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又吃会茶,周行柂道:“你行事向来无状,但也不要肆意妄为,尤其待下人,还是要宽厚些,听闻你又在修行阴阳龙虎之道,到处收买民女?那等御女闺丹之术失之下乘,修炼之法有伤阴德,名声也是不好,当要有所节制,不要寒了人心,长久看,还是静心凝气以修自身方为正道。”
周行桅笑了笑,道:“大哥,你心地仁厚,善于理家、治事,却失之于宽柔。世家所以能够代代传承,数百、上千年不倒,无不是靠着自身势大,门中修士如云,私兵如雨,上有朝中权臣为靠,下有地方上力量根植,再能家中和睦、不生内乱,让官家心存了顾忌,如此才保得周家历经五百年而不衰,又有哪一个是靠了小民的人心?”
周行桅略停,接着道:“我周家发迹便是因缘际会,得了秘传阴阳采补之法,开门之祖御女三千,自房中得道,辅佐高祖皇帝功成,方成就这番家业,到大哥嘴里,倒似不堪再提似的。此采纳之法累积功力最快,人生如白驹过隙,稍一懈怠,阳寿不续,便会前功尽弃,既有速进之法,又岂能弃之不用?别家想用还不得其法呢。至于女子,不需强占也有人排队送来,那些小民家中穷困,却还要不住的生养,生了娃儿养不起,多有出生就抛诸野外或浸水溺死的,我出钱收买反还是做了功德,若遇灾年此风更甚。便只这府内,明知我收纳女子何用,肯自己送来的,每日络绎不绝,只为讨我欢心,人心?人心龌龊的很呐。”
顿了一顿,周行桅面色渐渐变得凝重,道:“说一千道一万,都要着落在自家本事上,我周家立门只有五百载,开宗之祖寿数也不过只二百六十岁,在诸家、诸派之中不过是晚进、末流,现下不是邀买名声之时,而是要不断蓄积、打熬自家力气,如今局势大哥也是见到的,天下清平已数百年,但如今天子诏旨难出京师,皇权日渐衰微,各地纷争渐起,朝廷已有难以把控豪族、大派之势,天下渐有失稳之兆,小弟不管不顾,只一味冲击境界,便是感觉祸乱将至,只求这几年再上一个层次,并非全然出于一己偏私,也是为了来日我周家多一分自保之力。”
周行柂点一点头,道:“六弟劳心了,不过这家中上上下下数万人口,制器、炼丹、粮赋、封地民事、军甲兵事,方方面面都离不开人力,世家与小民,本就如花草与蜂蝶,相依相存,没有采花传粉,又何来的满园芬芳?待百姓,还是不要摧苛过甚。”
周行桅走到窗前仰起头,望向窗外庭院内堆叠垒石而成的春华园景,深吸一口长气,又缓缓吐出,隔了半晌,才慢慢道:“大哥,你养过狗吗?”
周行柂一愣,莫名问道:“什么?”
