袭人正要离开,王夫人又把袭人叫住问话。这种手法,是曹师为了避免故事过于呆板僵硬,而刻意为之,也是行文节奏变化的需要。再美的乐章,如果节奏一成不变,也会产生审美疲劳,所以,变化非常重要。“袭卿进谏”场景,由此进入第二个部分。
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嚷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曹师设计对白的一贯宗旨是:千人千面。每一个角色的语言模式、谈话内容,都与性格和经历密切相关,都是对角色的补充刻画。王夫人之前处理金钏儿一事严重失当、金钏儿跳井之后又六神无主,暴露出其工作能力严重不足,难以做好管理内宅的重托。王夫人与袭人的谈话,既不诚恳也无技巧,正是能力的真实写照。
王夫人说“我也不吵嚷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这本身就是小儿科的哄骗手法,掌握秘密的人如果听见王夫人这么问,原本想说实话的,八成也不敢直说了。好在袭人同学并不是普通人,心机、表达虽不如宝钗,但仍远在王夫人之上。
袭人道:“我到没听见这话,只听见说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
作为知情人之一,袭人明明知道这件事,但当王夫人问她的时候,却能一本正经地说“没听见”,“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曹师赋予袭人的这种随机应变的心机和表演能力,实在令人赞叹。
袭人不讲出事实有很多充分的理由,其中最容易理解的应该是:贾环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毕竟是府里的主子之一,背后还站着一位赵姨娘,轻易没人敢招惹,何况自己只是个大丫鬟。所以,贾环捅刀子这件事,决不能从自己嘴里透露给王夫人。
袭人虽然没有给予王夫人想要的答案,但接下来却说中了王夫人的心事:“我今儿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话说半截,是引起注意力的好办法,也是当代演讲的基础技巧之一,曹师显然当时就已经掌握了这个技巧。
在曹师笔下,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场景,都只是为了刻画人物、丰满故事服务。对于袭人同学,曹师的安排多以客观事实描述为主,并没给她心理活动特写,否则袭人同学的心机和套路就太深了。
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到:“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两句话没说完,袭人同学已经拿到了“免责金牌”,这就是能力。
袭人说:“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教训,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这句话,直接说进了王夫人的心坎儿里。只见王夫人“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声“我的儿!亏你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于是热切地跟袭人说起自己为什么不大管宝玉,为什么管不好,还说“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不由的滚下泪来。这是王夫人憋在心里已久、不足为外人道的真心话,被袭人一句话全勾了出来。“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戚,自己也不觉伤心了,陪着落泪。”
这段对话,最重要的效果,就是袭人说中了王夫人的心事。这正是曹师在设计对白的时候,就刻意要强调突出的点。下文还会继续通过“共情”来层层递进,逐步加深情感,加深王夫人对袭人的信任。
曹师于是安排袭人说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便是我们作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又说“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到不好了。”
袭人这段表白,堪称下属与上级聊天的典范。首先要“共情”,想上司所想,急上司所急;而后要亮身份,说自己已经尽心尽力,暗示由于自己身份低微,影响力有限;最重要的,还要表达出自己已经因为尽心尽力而受尽了委屈、落尽了埋怨。
几句话拉近自己跟王夫人的关系之后,袭人趁热打铁,马上扔出了实锤:“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了心,不但我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
这句话,就是曹师在袭人跟着婆子出门之前“想了一想”所设的伏笔。这虽然可以看作是袭人忠心为主,更可以看作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晋身之梯。贾府的丫鬟们之中,只有袭人的人生目标非常清晰,对于自己的未来无比笃定。有了这个前提,再看曹师为袭人安排的一切,都很容易理解袭人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么做。
王夫人听了果然格外感动,忙说:“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进来我虽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还信不真。只怕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者众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的好,所以就将你和老姨娘们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竟是大道理,合我的心,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
共享秘密,是人和人之间快速建立亲密关系的捷径,更是维持关系的牢固纽带。王夫人这种措辞,显然已经从心底认可、接纳了袭人。虽然一切都是曹师的安排,但这个过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可见曹师的布局功力。
袭人继续悬念先行:“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已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子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罢大吃一惊,忙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从这一点来看,王夫人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和认知还是很肤浅。
袭人见王夫人紧张,赶紧回王夫人,说太太放心,没有这事儿。只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又说宝玉大了,园子里人多姑娘们多,还有林姑娘、宝姑娘这样的姑表姊妹,男女有别,日夜一处,不经不方便,也怕被人说闲话。“俗语说的,无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皆因无心中作出,却被有心人看见,当作事情,到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
最后,袭人说“二爷的性格儿,太太是知道的”,“倘或不防前后,错一点半点了,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接着还举了小人心顺和心不顺的例子,栩栩如生。又接着表态,说“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花儿知道罢了。”
这一大段袭人的独白,逻辑清晰,层层加强,虽然没有直说是什么人、什么事,但仍把王夫人说得“如轰雷贯耳”一般,“心怀感爱袭人不尽”,由此下定决心,跟袭人说:“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这已经是正式的允诺了。
至此,袭人一番忠心和苦心终于没有白费,身份和地位的变化指日可待。
关于这个场景和这段文字,据说红学界一直有不同的声音。有的说袭人是存心告密,品性不好;有的说,袭人是肺腑之言,是心地善良。然而,从学习写作的角度来看,袭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大可不必纠结。重要的是要能够拨开迷雾,看清楚曹师的叙事脉络和人物刻画技巧,尤其要学习曹师情节设计、情节与场景配合、场景与情绪交互增强、语言与情绪引导等关键技巧,并在自己的创作中加以实践,应用,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