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半腰处去往丹院的路口,云宁静静站立等候着,他不时抬起头,看天边的乌云缓慢涌动,徐徐遮蔽住半个天空,忽然一滴雨点从天空垂落,打湿云宁的面颊,带来丝丝雨前的凉意。
云宁轻舒口气,跺跺脚,他希望等的人快些来,至少在自己被淋成落汤鸡前。
山风抽打着树叶,哗哗响着,树叶层层叠叠颤动着,形成此起彼伏的波浪。
终于,山路尽头依稀现出一个疏淡的轮廓,随距离接近渐渐变得清晰,一个身材修长、头戴大檐软帽、一袭白衣的少年迎风而来,更近些,可以看见少年帽顶的红缨在气流中簌簌飞舞,如一簇跳动的火焰。一袭白袍鼓荡、两袖衣带轻扬,少年抬头现出面庞,如画中走出的仕女,俊逸清秀,却不带一丝阴柔。
云宁一呆,忙快步迎了上去,躬身问道:“敢问来的可是承安侯府的九公子吗?骆掌院吩咐小人恭迎,引你入院。”
少年一拱手,微笑道:“有劳小哥久候了,我便是周桓,家中行九,不须叫什么公子、少爷的,直呼大名便可,不知小哥姓名。”周桓语音清透明亮,钢音缕缕。
云宁忙道:“不敢、不敢,小人是丹院中一名徒工,名唤云宁。”
云宁说完伸手去接周桓包袱,道:“九爷一路辛苦,我来提包裹便是。”周桓下意识抬臂一挡,摆手道:“不必,我自背着便是。”云宁心下知道周桓包中必有要紧事物,不愿假手他人。
云宁张目向周桓身后看去,见并无旁人,奇道:“一路旅途辛劳,九少爷怎的也没带个从人、僮仆?”
周桓道:“此来本是学艺,便是想着受苦来着,还有人从旁侍候像个什么样子,小小劳顿算得了什么,这几里路若是就走丢了,那也便不用上山了。”
云宁见周桓态度温和,语气爽利,与寻常世家、富贵子弟盛气凌人的做派大为不同,不由心生好感,便又仔细打量一番,见周桓小腿打着密密的鱼鳞绑腿,脚上一双精致的雕花乌皮靴,背后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斜背一柄油伞,山道扬尘将白袍染成灰色,十余日的旅程显然消磨了他的精力和体力,但他腰板依然挺的枪杆般笔直,似乎永不会弯折。
云宁引着周桓,自来路归去,行了一程,天气越发阴沉,周桓看眼天色,对云宁说道:“要下雨了,咱们快些走,莫要淋了雨。”
云宁早就不耐,此话正中心坎,忙点头应声道:“好,我们快些跑回去。”
云宁顺道路一指,道:“此路尽头便是丹院,没有岔路,只一路前行便是,我在前方引路,公子跟上。”说完向着丹院方向大步奔跑。
周桓见云宁在前面跑的风快,加快脚步紧跟上去,此刻渐渐有雨滴零星飘落,不时打在身上,似是催促着二人的脚步。
云宁自幼身体强健,脚程极快,寻常人中罕有人能跟上他脚步,此时怕淋了雨,归心大盛,脚下越来越快,待跑出一段路去,才想起身后有贵人跟随,不由暗叫糟糕,若丢下周桓先独自回去,怕不是一顿好打,心中忐忑,待转过头去,却见周桓紧随在身侧,一步也未落下。
云宁见周桓追上,不由心下有些惊奇,升起好胜之心,腿上使力紧赶几步,又超前少许,但只片刻之间,周桓又超了上来,二人你追我赶,步伐越来越大,奔速越来越快,渐渐都跑发了性子,俱都发足狂奔,成了竞逐之势,飞驰之下,茂密的草木和突兀的岩石在身畔倏忽而过,向后快速的倒退着,映衬着两个轻捷矫健的身影在林间山路疾行穿梭。
一声闷雷滚过,浓云化作细雨挥洒而下,先是稀疏,随着云层堆叠的更加厚重,雨丝逐渐绵密,最终化为瓢泼大雨,将整个翠屏山淹没在一片雨幕之中。
悠远高阔的山林,全力放纵的奔跑,冰凉澈骨的冷雨,让周桓生平第一次有了脱出樊笼的率性快意。他不舍得张开雨伞,他顶着风雨,畅快奔跑,兴之所至,纵情长呼,呼啸之声在山林间久久回荡,应和着急骤的风声、雨声,似是将胸中一腔阴郁和重压宣泄一空,冲刷掉压在心底的阴霾,让自己重又变得通彻透明。
云宁莫名看向周桓,虽然不知道周桓为何突然大呼,但是见周桓喊的畅快,激发少年好胜心性,便大叫道:“公子可愿与我比上一比,看谁先到丹院。”周桓笑道:“有何不敢,这便比过。”
说完二人不再收力,沐浴着冷雨,像五六岁的幼童般在山路上大脚踢踏着、淌踩着积水,呼喝着、追逐着、打闹着、游戏着。
透过蒙蒙雨雾,云宁已然看到丹院轮廓,他侧目看去,见周桓尚还落后自己一截,心念微转,脚下稍稍放缓,由着周桓自身后快步超过。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井月撑起油伞,急步小跑着打开院门,门刚一打开,两个一身泥水的少年就一头闯了进来,几乎将井月撞个跟头,待几人进了屋子,井月见二人如同泥猴一般站在当屋,地上遍地都是顺衣襟淌下的积水,不禁气恼的说道:“云宁,怎么弄成这般模样,看见阴天,既不带雨伞也不带蓑衣,累得九少爷陪你浇的透湿。这大雨天的,若是绊倒,摔坏了,谁人担待的起。”说完连忙招呼门房杂役去取了两袭干爽道袍,换下湿透的衣服,又叫杂役去烧热水,杂役领命刚要出去,井月又将他叫住,道:“沏些大叶滚茶来”。
