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行桅身影消失不见,周桓才慢慢挺起身子,向周行桅消失的方向注视片刻,缓步走入书房。进来见了周行柂,撩开衣袍,行礼请安。
周行柂目光落在这个幺儿身上,心下有些复杂,周行柂青年时育有八个子女,自四十岁后因修行之故便不再近女色,绝了房事,但世事难料,男女大欲难防,十余年前他见一民户之女,一见之下动了心意,纳了为妾,诞下这个老儿子,如今已有十四岁,相貌俊美,聪慧伶俐,又善解人意、谦恭守礼,甚是讨人喜欢,周桓四岁便能诵读诗词、文章,六岁便能解读经文、功法,无论如何晦涩难懂的典籍,通读一遍就都能领悟明晰,只可惜天不作美,这孩子天生不具灵根,只能修行些粗浅功法,却注定难继家学,每思及此,周行柂都不禁心下暗叹一声可惜。
待周桓行礼起来,周行柂将其唤至身前,问道:“九儿,最近又看了什么书?”
周桓回禀道:“父亲,儿子近来看了三本书,分别是《法源建坛仪注》、《诸真延寿经抄》、《妙寰先生家语》,一本为法源考较,一本为常人修身养性的功夫,一本为先贤语录,除此之外,诸般儒家典著、诗词文集儿子也是每日温习,又习算学、杂文,每日写大字二十篇,习武健体一个时辰,儿自知不如诸位兄长远甚,故而时刻不敢懈怠。”说完将近期所写大字、所拟文章呈给周行柂。
周行柂听了,捻须微笑,接了过来,却见几十页端楷俱都写的周正森严,笔力沉实厚重,劲道扎实,力透纸背,字体极重功架,与周桓俊秀清雅的外貌大为不同,看完不禁满意的点点头,又看那文章,却是《诸真延寿经抄》聚气一节的疏解,撰文对无灵根之人的修炼之法多有探究,见解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实不似少年人文笔。
周行柂又考较了几段功课,周桓俱都答得妥帖,周行柂不由心下宽慰,将周桓唤至身前,伸出手去在其头上轻拍了拍,道:“九儿,你不论悟性、才情、心智,各般才具皆不在你众兄长之下,只差了些天资。”说完轻叹口气。
周桓听了此言,只向父亲躬身一揖,轻声回道:“儿子不敢有此妄念,诸位兄长俱是强过孩儿,孩儿这点子小聪明实不足取。”说完低头不语。
周行柂看出周桓心底自有一分矜傲,沉吟了半晌,突然轻声问道:“九儿,你不具天资,不能修仙法,可心有不甘?”
周桓听了此言,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紧接着撩起袍襟偏身跪倒,恭恭敬敬俯首叩拜,然后才抬起头回道:“若说无憾,那是假言欺瞒父亲,不能修仙法,不能成为父亲和各位叔伯、兄长臂助,儿子实是引为憾事。但天生如此,乃是儿子自家身命不强,不必强求,事已定局,又何必做那小儿女态自怨自艾,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间,总有安身立命处。周门传家五百年,周姓子弟数万,其中沦为贩夫走卒者有之、作奸犯科者有之、沉迷声色犬马者有之,又岂能人人有机缘修持仙法,现下能入家学修练者不过百人,人若再多,则财力、物力、人力皆不足其用。我侥幸生于世家嫡脉,至不济也落得个团团富家翁,富贵终老,已较常人幸运千倍。人呐,不可不知足,奢望怨念乃取祸之道,儿子既读圣贤之书,便会行明理之事,或为官、或为农、或为商贾、或操持家业,万般无有不可,萤虫尚有尺寸之光,儿子力虽微末,却定能对家门有所助益,不枉父亲一番教诲。”说完又深深叩下头去。
周行柂听了,点头道:“我儿能有此心胸感悟,为父甚慰,不负我望。”说完看向周桓,目中俱是慈爱。
稍停片刻,周行柂敛了笑容,道:“九儿,你要知道,你虽天资所限,但却也不必沉于俗世,还有一途可走。”
周桓听到此,豁然抬头,一脸愕然与惊讶,目中华光一闪而过,不禁轻声脱口道:“丹术?”
