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乃是一个闲汉,拜过高比穆开口便说道:
“大人,五月十七日那天晚上,小人护送老婆到城东给郭家的接生,见过八珍齐的大厨乐沉翛。那时乐沉翛和誌古斋的孙醒还有说书的刘擘英在一起。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乐沉翛整个人愁云惨淡,苦着一张脸。后来我老婆留在郭家接生,我自己又回家来了,这前前后后最少有一个时辰罢,那三个人还没走散,仍是聚在一块说话。”
“那么你可听到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公堂上说话,事关重大,你可得想清楚了。”
“回大人话,那时我来去都是匆匆忙忙的,来去都只是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打照面的时候他们都没说什么啊!哦,回家时那个孙醒倒是笑话过我,说我把老婆扔外边所以独自回来了呢,那时说书人也在笑着,我记得乐大厨硬是苦着张脸,喏,就这样的!”说着,闲汉学起那时乐沉翛的模样,皱起眉头,两边嘴角耷拉下来,活脱一副哭相。
“那么你自己说什么了?”高比穆微笑着问他。
“那时我犯困啊,我就是赶回家睡觉的,应该,好像没有和他们说什么话吧。”
“嗯,你怎么断定那是乐沉翛在杨美城的最后一夜?次日他就没了踪影了么?”
“啊呀,启禀大人,您老这是有所不知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给郭家的贺喜,顺便接老婆一块回家,路过城门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乐大厨背着包袱往城门外走去,我才想着要问候他一声呢,他却刚好转身出城去了。呵呵,大清早带包袱出去应该是出远门吧,而且自从他这一走,我在杨美城里好像再没见过他了。”
高比穆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是怎么记得这个日子这些事的?事情听着可是挺真的,但怎么就能这么巧都凑在一快了呢?”
“呵呵!郭家的孩儿一出世不是就想起名儿吗?那天早上郭家的和我们夫妇两个商量给孩儿起什么名字呢,那时我就想起头天夜里见过的说书人刘擘英有娓娓道来的文采,乐大厨也有做一手好菜的本事,我从他们两人的名字里各取一字,就给郭家孩儿起了个英翛的诨名,到现在还是这么叫唤孩儿呢,兴许郭家孩儿以后就用我两公婆给起的名了——这名字的来历我记得特别清楚——所以就这么巧,事情都凑在一起了,呵呵!大人!”
高比穆看着这个憨厚的闲汉,客套了两句,没有再问什么便让王汉送出衙门。他在堂上来回踱步,想到如果投毒案真的是乐沉翛所做,而且乐沉翛真的是在案发前半个月就离开了杨美城的话,那么这个案子里毒性发作的情况就存在两种可能,一是那坛调料直到毒死人的那天才第一次有人尝试,这个人无疑就是死者本身;二是在这个死者之前,实则亦有人尝试过,但那毒性一直隐而不发,只是到了那一天才变得更为剧烈,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么是什么毒物可以在一次又一次的搅合下变得越来越毒直至能够转眼之间要人七窍流血而亡呢?高比穆一时之间无法再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了,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着应该把刘擘英和孙醒都传到公堂上问一问或者审一审,兴许就可以查知乐沉翛的下落了。
正这么想着,王汉突然转回二堂,禀报田逸陇员外来访。最近高比穆一改严肃拘谨,与退养赋闲在家的田逸陇交往颇多,二人交情渐深,这时虽然还是处理公务的时分,高比穆也不避嫌,告诉王汉带着田逸陇到后院稍待,说自己片刻就到。
他把案台上杂乱的公文略作收拾,折回后院与田逸陇见面。二人寒暄了几句,田逸陇突然把话题一转,关切地问道:
“高大人,听说有几个朝中要员来杨美城办事,这些天一直住在城外的军营里,可有此事?”
高比穆笑道:
“不错,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你老田这么关心?是不是想打听来的是什么人,想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的老朋友是不是?”
“从前我一向在外地为官,与京城官员少有往来,哪里有机会交结得上京畿重臣这样的老朋友。”田逸陇笑道,“我若猜得不错,这些日子,高大人正在接受上司一年一度的政绩稽核吧?”