云宁这时回过神来,有些害怕,略显局促看向周桓,犹豫下,说道:“都怪我有欠思虑,照顾不周,害的公子淋雨,这里给公子赔罪了。”说着便要行礼。
周桓正用擦脸布抹着头发,见了一把拽住他衣领,将他提起,笑道:“你又不是我房中仆佣,也没有过错,陪什么罪?我自带的有伞,只不爱用罢了,再说这般奔走在家中从未有过,着实痛快,若在府中这般,早叫执家法的‘礼孝堂’捉去跪规矩了,此事与你无碍,我看你老大个子,怎的唯唯诺诺的,还不如刚才竞跑之时来的爽气。”
云宁见周桓毫无架子,待人亲厚,不由渐去了些隔阂,不好意思道:“我做事便是血涌上了头就不管不顾,现在想来,真是失了礼数。”
周桓摇头道:“在家中我是周府少爷,在此学艺,便是寻常学生,身处何地便要说何话,守礼却也不必拘泥。”说着转向井月道:“师兄莫要再责怪小哥,也是我初次远行,有些放纵心性了。”
井月冲云宁翻个白眼,道:“若无事便罢了,若是公子有个冷热,必要你好看。”
云宁低下头,挠挠后脑勺,干笑两声,不敢应答。
过了会,云宁眼珠一转,叉开话题,说道:“九少爷好快的脚程,不是自夸,若论行路,我这腿脚在四里八乡不论老少青壮都追不上,我休息半天,养足精神,又使尽气力,没想到九少爷赶了这许多日路途,背着这般重包裹,又不熟悉这山路,一路跑来,却还能快我一筹,果然是世家高门子弟,远胜于我等俗人。”说着翘起大指连连赞叹。
周桓听了不由心下高兴,心底有点小小得意,口上却谦逊道:“哪里,我资质所限,未得家学,从没练过内丹心法,但是每日习武,锤炼筋骨,体魄比常人强上一些而已。”
云宁啧啧赞道:“了不起,果然是能者皆能,连腿脚我都比不过。”
这时井月又走进屋来,道:“九公子先歇息片刻,师父现下事忙,山中雨来的暴,去的也快,我看云雨已然淡了些,过一会估计便会停了,待雨歇了,我们再去见师父,先吃碗热茶。”
几人团座一处,这时热茶煮好,杂役提了一个大茶壶上来,又拿来一摞粗瓷大碗,在各人面前摆上倒满。几人都正当年少,边喝边聊,不多时便谈的投机,周桓初时见那茶具粗陋,又是用大壶煎煮,不由眉头微蹙,但旅途劳累也实是口干舌燥,便端起碗来浅呷一口,喝完不由一怔,似不相信般,又再尝一口,这次却不禁脱口道:“好茶!”
井月见了,只是抿嘴笑而不语,云宁却不知所以,只觉那茶水香浓,也辨不出好赖。
周桓仔细品了品,道:“水好,茶也好,只可惜使用大壶巨器,烹煮不得其法,茶叶放的太多,过于浓苦了,又以大碗倾泻豪饮,没了片叶涓滴之间残芳余韵的风味,不堪赏鉴了。”
云宁听周桓说话,却只感觉如对天书,既听不明白,就不再理会,他端起大碗,略吹了吹,待茶水稍凉,将碗托起,喉头滚动,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茶咕嘟嘟一饮而尽。
周桓见了,不由笑道:“如云宁这般一饮而尽,无暇辨味,不得其趣,便如驴嚼牡丹,大煞风景,实在是饮非其人。”
井月喝口茶,缓缓放下碗来,温声道:“茶、水相佐,便如内丹与丹药相合才能成就仙道,这茶好,有一半来自好水,烹茶用水以山泉清流为上,这翠屏山之水取自山中的茂流泉,终年活水不息,醇厚甘甜,水质清活鲜冽,更贵在此泉得了这翠屏山的自然天性,灵气满盈,最宜炼丹,也宜煎茶,这水需当日汲取,当日饮用方是最佳。至于炼丹,新炼出来的丹药都裹挟着一腔火气燥性,若立时便用,火气侵入肺腑,不但难以化丹,药性也弱上三分,若普通人服用马上就会灼伤肺腑,无药可医,故而成丹后,灵丹都要在丹井中浸润些日子,拔除火气,方好服用。丹房九庭,每房各有丹井一口,水脉都来自这山中茂流冷泉,世间另有水煮成丹之法,水火相济才能调和阴阳。”
井月喝一口茶,又道:“这茶也是山中自产,却是个俗名,叫做大叶巴掌茶,不向山外售卖,也不上贡进缴,只这山中闲居野人自用,茶树大叶宽芽,寻常茶叶都是寒性,多饮易伤脾肾,只这巴掌茶虽出深山寒林,却茶性属温,与冷泉相配,长久饮用可温补养胃,还可入药。山中猎户、樵人自古以此茶驱寒却湿,这粗茶正是这般大壶烹煮、大碗直饮才是最好,便如农户、匠人本就是黔首百姓,又何必矫情造作,去刻意附庸风雅。”
周桓一愣,道:“原来如此,多谢师兄,受教了。”
说完将手中茶一口气喝干,果然自腹间一股暖流涌上,驱散了满身阴凉潮气,身上团团融融,极是舒适。
三人又闲叙片刻,果然雨住云收,微风夹着树叶的清香,带来雨后的清爽,一弯彩虹横跨天际,衬的天空愈发湛蓝,井月放下茶碗,轻掸下袍襟,从容站起,道:“雨停了,去见师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