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桓候在堂下院中,井月已经进屋里有段时间了,却始终没有再出来,周桓面向正屋,二目低垂,身子微弓,双臂叉手自然置于胸前,伏首示敬,静静侍立。
云宁站于他身后,身姿与周桓大致相同,却是双手相合置于腹前,云宁站了不多时便有些不耐,一会动动手、一会挪挪脚,身子偶尔不安分的扭动几下。
正屋堂上,骆雨川闭目仰躺在紫檀扶手圆椅上,圆椅靠背顺滑的贴合着他的脊背,腰部的圆枕轻垫起他的腰部,形成一个舒适的S形,井月无声的站在他身后,用手轻轻揉压着他的太阳穴,骆雨川呼吸均匀平缓,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似是已经睡熟,天色渐晚,雨后落日的余晖透过格门的窗纸映了进来,让屋内笼罩着一片暗哑的昏红。
过了许久,骆雨川缓缓睁开双眼,舒展下身体,自椅中站起,井月向旁使个眼色,侍立在旁的一个童子立刻自桌上壶中斟了盏热茶,奉至骆雨川面前,骆雨川含了一口,漱了漱嘴,将口中茶水吐入桌旁的痰盂中,胖大的脸上如同整块岩石,没有丝毫表情。这时另一童子捧上水盆、擦脸布,骆雨川旁若无人的擦了把脸,随手一把将擦手布轻抛进盆中。
这时井月在身后轻声提醒道:“师父,吉时已到。”骆雨川不置可否,片刻后转过身,向堂下看去,下颌略向上一扬,堂下道人会意,轻轻拉开厅堂对开的格扇门,大门嘎吱一响敞开,门外的光线一下涌了进来,瞬间照得堂前一片大亮。
周桓静静侍立在堂下,他的身子依旧保持着微躬,姿势与一个时辰前没有丝毫变化,神色间毫无不恭与不耐,骆雨川不易察觉的轻微颔首,走了两步,又坐回椅中,他直了直身子,向身旁的井月点下头。
井月立刻前出一步高喝道:“周桓进拜。”
周桓马上一捋袍襟,小步趋前,来到了堂上,沉声应道:“弟子周桓拜上。”
骆雨川漫不经心的问道:“自己来的?”
周桓道:“是,族中诸事繁忙,家父实难脱身,不能亲至,要我代为赔礼,还望恩师见谅。”
说完周桓前出一步,双手将投师书札、礼单高高托起,井月接过,一并呈上去交给骆雨川。
周桓退后半步,恭声道:“弟子求学心切,恨不得朝夕从学于老师左右,便先独自来了,单中之物还有一二样尚未备齐,缓期家中会派人将师礼一并送到,累师父少候两日。”
骆雨川先打开书札仔细读了,又翻开礼单默看片刻,少倾,放下书札、单子,眯了眯眼睛,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点点头道:“不妨事,礼重难承,家主费心了。”
稍一停,抬头对周桓道:“方才在门外可是等的烦了?”
周桓一弯腰,道:“弟子尊师如父,膝前侍奉,乃是本分。”
骆雨川道:“哦?令尊名位在我之上,你并而列之,不怕你父不快吗?”
骆雨川语带词锋,周桓听在耳中,神色如常,俯首应道:“尊敬师长者,必能孝顺父母,父亲若知道弟子敬师,只会欢喜,夸赞孩儿长进,畅怀欣慰。”
骆雨川不再问话,正了正衣冠,长身站起,向周桓道:“今日便是好日子,若要再等,就要一月以后才有拜师进学的吉日,本以为你赶不上了,既然到了,也不需要再另择日期,我今日就收你入门。”
说完向井月示意,道:“开始吧。”
井月点头会意,他向四下摆摆手,立刻有几个道人下去,不多时引来十余人,个个器宇不凡,周桓也不能尽数识得,却大致知道有的是掌房丹师,有的是各处管事,猜想是来观礼的。一名道人从旁唱名,果是这丹院有头脸的人物,另有名道僮将众人一一向周桓引见,周桓口称晚辈,挨个行罢了礼,那些人客套着嘉勉几句后,方在堂上分列为两行落座。
待个人坐定,井月先向骆雨川一躬身,闪到周桓身侧,引他到明堂供案前,高声道:“参拜骆氏宗祖。”
此时正房明堂正中,早已挑挂起一张人物卷轴,画中人是个满面连鬓胡须的胖大汉子,穿一袭大襟道袍,衣长过膝,袍袖宽博,相貌画的端实凝重,画前桌案上首摆着牌位,下面一字排开摆满各色果蔬祭品。
骆雨川起身,站到侧旁,要周桓在画前站好,道:“这便是我骆氏开门宗祖思隐公之像,周桓听礼参拜。”
井月这时向前跨出一步,暂时充替唱颂礼赞,来到周桓身侧,高声唱道:“就位,跪,叩头,再叩头、三叩头,上香,平身。”
周桓祭拜过祖师,骆雨川归座,井月自怀中取出一卷绢轴,展开高声诵读道:“投师人周桓,其父周行柂为引,拜在骆雨川名下,习骆氏炼丹捷要,十年为期,满师即出,学艺未成毋得另去,倘使不堪苦学,不遵师训,中途自废者,辱没家名,循周氏门规,逐出周门,不得归宗,名籍两除,生死不问。”
待念罢了投师书札,井月又高声道:“行拜师礼!”
