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雨川挪动胖大的身躯,慢慢踱至院角荷花大缸旁边,低下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几尾彩鳞锦鲤在缸中轻盈的浮游,闲适而优雅。
院门在身后咯的一声开启,又砰然关闭,骆雨川并不回头,而是专心赏鉴着缸底的游鱼,他从鱼缸木架上拿起盛着鱼食的小木盒,用三指捻起一撮,细碎的撒在缸中,一阵微澜泛起,锦鲤们争相浮出,来回追逐着飘荡在水中的游食。
骆雨川似是自语般,轻声道:“走了?”
身后传来井月的声音:“都走了。”
骆雨川点点头,拍拍手,掸掉粘在手上的鱼食,道:“第一天。”
井月犹豫一下,小心问道:“师父,这样怕是于常例不合,日后怕是有碍。”井月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抬眼偷窥骆雨川脸色。
骆雨川背向井月,自语道:“门规首戒:本门技艺不得私相授受。”
井月听到这话,不由自主的缩了下脖子。
骆雨川突然叉开话题,道:“你觉着云老先生如何?”
井月一怔,道:“弟子入院以来就看他为师父伺灶,从未出过纰漏,又寡言少语,从不为一己之利与人争短长,云老先生技艺高明,心志淡泊,弟子是极佩服的。又能数十年立身守命,从不与人龃龉,为人之道,看似平常,实则极难。”
骆雨川点点头道:“云野山其人在外丹火炼上天分极高,若生为世家定然前程似锦,生于平民之家,亦可出人头地,可惜出身奴籍,只能明珠蒙尘了。我听说他少年时便锋芒初显,但周家一直不肯栽培启用,我入丹院时他年纪已然二十有余,那时他入丹院不满两年,但其火法之精妙,乃我平生仅见,胜过许多毕生执火不辍的丹师、方士。”
井月道:“有人一世苦学难窥门径,有人一意圆通妙用万方,资质乃是天赐,强求不得。”
骆雨川道:“就是如此,我能与他相遇,是彼此莫大的机缘,是我二人互相成就。初始我借他之力连续炼成了几炉大丹,帮助几位周氏家长、族老境界跃升,这才奠定下为师在这翠屏丹院的根基。但此等天资者一旦显露才智,要么被世家收入囊中,加意栽培,引为心腹;要么就被辣手除去,不使之流之他处,以防为他人所用或自修有成,日后成为隐患,他却两条均未占上。他若能得到名师传授外丹之术,其成就应该还在我之上。”
井月目光忽闪一下,道:“师父过誉了,不过想来他如此做,想来是为托庇于人,以求自保?”
骆雨川点了点头,道:“他助我炼丹,可谓不留半点心力,炼成丹药一切成就全归功于我,不肯自承半点功劳,仍旧甘愿只做个火工。既然如此我自然要为他说话。现在回想起来,他似是触犯了什么忌讳,有不测之祸,但几十年来却从未听人谈起过这事,也是古怪。天才难出,失之易,得之难,我心中揣摩,那时候周家对云野山的去留生死,也是心思不定,将其投入丹院似乎有考察之意,看其还能不能为周门所用。而云野山进了丹院之后除了炼丹、伺灶,再没显过什么特异之处,似乎心灰意冷,自甘沉沦。人,一旦开始颓唐,时日长了,被磨去了棱角,千般意气销磨殆尽,也就泯然众人了,这人呐,最禁不起蹉跎,稍一耽搁,倏忽间就老之至矣。”
井月低下头去,似有所触动,轻叹一声道:“弟子自幼父母双亡,养在骆家族中的‘济幼堂’。师父青眼有加选了我出来,若还留在济幼堂那饭食不续的地方,弟子怕是无法活到现在,或者早早就操持了贱业。”
骆雨川笑道:“人先自救,然后人救之。骆氏济幼堂虽然缺吃少穿,但却有一桩好处,可无偿旁听骆氏蒙学,毕竟堂内收养都是骆姓遗孤。当日我去族中选徒,在蒙学和济幼堂看了六十日,那里都是五到十岁的娃娃,那年你八岁,但却只有你一个能做到半夜到课的,别的娃娃受不住饿,都去各处帮工乞食,只为多挣一口吃食,只有你靠半块济幼堂发的黑窝头硬挺一天也不肯缺课,夜间就睡在书堂的屋檐下。我问管事,他说你两年来始终如此,饥寒交加,不以为苦,淡然处之,当日我问你,你可还记着是如何答的?”
