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幢幢,香烛黄纸。
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活人在为死人泪流满面。
杨策祭拜后发现老先生的九名学生被安排在屋子的左边跪着,应该是他们父母要求的,他们的父母就在旁边交谈着什么。
当然也有例外,陈二姐站在旁边,只听不说,像个局外人,也确实是个局外人。
她的女儿陈墨香时不时看向她,哀伤的眸子里有心疼,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杨策默默注视着这一幕,有些出神,他因陈墨香而来,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接触陈墨香吗?
但又怕给她的母亲带来麻烦。
虽然不清楚陈二姐的为人到底如何,但杨策相信她和长舌妇说的不一样,除了直觉,还有陈二姐的眼睛平静又倔强,像一颗自我封闭的水晶,你看不到它的内部,但不能否认它是纯净的。
忽然杨策发现陈墨香也在看自己,歪脑袋对他笑了笑,眸子里有些好奇,似乎在想这个大哥哥是谁啊,为什么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呢?
杨策对她轻轻点头,朝家长们的聚集地挪了挪,偷听他们的谈话,知道他们的烦恼是什么,一句话:“孩子没学上!”
这时范老先生的遗孀走过来,对这群家长道:“老头子生前说过,如果街上有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去找钱府的老爷,他能解决一切事……”
偷听者杨策脸色惊讶,钱府的老爷,是指钱老哥吗?
他没发现的是,陈二姐的神情也很动容,双手捏成拳,在做什么决定,但最终还是没下定决心,轻轻松开拳头,悲伤的叹了口气,接着意识到女儿可能会看到这一幕,就强自露笑,表现自己没有事,只是这一幕全被陈墨香收入眼帘。
听了范老先生遗孀的话,有的家长惊喜道:“是老鸦巷的钱府吗?那位老爷我知道,在朝廷当大官,三品的侍郎,好像是吏部天官,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很厉害,我们去找他,他一定能给我们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
有的家长泼冷水道:“人家当官的和你有屁的关系,凭什么帮你?没发现吗,钱府的人都很低调,平常时你见到什么老爷没?没有!都只是些仆人丫鬟。我觉得吧,求人不如求己,大不了多花些钱,请个私塾先生来。教好教坏咱说不准,但能让孩子学点东西就行。咱要求也不高,让孩子识点字,懂点道理别犯法就好。”
“请一个老师要花很多钱的,我们几家能凑出多少?我们遇到范先生就是天大的幸运,不会有第二次好事了。就算钱府的老爷愿意帮忙,托关系给我们找来一个老师,但肯定要收不少钱。要我说,直接去隔壁苏老师那上学吧,多交点钱,省心!”
范老先生遗孀听他们说的和自己说的其实不一样,就要解释,但有人来找她,她只能暂时离开。
叶老爹这时紧张的问:“苏老师那要收多少学费?”
有家长恨恨道:“是范老先生的许多倍!范老先生两个月只收一枚晶币,而那个苏先生吃人不吐骨头,一月就要三枚晶币。我合计着让我家那调皮鬼再上一年学,然后跟我学瓦工,以后也能混口饭吃。”
叶老爹脸色越来越黯然:“三枚晶币啊……”
这名家长瞥了眼跪在不远处低着头,从始至终一声不吭,像一个哑巴的苦瓜脸男孩,对叶老爹道:“老爹,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带着你的孙儿到别的城市生活吧,那里没人认识你们,估计过的会比现在好很多。不然就算你有钱交学费,苏老师也不敢收,我们也不敢让孩子和你孙儿一起上课。之前有范老先生做担保,加上您向来老好人,我们咬咬牙,也就忍了,但现在……”
他话说着说着就闭嘴了,因为向来不生气的叶老爹,这次突然涨红脸,额头青筋凸起,愤怒的盯着他。
他连忙讪讪一笑:“不说了,我不说了!”然后像是不甘心,又添了一句,“你这样,我们更不敢让孩子跟你孙儿念书了!”