周行桅道:“我幼时房中养过只小狗,极通人性,那狗儿活到七年头上生病死了,我甚是伤心,哭了一日,我到今日早已忘了我给那狗儿取的名字,却还清晰记着狗儿临死时望向我的时候那留恋的眼神,那一刻我就明悟,时不我与,情不伤怀。自此后,我再不为他人流泪。你我俱都是修行之人,寿数短则百年,至寿可达千载,在世间长久行走经历,人也好,狗也罢,都不过是取悦于我,为我所用,说到底只是我等命中一道云烟,可亲之、宠之、优渥待之,却不可寄托深情,便是妻妾子女,亦不过是道途上的一时旅伴,又有谁能真的陪伴我们走到终点?这许多年来,无数人从我眼前经过,无数人又离我而去,却都没有那条狗儿给我的印象更深。踏入仙路,我等便与凡人有了鸿沟天堑,自此仙凡两隔,他们眼中,我们不是人,是虚神幻影。我们眼中,他们也不是人,是蝼蚁浮游。”
周行柂凝神望向周行桅,默然半晌,声音转淡,徐声道:“心路感悟不同,但周家五百年家声风评不能堕,六弟慎行,闹得过了,待老祖出关之日,礼孝堂前三尺刑门,届时不知当为谁人而开。”
周行桅回看向周行柂,面色如常,对视片刻后,周行桅挺直的身子终于慢慢弯下,抱揖行礼,肃然恭声道:“于私,大哥为一族家长;于公,大哥是朝廷敕封的承安侯,周门三府封地尽为兄长统属,在公在私,兄有训教,弟都不能有违,今日起小弟躬身自省,定当改过。”
周行柂见话意已到,点到即止,心中暗舒口气,他也不愿让这兄弟太过窘迫,便叉开话头,说道:“前些时候丹院缴上的丹药,我看单子,怎么又少了许多?丹院只说是天时不应,废丹多,这般情形已经持续数年,礼孝堂的戒律司去人查了三次,回报也没个眉目,只说一切如常,可如今丹院挑费日增,出丹却是愈加少了,品相也差了,如今此事已然干碍到族中子弟修行,这骆胖……,骆雨川怎么搞的。”说到这周行柂不由得皱了眉头,有些烦躁的站起,背向周行桅,踱起步来。
周行桅侧头想了想,回道:“听前几次派去的礼孝堂回来的人言说,骆雨川这几年已经几乎不管丹院之事,各处丹庭之事都交由几位丹师自理,杂事也是不问,只由着下面胡来,自己则是搜罗丹料,炼丹自用,我看他早就失了勤勉用事之心。毕竟他阳寿即将近百,要为自己延寿续命了。”
周行桅顿下,接着说道:“丹院内各处职司,多是五祖爷爷一脉,尤其那周立身兄弟,现下把持丹院诸事,而礼孝堂都是族中老人,自家人查核自家人,怕是其间多有牵涉,撕捋不清楚,还该去人训诫一二,现下大小宗虽有罅隙,但尚可徐徐弥补,莫要等内外弊患齐发,则届时危矣。另外……”
周行桅略微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大哥,私市丹药之事,还该节制,此事弊病极大,又不能明示,必然为小人所趁,如此行事,直若饮鸩止渴……”
周行柂苦笑一声,道:“我如何不知,可是以三府封地供养一处丹院,若不另开财源,只怕早就资材枯竭,支撑不住了,这丹院几起几败,不是没有缘由的,积弊难返哪。”
稍一顿,周行桅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王平回来了。”
周行柂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嗯?”了一声。
周行桅看向周行柂,点了点头,道:“如果派自家人去办不成,若还要叫人去,他最好。”
周行柂似是疑问的“哦?”了一声。
周行桅点了下头,道:“他说话,总会让人听到的。”
周行柂脚步一停,低头沉思了片刻,又向前踱了几步,突然说道:“知会王平,不必回府,径直去丹院领灵丹十枚,另赏白银二千两,跟随他办事的其他人皆有赏赐,等而下之,以酬各人奔走之功,许王平在丹院内服食化丹,调养三月,补完精气,再行归职,期间暗访丹院各职司值守之责,有无徇私溺职之事,查明后报与我知,告诉他,不可妄自轻动。”
周行桅回道:“是。”
应声出口,周行桅立时想起要那人去办的这件差事,不啻于将人架上火烤,不论事情成败与否,都不好收场,自己方才听了此事,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时心下却有些犹豫,但话已出口,不好立时收回,只得将话又憋回心里。
兄弟正议事,门外忽然有仆人高声通禀:“九少爷到了,在门外请见,来给老爷请安。”
周行桅见再无他事,对周行柂道:“既如此,小弟不耽搁大哥了,这便走了,那单子上之物还望大哥多多费心,尽快拨付下来。”说完拱一拱手,裹着一道香风,出门而去。
门外一名清俊纤弱的少年夹着一沓子纸页,正往里走,见周行桅迎面而来,忙退到道旁,躬身长揖,见他走至面前,腰弯的更加低了,恭声道:“小侄周桓,拜见六叔,六叔安好。”
周行桅认得乃是周行柂最幼的第九子周桓,他并不喜欢这个侄子,生于周家,却天生没有灵根,学不得仙法,注定一生庸碌。周行桅只略点一点头,也不搭言,昂首扬长而去,身后周桓始终恭敬低伏的身影,越来越小,始终不曾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