井月想起往事,心下不禁有些感慨,不好意思的答道:“识字便是拾金砖,不死就要爬书堂。”
骆雨川大笑起来,道:“对、对,是这句,我说这小子有根硬骨头,支的起这颗斗大头颅。”
骆雨川笑完,面色严肃了些,接着道:“所以人要成事,天时、地利、人和,少了一样也是不成。云野山虽有天赋,却无人赏识、不能深造、无人提拔、才具不得施展,还要防备生出祸事,脱不开这上下主仆的桎梏樊笼,到头来一无所成,若不是有机缘入这丹院,能稍展所长,终归不过凡间一介老叟。”
稍一顿,骆雨川又道:“我从他身上实在是得益良多,他已经到了这等年岁,本是要归家退养的,却一直不肯辞去,也是有个念想,就是这云宁。云野山子嗣不旺,独子壮年亡故,就遗这一个孙儿,他既然不甘心子孙再世代为奴,必然要为他求个傍身的倚仗,既在丹院,近水楼台,自然是学习外丹之术最佳。丹路千万,旁人或许能修到七情断绝、六亲不识,我却只信诚心见性、正直坦荡,自古炼丹容易炼己难,四十年任劳任怨、倾尽心力,功劳、苦劳、情谊皆在其间,早无上下之分,欠了人的情意,是一道心障,情还了,心意也就平了,障业也就消了。我安排周桓与云宁同住,也是有意为之,到底以后这丹院要还给周家,让云宁与周家子弟多多亲近,也算顺手为其将来铺铺路。”
井月听到这里,说道:“师父心善,为一个干系不大的后辈也这般用心。”
骆雨川笑了笑,接着道:“人皆有私心,不能概莫能外,我还上这人情,也是因为还需要云野山最后全力助我一次。还了欠账的钱,才好再借嘛。到时候不论成败,你我爷们恐怕都会离开这里,咱们爷俩日后的根脚,不在此处。”
井月心中剧烈一跳,似有所悟,道:“师父消除心障,所行乃是见性之道,莫非是要炼制……?”
骆雨川呼声气,一口打断他道:“对,炼制九转九还的大丹,四十年间六次试炼,没时间了,等不起了。”
骆雨川停了下,道:“天下没有数百年无积弊的世家,周氏也概莫能外。此一时彼一时,现今这丹院,不再是我初接手之初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庙了。我在骆氏族中的时候,因与诸位长辈丹道见解不同,不能见容于族中,不得已出外游历,行走天下求学访友,四十年前蒙周氏的前任家主周百桐青眼相看,才落脚到这翠屏丹院,总算不负所托,到今日丹院小有起色。可是近些年来嫡宗、小宗争利,两方安插的人越来越多、掣肘的也越来越多,我主持丹院诸事愈加感到力有不逮,与其陷在这个泥沼中疲于应付,不如乘早归去。但周氏当年肯托之以腹心,让我一展平生所学,我还是感恩的。”
说到此,骆雨川不由触动心事,道:“人哪,往往只能看到别人,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几十年来就如这被圈在荷花缸内的鲤鱼一般,困顿在山岭高墙之内,延误于炉火丹砂之前,说到底,我和云野山,都不过是困在这深山古院中的两尾囚鱼罢了。”
说到此,骆雨川自失的一笑,右手拇指随手在荷花缸沿上轻轻一抿,荷花缸沿发出一声石磬般的嗡鸣,缸沿一颤,荷花缸自中心突然绽开一轮波纹,大圈套小圈层层铺开,向四下呈放射状扩散开去,将缸中鲤鱼一下推到缸边。整个万殊院的青砖地面似乎都同鱼缸共振了一下,尘埃自地面和砖缝间噗的腾起,却只升到脚踝处,便一滞,又飘飘落下,化为一片尘雾。
井月轻声道:“师父。”
骆雨川猛然醒悟,收回手,大声道:“井月,盯紧那两个小子。”
说完一抖袍袖,推开院门大步而去。
深夜,雀喧院内,云野山祖孙房中,云宁用手捻了捻灯芯,打起火种,掌起油灯,托举到方桌上,有些局促的看着云野山。
云野山借着油灯微弱的火光,将云宁白日间记下的笔记捧起,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强自稳了稳心神,才开始一字字仔细读了起来,看完后,又从怀中摸出一本手抄的册子,那册子上的笔记一看便知是云野山亲笔所写。云野山逐字逐句比对照着,不时加以修改,口中不自觉的低声的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几经修改后,方才定稿,重又郑重的将那笔记誊抄一遍。
云野山在桌前坐了很久,终于长出一口气,道:“宁儿,过来。”
云宁有些紧张,听到召唤,小心走到云野山身旁。
云野山将那誊抄的笔记放在他身前,道:“字不多,仔细看好,全都背下来,这便是骆家外丹开篇之章。若我所料不错,依此进度,最快半个月就会讲到化丹功法,化丹术与内丹术有相通之处,有筑基所需要的炼心之法,寻常绝不授予他人,此功法乃是最为重要、打根基的关窍,少年人精、气、神三宝最为完足,故而不论何种功法,内丹都是少年人修炼最好,且化丹功法柔和温厚,修炼不易被别人察觉,等课业学到了这里,你便立即开始修炼,看看修持的效力、进境如何。”
云宁心下不安,鼓了鼓勇气,终于说到:“祖父,若只是炼制外丹的秘诀,孩儿既然学的是外丹的火候之法,丹火相依,日后就算不小心有些疏漏,偶尔用到点非家传的手法,外人看了也不会觉着稀奇,只会觉着是烧制外丹的共用之法,能够加以托辞解释。可要是我练了这化丹法,丹院中人多眼杂,天长日久怕是很难不露马脚,若让人看出来私自修炼丹功,怕是要招来麻烦。”
云野山脸色一变,似乎想要申斥,想了想,又平静下来,点点头道:“那便暂且不练,但所学要牢牢背下,这抄录的纸张,待你记熟就要销毁,不可留存。”
云宁点点头,胸中泛起一股不安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