叶老爹悲伤的叹了口气,眼眶红红的,脸上皱纹把他映的非常老,精气神似乎在刚才一刹那的愤怒中流逝殆尽了。
这时范老先生遗孀回来了道:“我说的钱家老爷,不是你们嘴里的那位老爷。你们想想我家老头子多大年纪,能让他称呼老爷的,肯定比他年纪还大。”
有人惊呼:“难道您说的是钱老太爷?我听说钱府里有一位老人,是巷口那棵树的栽种者,正在当官的钱老爷是他的孙儿。我爷爷说过,这位老太爷的来历不简单,年轻时候也是个大官,年年都有大把的人去他府上送礼,连咱们国主和神殿的殿主都会赏赐!只是后来钱老太爷怕麻烦,让他们收敛点,礼物可以来,人不能来。”
还有人皱眉道:“我也听说咱们南长街曾是一条天街,住的全是大官富豪,但在七十多年前的黑暗动乱中背叛天神,投奔天魔,偷偷把外城的城门打开,让黑暗军团进入,大开杀戒,后来是光明骨钱云大统领率军赶来,将入城的黑暗军团都杀掉,至于投敌的大官富豪,也被他下令满门抄斩,这件事在书上都有记载,叫什么,叫什么,对了!天街踏尽公卿骨!有人说钱府的老太爷,和钱云大统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看他们都姓钱,又都是当兵出生,说不定钱老太爷就是钱云大统领的兄弟,或者私生子啥的。”
杨策在不远处听的面露恍然,他在书里看过“天街踏尽公卿骨”的说法,知道是钱云忠的手笔,也问过他是怎么想的,只是没想到事情就发生在南长街。
“天街踏尽公卿骨”听起来很霸道很爽,实际非常残酷,许多无辜的妇人孩子仆役都被杀死,但又不得不杀。当时被黑暗军团吓破胆的人太多了,各地都有想投敌的人,钱云这么一杀,震慑住太多意志不坚的人,接着他连续取得四场重要战役的胜利,成为大陆形势的转折点,光辉联军开始反攻黑暗军团。
只是滥杀无辜终究是错误的,为了照顾光明骨钱云的名声,这件事只在书上寥寥几句带过。
不过在一些地方,比如讲究是非分明的书院,还是经常被拉出来批判一番。
钱云忠既是自由行军团的大统领,又是光辉联军的大将军,可以说是如今各国还活着的大部分军部老臣的顶头上司,因此这些军部老臣听说书院的书生把大统领、大将军拿来批判后,气得想要率军踏平书院,但都被钱云的一封书信拦下,信中说:“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他们不说,可能就再也没人说了。我倒希望有人说,因为有人说,就会有人意识到光明和黑暗战争的残酷!”
钱云忠私底下还对杨策这么说过:“滥杀又如何?再来一次,该杀的话,我依旧会不折不扣的杀!一时心善,反而会造就更多苦果。想一想,我当初要不那么做,哪怕只有一座城池的混账玩意通敌,死去的人就不止十万,何况我未必就是滥杀了。没通敌前,黑暗军团在外,南长街的垃圾们怕的饭都吃不下,决定投敌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反而兴奋等待了,仿佛城外的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唯一担心的是通敌被人发现,一旦成功,黑暗军团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心中的大石就落地了!我后来带军而来,跟内城的驻军合作,把进入外城的黑暗军团杀光。起初我也没决定屠街,但当我悄悄的进入南长街,愤怒的发现那群妇人孩子都在为黑暗军团祈祷,就知道他们都堕落了!”
杨策轻叹口气,回过神来。
范老先生遗孀打断众人的议论纷纷道:“你们要是实在担心孩子的学习,可以去钱府见一见老太爷,我家老头子生前说过,钱老太爷人很好,尤其是在孩子学习这一块。”
有家长迟疑道:“我们就这么冒失上门吗?我怕还没敲门,就被仆役赶走了。”
旁边家长附和:“嗯,我觉得应该先找个说得上话的,最好是钱府里的人,让他去探探口风……”
忽然有人注意到杨策,用肩膀碰碰旁边的人,小声道:“我好像看见那个青年就是从老鸦巷出来的,说不定就是钱府的人!”
