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晚间,夜已深了,云野山、云宁祖孙房中灯光已息,月光透过窗纸朦胧落在架子床前,云宁打着火石引燃火绒,为云野山点着烟叶,然后扯过一只马扎坐在祖父身旁,云野山托起足足有一两重的大烟锅,猛嘬了一口,祖孙二人并排坐在黑暗之中。
云野山烟杆的火头在黑夜中分外明亮,他吐出口烟,道:“井月知会你明日早晨去万殊院打扫?”
云宁道:“是,说要我自明日起,每日早上都去万殊院洒扫。”
云野山眯了下眼睛,问道:“九公子明日也要到万殊院去吗?”
云宁问道:“似乎是的,好像明日掌院要传桓公子《丹术初窥》。多干些活计倒不差什么,只是有些奇怪,那院里道僮、道工俱全,为何要我去?”
云野山答道:“骆掌院传艺,不可有他人在侧,厮役难以守密,故而要肃清闲人,只留亲近后辈弟子在身旁伺候。”
云野山吸口烟,略一沉吟,又道:“万殊院外院为明堂,二门里是内院,骆掌院就居住在此处,二门正中明间为待客厅,西侧耳房为卧房,客厅东侧耳房是书房‘衔雨轩’,骆掌院多半是在此处授业,为防泄密,届时二门院里定会清场,那院子仅有一门可进出,正房则只有客厅大门能出入,若我所料不错,应当会在这两处各置一人把守,到时候若让你守在院门处则不必再做他想,但若要你在书房门口侍候,等到屋里开讲,你就躲到书房墙根下,仔细记下骆掌院所讲。”
说到这,云野山站起,在床旁柜子中翻找出一个小包,打开里面是几根细炭条和一小叠白纸,递给云宁道:“用这个将要紧处录下,记得多少写多少,若听着里面快要讲完,立刻离去,不要和掌院与周桓朝面,若有人碰见,便说是掌院吩咐在外门伺候,不管谁问,只说什么都不知道。”
云宁立时便体味出其中轻重,心下一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颤声道:“这、这岂不是偷师学艺?此乃各家大忌,秘法不得外传,若被发觉偷艺便是不死不休……”
云野山面色陡然一变,“啪”的一声脆响,扬手狠狠打了云宁一个嘴巴,那力道大的异乎寻常,竟将云宁打的自马扎上翻倒,一道血丝顺着云宁的嘴角沁出,云野山面色阴沉,冷声森然道:“要你如何便如何,蠢材,骆掌院身边除了井月外,还有日常侍候饮食起居的贴身道僮,他主持丹院几十年,岂会缺几个做事的心腹,既要你这初来的徒工去,便是眼睛半睁半闭,留个缝隙提携你。”
云宁还从未见过云野山这般模样,他见云野山面色阴寒,心中大为害怕,不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也不敢问,只无声磕了个头。
云野山的脸孔沉入夜色,只模糊看到轮廓,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缓缓伸手将云宁扶起,与云宁对面而立,端详半晌,将手屯在袖中,捻起袖角,轻轻拭去云宁嘴边一线淡淡血丝,面色逐渐变得柔和,声音却更加郑重,沉声道:“宁儿,其中缘由日后自会说给你听,但明日不可出错。云氏人丁稀落,此辈中仅有你一人,艺成则族兴,一族兴衰系于一身,机不可失。即要你去,就是心照不宣,乃是‘艺不可传,由君自取’之意,不要怕,只管放胆去,切记,不问,不说,不可言明。”
说完,云野山拍拍云宁肩膀,道:“不要多想,早些睡吧。”
云宁怀着一腔心思回到外屋躺下,整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竹梆子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邦、邦声,负责值夜打更和报晓的道工穿过庭院间高墙构筑的窄巷,拖着长腔悠扬高唱道:“寅初,天色晴明,平安无事。”
随着报更声起,云宁早早起来,云野山为他整理好衣衫,扶着他的双肩,注视着他的双眼,片刻后,在他肩头处猛击一掌,轻喝一声道:“去吧。”
云宁出了屋门,走到院中,却见院门早已打开,忽然身旁传来哗的一声响,云宁看去,见杨树叶刚刚放下沉重的木桶,水缸已经挑满,杨树叶轻声道:“九公子还睡着,轻声些,莫要惊扰他。”
云宁回道:“今日后,早上怕要有差事,不能帮你干活了。”
杨树叶憨笑道:“不妨事,不过是些粗活,我最不缺的就是气力,只你回来还会教我识字吗?”