周桓听见,进步上前,面向骆雨川,双手加额,躬身一礼,又双手举至齐眉,跪身下拜,如是三次,方才起身。
骆雨川在上首正襟危坐,坦然受礼。
待拜师礼行毕,井月又道:“现宣讲骆氏门规,周桓跪听。”
周桓忙俯首跪拜。
喘一口气,井月宣读道:“骆氏祖训宗规:一、祭祀宗祖,必供奉丰洁……七、忤逆父母、不敬师长者……九、犯窃盗者………十一、犯奸淫者,按家法当……”
少倾,门规宣讲完,井月将周桓姓名录入师承名谱,观礼众人在投师书札上具名,一旁井月方才高声唱道:“礼成。”至此周桓便算是正式拜入骆氏丹术一脉。
待一切事毕,众人寒暄一番,待观礼众人散去,骆雨川将周桓唤至面前,道:“拜师之事你家中本要大肆操办,我性子随意疏懒,就推了,今日连观礼之人也未多邀,只这丹院中来了几个丹师、管事算是个见证。令尊言说过些日子置办一桌素席,在丹院中请几位长辈小酌几杯,就算作谢师宴,我看如此这般甚好,简单些,心意到了便好。”
骆雨川接着道:“我炼丹之法得自家传,故而家规就是门规,刚才宣讲的骆氏家规,其中约束骆姓子弟的规条,你不必全守,下去得空时,叫井月再给你细细讲解,哪些当守哪些不必守。”
稍一顿,骆雨川道:“行了拜师礼,便算拜在我门下,这几十年,我也算薄有虚名,有几句话要说在头里,你身为周氏嫡脉,衣食无忧,不学这丹术也是不妨。既然天资泛泛,还要受这番苦楚,想来也是要求个上进的,我传授你真本事,旁事却不会特意优待,我不哄骗你什么以药石近道的虚话,也从不自诩什么仙师,只告诉你,不拜一师、不长一艺,令尊信中说你不具灵根,难修内丹,有此局限,若是想另辟蹊径,以药石伐身,存了神丹一饮、羽化飞升之念,怕是到老也不过是一场虚空浮梦罢了,不要存那些妄念,踏实学艺,若能学些真知,也算成全令尊一番苦心。”
周桓肃声道:“师父教诲,徒儿谨记。”
骆雨川道:“我这本事从来只传骆姓子侄,若非令尊于骆家有大恩,两家就算世代交好,也不会轻传。我与令尊相交多年,这些年在周家丹院理事,在此处说句大权独掌也不为过,数十年风风雨雨经历甚多,若无你父亲支撑我也难以用事,故而你虽是外姓弟子,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偏藏,丹术一道可强身健骨、增寿元、长功力,可助修士跨生死、破关门,奥妙深邃,十年,不过是略窥门径罢了,领你入门,但能走到哪一步,靠的是自己。”
骆雨川顿了顿,道:“今日到这吧,你旅途辛劳,早些休息,明日井月会去唤你过来,三日后我亲自与你授课。”说完,骆雨川似是有些倦了,向后一靠,半闭起眼睛,挥挥手,不再说话。
井月上前与周桓按师门辈分重又见过礼,说道:“师弟,现下也就“雀喧”那院子还剩下一间正房,你便住到那里,昨日已经通知那院子里的诸人,刚才迎你的那云宁与你一院同住,想来能熟识的快些。”
周桓道:“全凭师兄安排,食宿与众人一样就好,不需另眼相待。”
井月点点头,一招手,一个童子立刻来到周桓身旁,右手向门外虚比下,示意周桓相随,引着周桓去了。
过了一会,圈椅上仰面半躺的骆雨川猛然张开双眼,目光炯炯,毫无刚才的疲态,问道:“井月,你看这新师弟如何?”
井月站在屋中角落,听到问话,只回了一句:“世家子。”
骆雨川点点头,示意井月接着说下去。
井月歪着头想了下,接着道:“师弟学的是家传克心忍性的道学功夫,强压下天性,喜怒不形于色,旁人就算看出来,最多说声矜持,面上挑不出错,遮人耳目,让人猜不透心思。但在门房避雨饮茶时,能看出年纪还是太小,不经意间还有些活泼跳脱。小小年纪,世家大族,又是幼子,必然宠溺,师父刚才让他在廊下久候,刻意慢待,又用冷语刺他,想是小小考较他一下,少年富贵,无纨绔气,能隐忍,知礼数,这般年纪、这等城府,却是不易,但似乎更像板着身心、面孔,硬凹出大人模样,这等做派却不知是好、是坏了。”
骆雨川点点头,呵呵笑道:“你倒是话多,便好像你多大年纪一般,这孩子不过略深沉些,只与我这俚俗性子怕是稍有不合。”
井月听了忙一矮身,接口道:“师父不是俚俗,是真性情。”
骆雨川大声笑了起来,道:“什么真性情,就是粗鄙,你这马屁拍的着实差劲。”
井月听了,也不由跟着莞尔一笑,道:“徒儿多说些,师父就能少说些,师长身旁,总是要有这么一个多嘴的”。
骆雨川收了笑容,略一沉吟,道:“知会云宁,三日后寅时末刻到万殊院来,洒扫庭院。”
井月听了,一抬头,脸上微现错愕之色。
骆雨川却不再解释,只是扭过脸,向空无一人的堂下看了看,转身端起桌上冷透的半盏凉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