范老先生遗孀闻言看向杨策,略微犹豫走过来道:“这位年轻人,你是哪家孩子,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杨策忙道:“后生杨策,暂住在老鸦巷的钱府。”
有的家长大喜道:“杨公子,你能帮我们引荐一下,我们想见钱老太爷,让他帮个忙!”
杨策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但还是假装不懂,询问一番道:“我可以帮你们……”
忽然他眼前一亮,笑道:“私塾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出意外的话,你们的孩子应该有学上!”
有家长不信道:“年轻人不要说大话,你帮我们引荐一下就好。”
杨策笑了笑,没有解释,他知道怎么靠近陈墨香了。
私塾。
老师、学生。
陈墨香是学生,那老师谁来当?
他朝陈墨香的方位看去,只是下意识一瞥,瞳孔就缩起来,头皮发麻,牙齿战战兢兢的碰撞在一起,焦急的想要冲过去,但自己好像不能动弹了,连身上的气运之力都动用不了。
和掌运宝物的联系也跟上了锁一样,可以感应,但难以操纵,时间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动,各位家长脸上的表情也僵在那儿。
而让他焦急万分的是陈墨香的前方,站着一个雾蒙蒙人影,看不清面容,踉跄走过来,背着一柄体型很大的剑,右手伸到后面握住剑柄,想要拔出,把他劈成两半,且剑已经拔出一半,但剩下的一半无法拔出。
杨策松了口气,刚才的情绪变化幅度太快,让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起初是焦急,害怕雾蒙蒙人影伤害到陈墨香,但后来是惊恐,意识到雾蒙蒙人影的目标其实是自己,但不知为何,雾蒙蒙人影的行动受到限制,只能沉默的看着他。
杨策用嘴型问:“你是谁?”
雾蒙蒙人影没有回答,只是很用力的拔剑,最后像是歇斯底里的一吼,浑身雾气颤动,终于剑出鞘了,带着浑浊剑气而来。
杨策大惊失色,没想到雾蒙蒙人影还能出手,只是他依旧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就在他绝望的关头,那道临头的剑气和人影一同散去,独留下一声长长的、悲伤的、绝望的叹息在他心中响起,让他神情一怔,想要大哭,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失去了,不禁泪流满面。
心好痛!
“年轻人,你怎么哭了?”
范老先生遗孀惊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杨策回过神来,怔怔的环顾四周,不知刚才的一切是梦还是某种预兆,又或者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但想知道。
那种心痛感依旧在心头,久久盘旋不去,让他兴致非常低落,忽然看到陈墨香正在对他做鬼脸,用小手在眼上揉动,最后可爱的吐了吐舌头,似乎在安慰他。
只这一下,他心就不痛了,也露出笑容。
他决定了,私塾老师由自己来担任一段时间,但回去后怎么跟钱老哥说呢?
就在此时,一道绿色倩影出现在他面前,恭敬道:“奴婢绿香,见过公子!”
杨策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绿香笑道:“老太爷说你有事,让我来处理一下。”
然后在杨策好奇的视线中,她先给范老先生的牌位上了香,对老先生的遗孀出言安慰,并让身后的仆人留下些贵重东西,说是老太爷送的。原本想拒绝的范老先生遗孀听说是老太爷送的后,就收下了。最后绿香对几名家长道:“老太爷说明天就可以把你们的孩子送到钱府,会有专职先生教他们!”
“哎呀!我就说钱老太爷是个好人吧!”
“多谢多谢姑娘!”
……
杨策正自茫然间,脑海响起钱云忠的声音:“恩公,这事我早有准备,您勿担心,至于详情,您回来,我和您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