云宁用力点了下头,道:“会。”
说完,云宁踏进依旧笼罩在夜幕之下的小巷,在杨树叶无声的注视下,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正房屋中,周桓慢慢睁开双眼,静静躺着,他二目直勾勾盯着屋顶的横梁方木,听着院门打开,又听着院门关闭,再难成眠。
清晨的万殊院一片沉寂,无人的空庭,云宁刚一进二门里,就见井月披着一肩星光,静站在庭院当心,他顶上攒着发髻,别着子午簪,一袭暗青色中褂,右腋下两根飘带垂至腰间,见云宁到了,只一点头,道:“师父已经起来,正在行早功,卯时一到便开早课,此地今后便由你来洒扫,工具便在那里,去拿吧。”说完一指,便不再看他,自顾回了正房。
云宁取了工具在院中打扫,却总感觉有些心绪不宁,不多时,井月出来,对他道:“昨日已告知这里的道僮、道工今天不必过来上工侍候,你随我清查院中各处,不可留有闲人。”
二人将各处查看已毕,井月叫了云宁站在客厅门旁把守,授课之时不许旁人进入,片刻不得稍离此地,随时听候屋里吩咐。
交代过后,井月走出院门,从外面关上院门,云宁转过头看去,正看到井月从逐渐闭合,越来越窄的门缝中投来一撇关注的目光。
寅时末刻,周桓到了,他立在客厅前的台阶下静立等候,当他看到门旁侍立的云宁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卯时,屋内传来一声轻唤:“进来吧。”
门旁的云宁上前一步,为周桓轻打起布帘,周桓经过云宁身旁时,身形一顿,侧目诧异的看他一眼,方才迈步进屋。
房内正中大方桌上供奉着骆家祖师牌位,屋中还摆着一张卷草纹头的小长桌,桌上纸笔俱全,桌前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杌。
骆雨川待他请安完毕,点下头,指了下首桌凳,道:“坐。”
周桓行了礼,小心入座,铺开纸笔,研好墨,将一册《丹术初窥》置于桌上,端正聆听。
骆雨川不再看他,朗声道:“别人授徒都要先留看三年,在此期间不传真艺,察看人品,只自己翻阅丹书,并不讲解,平日做些杂事、学些规矩。我这里没那许多穷讲究,在一天就扎实学一天,每日早间我亲自教授你一个半时辰,用过早饭我自有丹院之事需要料理,每日都会安排功课。早课后回房自修,井月不定何时,会去抽查督学,若有疑问记下,叫井月提前递与我,第二日开课时集中为你解惑,待学有小成,便可入丹房见习实练。若遇我开炉烧丹,自会另有安排,不会耽搁于你。”
周桓起身道:“是,弟子遵师命。”
骆雨川道:“丹术一门,原本是为的成就大道,道法无穷,得道永存,即所谓的延年久视。然而人生苦短,生死无常,修者多难如愿,自古君王将相为求长生,多有破家灭国者,初时世人不得炼丹之法,故而以采药服食为主,后又以水煮萃取草药,再后才是火炼丹砂,希图以丹药中的金精,融锻强化自身的筋骨血肉,成就不坏之身,以至不死不朽。但因金丹炼化出的丹精出自石矿,毒性极强,凡身肉体难以伏化,故而服丹之人服药后常常因药性腐蚀肺腑,导致胸腹烂穿而死,越是大丹,效力越强,随之毒性越著。”
骆雨川顿一下,接着道:“后来先贤创出诸般内丹功法,说起来内丹与炼丹颇有相通处,丹师炼丹采集天地间各类草、石药物,用炉灶、鼎釜炼化,取其中精华,再筑胚成丹。而内丹是先强自身,通过呼吸之法获取天地元气,再以自身精、气、神三宝为药物,以身体为炉鼎,以功法为烈火,运功行气,返还自然,造物成丹。自从内丹功法现世人间之后,本末为之一变,由原先外丹服食为主,变成内丹练气为主,外丹烧炼为辅。这里所说的外丹就是丹药。但若单行一途,进境缓慢,若要仙道有成,最好便是内丹功法与外丹术相辅相佐,不可偏废。而今日服丹之法也与古时大相径庭,需要先修习化丹功法,功法有成才能服食丹药,同时还需要用草药压制灵丹的毒性。所以每日只能服用少许灵丹,再用功法一点点的化去,最后服用草药养护身体,恢复元气、拔除余毒,至此方能保自身无虞,往往服食一枚贵重丹药,要耗去数月、数年之久。”
说到这里,窗外传来一阵沙沙声,声音极轻,周桓奇怪的偏头去看,耳畔却传来骆雨川一声重咳,周桓吓了一跳,抬眼见骆雨川紧盯着自己,忙收回心思,专心听课。
骆雨川道:“化丹法与内丹法功法不同,便是不具备灵根者亦可修炼,也可作为养生功法修习,但各家化丹法多有不同,且都秘不示人,骆家化丹法与周家迥然不同,你一人能得传两家化丹法,实在是少有,两相比对,或可另有心得。”
骆雨川冲桌上点了点手,道:“桌上那本《丹术初窥》,乃是丹术启蒙,炼丹规制皆在其中,丹术最忌污秽、喧嚣,故而皆选择山野林泉等人迹罕至的清静之处,便如这翠屏山……”
一个半时辰后,授课结束,周桓整理着桌上文具,此时小厨房按吩咐送来早点,师徒一同用饭,饭后周桓夹好功课纸张,行礼辞出。
周桓出来时留心看去,发现云宁早已不在。
骆雨川待周桓离去,才踱着方步,走到院中,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院中空无一人,太阳拖着金色的光尾扫过翠屏丹院高矮不一的屋脊、房檐,留下一地参差的投影,骆雨川站在阳光中,振了两下臂膀,舒展着筋骨,舒坦的轻喝了一声:“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