周行柂见周桓神情,便知道已然触动了周桓的心思,颔首道:“正是,你虽不能修行仙法神通,却可学习炼丹之术,内丹、外丹同气连枝,乃是一枝两花,是相邻之道。前些年为父助骆家退了个大对头,骆家欠下这个偌大情面,骆家老祖应允了为父,可派一名周姓子弟入骆家修习丹术,算个记名弟子。骆家丹术虽然从不外传,这个弟子,却是除了骆家祖传之秘不授,其他尽可传承,不要看不起,要知道骆家丹术从不传外姓,肯收下已经是莫大情面了。”
周行柂略一顿,又道:“自古修持之道便分为三种,一为内丹修持之法,房中术、吐纳引导皆归为此类;二为采炼服食之法;三为以武入道。第一种自古被各家视为正途,代代传承;第三种习武练体,最是艰难渺茫。而第二种看的是机缘、财势,极是难料。缺少灵根非是不能修炼,只是内丹修行一途难破关门,无法大成。但采炼服食之法可以靠药石之力慢慢积长功力、累增寿元,因而长久或可另有机缘,但能合成大药者自古寥寥,多少才智之士穷其一生,也难得天幸成就仙丹,终究不过是一场徒劳虚无罢了,如此,你可愿去吗?”
周桓听了,在原地稍一呆,随即跪伏下去,结结实实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他的袍襟簌簌抖动,背脊轻轻起伏,显是心下激动,再抬起头时,额角已带了一片鲜红,周桓声音微颤,答道:“孩儿愿意,父亲费心为孩儿筹划前程,不知慈恩,枉为人子,父亲有此厚赐,唯有苦学不辍,艺成以报。”
周行柂点一点头,接着道:“路,有两条。一,入骆氏本家修学,自骆家宿老中为你择一卓绝高能的严师,言定十年,绝无优待,任骆家教训,生死不问,若中途自废,年限未满逃回,依周氏家法废去功法逐出家门,但若能耐受十载磨折、煎熬,必能习得真艺;二,入本族翠屏丹院,拜在骆掌院门下,同是十年,却诸事方便,还能受家门照拂,骆掌院身在周家丹院数十年,必不会为难于你,授业也必不会藏私,不论哪条路,只看我儿自己的心意,如何?”说完,周行柂慢慢向后一仰,靠上太师椅背,目光毫无波澜,如一片平湖,静静看向周桓。
周桓听完,毫不犹豫,立时答道:“孩儿选第一条,入骆氏门中学丹术,或许要遭受些磨难,但骆氏乃丹术大族,所藏皆为丹术典籍,其人皆为此道俊彦,浸淫期间必有所增益,又能时时向师长请教。至于稍许磋磨,少年人,本就该多加锤炼。”说完再次伏下身去。
周行柂听完,双手轻轻一推太师椅扶手,长身站起,笑道:“九儿果然有些锐气,我已然知道了,既如此,那就……”
说到这,周行柂顿了一下,道:“师从骆雨川,入翠屏丹院。”
周桓听到此愣了一下,隔了好一会,才答道:“谨遵父命。”
周行缓声道:“你若心有疑问,只管说便是。”
周桓略一迟疑,道:“孩儿不敢欺瞒父亲,只说心里话,若父亲老父疼幼子,怕孩儿柔弱,遭不得罪,受不得气,孩儿直言上告,周桓必定不会丢周家的脸面。”说到最后,声音铿锵,带有一丝金石之音。
周行柂轻轻摇了摇头道:“修仙之人便是有情,也不会因情害事,我绝不会因私情左右而做选择。”
说到这,周行柂站起,轻拍了下周桓肩膀,道:“骆掌院得家门真传,惊才风逸,又在外游学多年,可说广闻博见,便是骆家几位宿老,怕也未必能胜过他。骆家家法严苛,内防甚严,对外人心存戒心,你只身一人在外又能有何作为?返回来说,骆掌院在周家日久,我自信有几分薄面,可从他那里拜出几成真经,所学可能反较入学骆家为深,既如此,何必舍近求远?”
顿一顿,周行柂接着道:“骆掌院于我周家可谓劳苦功高,但到底是外人,他日总要离去,丹院乃我周家根本之地,长远看不能久操他人之手,如今丹院已然复振,自该培养自家子侄接班,先前各处管事已然都换了周家可靠能干之人,而以你悟性,日久应有所成就,你若是在这一道上能够压过族中其余兄弟,便有了立身之本,待你满师,为父重金搜罗稀罕丹方、孤本丹书,遍寻他派名师,博采众长,日后我儿还可更上层楼。以骆掌院之渊博,你若能得其七、八分真传,便足以支撑丹院。”
周行柂稍一顿,继续道:“你五祖太爷那一脉,有个十五叔,你没见过,学的乃是玉蟾药论一派的外丹术,三年前,丹院九房之一出了个缺,你十五叔求到五祖爷爷头上,拜了家中多位族老共推,让十五叔接任了‘黄蕊’丹房掌房丹师的职位,遂了心愿。你此次若去了,对十五叔和其他几家小宗的诸位兄弟、叔伯之事也要多加留心,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要及时报与我知道。”
说到这,周行柂半抬起右手,五指一舒一卷,半握成拳,淡淡道:“毕竟是自家族人,知道冷暖,才好多加呵护关照。”
周桓刚刚站起,听到此,全身微一僵,轻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