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红布头?百长转念一想,忆起了在焚轮门时李万重与裴昱二人的对话,莫不是……
“来者何人?”百长小心的从树后侧出一小半身子,大声喝道。
“壬午!”那莽汉子瞪着树后的百长,往旁边招了招手掌,阴影处立即窜出来俩小贼,四只手合抬着个盖布的长杆东西,那玩意看起来甚是沉重,俩小贼忽忽悠悠的递到了壬午手里。
壬午的人高马大,气壮如牛,虽然身量仍不及洪鸿粗厚,却更多添了些久经沙场的精悍与粗狂,还有外露的霸气。
这便就是梨花会的头目了,百长上下打量着壬午,心中笃定。
壬午一把攥起长杆,手指上的关节咯吱咯吱响的清脆,百长站在对头几丈开外都听得清楚。只见他突然猛地一甩胳膊,腾的将手中长杆轮了个半圆,气势磅礴,覆在上边的黑布瞬间被震的四分五裂,随即一把硕大无比,银光雪亮的长柄大刀便明晃晃的显了出来。
百长一震,他惴惴看了眼肩上趴着的神志不清的谷子,背着一人可没法和那东西打,他犯愁道,得先给谷子送到山下去,可这样岂不是要将前面的张大海弃之不顾了,跋前疐后,这可该怎么办。
“你光问我了,你叫啥呢!?”咣当一声,壬午将刀鐏重重的插进了脚下的石缝,左右撇着脑袋,不耐烦的莽问道。
“百长。”百长应道,他瞧着前面这个左右撇头的蛮汉子,忽然冒出了一丝怪异之感,这壬午搓手顿足间各种动作琐碎又古怪,莫名的显漏出来几丝疯癫,百长蹙着眉,觉得还是小心为上,谨慎的又往后移了两步。
“你再退,他就死!”壬午狠了声音,指着脚下瘫躺着的张大海,凶恶道。
百长顿了顿身子,叹了口气,动起了歪主意,他正声道:“壬大哥,你留我在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若你想与我一战,那便不妨先让我卸下累赘,没的碍手碍脚,打起来岂不更是痛快,若你只想将山上山下来的所有人全都杀个干净,那你现在也放我走,你与你树上的手下,合力诛杀掉正和他拼战的我兄弟,不也是正正好好?”
壬午一愣,全然没料到百长会说这么一番话,“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壬午用手掌上下捋着身边直立的长刀,还用头一下一下的轻轻磕着刀背上的铁纹疙瘩,沉声道:“可那不是你兄弟么,你不管顾他的生死?”
“他不会记恨我,我知道的。况且,我也十分想让你和他见上一见。”这厮脑袋肯定是有问题的,刚才百长还不敢下定论,现在却是实打实的确定了,他眯着眼睛,遥望着壬午自顾自一下一下的磕着脑袋,手腕轻微一抖,默默把一张术符顺到了手掌中。
“你为何想让我与他见上一见?”壬午停止了磕碰,揽手一拔,长柄大刀被轻盈的攥在了掌中,接着胳膊一摆,又将长刀横挎在了身前。
“你脖子上的红布头很是别致啊,有没有谁也这么带的?”百长打岔道。
“你他娘的管呢!我问的是!你为何想让我与你天上的那个兄弟见上一见!”壬午突然发了怒,厉声吼道,他神色沸腾如火,吼完还不解气,操起长刀便恶狠狠走向了百长。
“一月前,庆山城外死得那个人是你弟弟罢!?”百长急忙退了几步,高声又道。
这话有神效,壬午听罢便傻怔在了原地,紧低下了头,他自言自语喃声道:“弟弟?我有个弟弟?呀!我的弟弟啊!我弟死了,死了一个月了,死在了直隶,死在了庆山,死在了一个车夫手里!我杀了那个车夫,还把他的头挂在了东平城上,为我弟报了仇!我的弟弟啊!”说着话,壬午忽然呜咽一声,竟倚扶着长刀,哭了起来。
百长怔看着伏在刀背上默默哭泣的壬午,落定了心思:“你可没有帮你弟报仇。”他走出了树后,往着壬午的方向踱了几步,缓声接着道:“你明白的,不是那车夫杀了你弟。”
“那是谁?”壬午猛的一抬头,脸上泪水已然连成了一片,捏着酸楚的声调问道:“我弟被人砍成了肉泥,除了车夫还有哪个能这么心狠。”
“?”什么意思,百长楞了一下,这话他没听懂,但无所谓了,只见百长更近了几步,直直走到了壬午面跟前,然后便伸出了一只手掌,先看了看壬午,又看了看手掌,再看了看壬午,再看了看手掌。
壬午抹了抹眼泪,摇头疑道:“这什么意思?”
百长没答话,将手掌轻轻一扫,将壬午的目光带向了刚才裴昱从天往地放的那几十道风极戟的刮痕上,道:“看到这风刃的刮痕了么?”
壬午惨兮兮的抽动一下鼻子,壮硕的肩膀也随之一耸,他盯着地上风痕,傻乎乎的点了点头,道:“看到了,怎么了?”
“令弟何以落得个四分五裂,既观得此术你还是猜不出吗!”
壬午顿时血目圆瞪,手指颤悠的指着地面,颤声道:“难道是……!难道是……”
“没错,就是上边的那个人杀的令弟,我其实跟他称不上是兄弟,更不是同门,那人根本就不是庆山人,而是从一个地方名门来的。”百长见时机到了,赶紧再添柴加火:“这是他的家传秘法,风极戟。威力巨大,且一发几十道,强横无比,称得上是……”
百长拱火的话刚说一半,壬午却不知怎么的,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歪,‘砰’的就那么直接怼趴在了地上,百长急忙后跳了两大步,背脊上的汗毛蓦然立了起来,冷汗从头冒到了脚,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壬午,心中乍涌出了一股惊骇之感。
只见那壬午四肢抵地,周身散出了一股莫名的朱红污浊气息,脸面此刻也如同发了疯的野牛一般,龇牙咧嘴,扭曲可怖,横是瞧着都不怎么像人了。污气越来越重,壬午满嘴的口水随着重喘的粗气一股股流水般的淌在地上,铜铃般的眼睛里已经彻底没了白边,通体殷红的眼球几乎下一刻就要喷出血来。
周遭团团围着的匪贼见得壬午这副癫狂模样,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惊慌失措的四散逃开。
百长内衣浸了个湿透,自从进焚轮门拜师学艺至今他曾数次经历生死的考验,他从未胆怯过半分,但此时此刻,百长已然是慌了大神,他面目无比惨白的他看着面前四肢着地,似野兽一般的壬午,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填埋在记忆深处的,年幼时的那个夜晚,回到了,那个在林子里上窜下跳找知了的瘦小孩子,正打点着腰间布兜里满满的收货,满心高兴,一抬眼突然看见两只眼睛冒着精光的狼,大脑骤然冻住,那个世界仿佛停滞的时刻。此刻百长的心情与那时一般无二,那种渗进了骨髓里战栗,还有那种能抽干所有思考能力的恐怖,分毫不差的从记忆深处被拽了出来。
不行!决不能慌张!百长用力一咬舌头,血水顿时从嘴角细流了下来,焚轮门多年艰苦卓绝的修炼,百门大会中无数次的以命相搏,彻底坚实了百长的心魄。百长直面对峙着幼时残留下来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恍惚中,百长似是在心里与自己的心智拔河一般,他拼尽了全部力气,将理智与胆量从阴影中一股脑的全?了回来,恢复了镇定,他满头大汗,屈膝半蹲,扎了个敦实马步,掌中巽符的光芒焯耀无比,极度戒备着的后腰如同惊弓之鸟般佝偻着,只待前方地上的壬午有一丝一毫的挪动,他便会一瞬间用尽全部法力轰杀过去。
“杀!!!!!!”趴着的壬午突然昂起头颅,如同野兽一般嘶吼出了这一个字,之后他便一把抄起长柄大刀,粗壮的四肢往下一沉,腾的高跃而起,消失在了树冠上。
高亢嘹戾的声音传遍了山上山下,林中隐着的几百个匪贼听见这嗥鸣声就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嚎声震天,呼啸着便冲下山去,杀向了山脚的治吏。
百长感觉头顶上传来了阵阵迫亟的风压,枝干的噼啪爆裂声伴着长柄大刀的抡砍破风声一阵盖过一阵,不远处顿时传来了裴昱急切的求助声。
“百长!!!!”
百长没有半点回应的意思,他即刻冲向了远处无人看管的张大海,一把将其揽进了怀里。
“百长!!!!!!!”裴昱的呼喊声更加急躁了。
百长依然不理,他小心紧实了背上的谷子,怀里的张大海后,手腕一抖,兀自蓄起了一阵狂风,紧紧的缠绕镶裹着三人,用力的一蹬地,噌的便跃出了林海,顺着风三两下就蹿去了山脚的李万重处。
李万重赶忙带领着一众治吏迎了上来,此时谷子的鼻息已然微弱至极,而张大海呼吸则还算粗顺,李万重令道:“卜亮!你在阵后好生治疗谷子,陆奇,你则负责看顾大海。”
此时林中的嚣杀声越发的逼近,李万重当即又令:“其他人排好阵列,林子冲出来一个,杀他一个,听清……”
“洪鸿!”还没等李万重吩咐完,百长的风暴已然再起,他指中符光不减,没了身上的负赘,提着身子就冲向了云霄。
洪鸿似乎与百长心有灵犀,百长呼唤之前便早已撸开了袖子,摆好了架势。他两掌合十,微错,臂膀青筋暴起,流光溢彩的宝剑则被合着的双掌紧紧的抵在中间,剑身上篆刻的晋术铭文遽即如同天上的星星般熠熠灿烂。
李万重与众治吏在树林前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连天边的最后一丝夕阳也沉了下去,林前的治吏们眼前摸黑一片,只能瞧见林子里人影攒动,恍惚交错中匪贼便已举刀杀到面门,顿时嚎呼惨叫声响了一片。
天空中百长周身围起了一轮巨大的轮息环,他瞧着林子里源源不绝,不断窜出的匪贼,焦急的朝地上的洪鸿喊着:“还没好么!洪鸿!”
“别急,就来了!”洪鸿挎着步,悠然道。
只瞧洪鸿手中宝剑通体刻着的铭文赤光越发鲜艳宏盛,待明亮至极之时一团巨大的火焰骤然燎冲上了天空。
巨大的火团就像刚西边落下的太阳又升了起来,山林里的匪贼,山林外拼杀的治吏,包括李万重,所有人都纷纷停了手,不可思议的遥望着正在施法的洪鸿。
火团越来越大,滔天的火焰从洪鸿的宝剑里喷涌而出,一时半会竟没有丁点衰竭之意。
“就现在!”洪鸿朝着天上的百长喊道。
百长当即开始闭目运法,脚下的火焰似同有人搓揉一般千丝万缕般的结成了一张大网,不住的上升,交汇,再上升,再交汇,辗转腾挪,千变万化,最后分成了三条火脉,通通灌进了百长的轮息环里。
好精细而又恢弘的合技法术,巽离风火之间如同水乳交融一般丝丝入扣,如果有半些差池便先要烧死焰中的百长了。
滔天的火焰弹指间便被百长尽数吸进了风环,此时的轮息环就如同赤色的日冕一般旋转在百长高举的手掌中,而环体正中的巽符则光华四射,弥散着无尽凄白的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