年终稽核本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几乎所有大小官员都集中在这段日子进行稽核。田逸陇谦逊,推说自己是猜的,但官场惯例他早就经历过的,眼下虽然已经告退不在公门,其实就跟看见一样没有什么不同。高比穆捻捻胡须,正色说道:
“是啊,上级考核下级,年年如此,他们把我稽核完了,就轮到我考核自己身边那几个下属了。”他想起一事,故意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今年,刑部的尤和颜大人是我的主稽核。这回朝廷派了三个大员来稽核本府,还是和搜查通缉犯的兵部一起下来,看上去声势浩大,威武其事,挺吓唬人。我看着也替他们嫌累赘。田员外,你这个官场老马,可曾也有过这样的待遇?”
田逸陇听了略显愕然,说道:
“我岂能与高大人相比!高大人一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大得先帝推崇,是我朝官员的楷模榜样,皇上郑重其事也是为了对各地官员有个交代么,这个事我看着情有可原,可以理解!”他微微含笑,沉默半晌再不做声。
我能观听人心,知道其实田逸陇适才驾驴出城闲游,早就看到了哈尤和颜与高比穆在军营外兜着圈子说话。他有心忠告高比穆,却不知二人关系如何,所以抛出话试探。
高比穆拿起茶杯走上前递到田逸陇手里,紧蹙眉头说道:
“这么大的阵仗,致使同僚议论纷纷,令我不胜其扰!”
田逸陇呷了一口茶,担心地说道:
“高大人,不瞒您说,老哥我与京官虽然极少往来,但是在年度稽核的时候,还是曾经和尤和颜大人打过交道的,有些闲话不知现在当讲不当讲。”
“哦,那尤大人说话高深莫测,等会我还要向田兄请教哩。想我也是将要赋闲的人了,说不定没两年就和田兄一样再也不问朝政了,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田兄的话要是不好听,我只管当作是忠言逆耳利于行了,但说无妨。”
田逸陇乃说道:
“我知道此人是一个笑面虎,对待下面的官员颇有一些手段,尤其擅长夹人,这回他做你的主稽核,他就是刀俎,你就是鱼肉,高大人务必小心。”说这话的时候,田逸陇犹自有些惴惴不安。
高比穆说道:
“我和他确实没有什么交情。他受命稽核过我数次。平心而论,他每次都是秉公稽核,照章办事,况且我为官处世还算对得起朝廷,刀俎鱼肉之说,田兄多虑了吧!”
田逸陇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笑,说道:
“对,对,高大人是当今的清官贤臣,田某和大人实在不可比类而语。”
高比穆已经察觉出韵味,岂肯田逸陇就此打住,他又倒了一杯茶水,请田逸陇喝下润润喉咙,笑容可掬地问道:
“田兄,本府也是愚钝之人,你这个夹人之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赐教一二,本府洗耳恭听。”
“高大人和我不算见外之人,就这么说吧,尤和颜大人是刑部高官,人脉广,爵位高,统管大沱涉及刑事的各级官员。他也是爱财之人,在他手上买进官阶或者出事了使银子保住官阶的大小官员不是少数。这个在官场上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大概因为高大人一直清廉正直,远离俗套,不知道却不足为奇。”
田逸陇想想自己仕途已退,顾虑无多,这回权当和朋友说个故事,便道:
“尤和颜大人不像别的人,虽也贪财,但却极有心计,历来只受贿不索贿,他的不义之财都是人家自己送上门的。一般来说,官员只要没有把柄落在尤和颜手上,自己又确确实实问心无愧的,尤和颜都会和人家好言好语,绝不会为难。可是这样的官员又有多少个?实情是多如牛毛啊!单是吃这一块贿银,尤和颜十辈子都能够享用不尽了——一旦有人不慎,把柄落在他的手上了,他就使用闷夹的手段迫使这人就范。所谓闷夹,就是稽核的时候,在言语对话中若有若无地提醒犯事的官员,让官员意识到自己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上,限定时间要人家做出表示,否则这个官员就没有好果子吃就会倒大霉。官场上没有几个能像高大人这样清廉不阿,不说满身是屎的官员,就连没犯事的也要这样卖交情与他。如此一来,尤和颜自己一个钱字不说,就占尽了所有的好处。”
高比穆隐隐感到不妙,似笑非笑说道:
“加上今年这一回,尤和颜大人前前后后一共稽核过我三次,说起来他每次不过都是老生常谈,关爱下属慈祥可掬,在我看来,田兄说的都只是外边的传闻,不足为信,除非……除非田兄也曾经在他手里栽倒过。”
“三次了……呵呵,高大人也不该闭塞到这个地步,官场传闻极多,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我们哥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说的这是传闻,既是传闻,没来由现编现唱的是不是?”
“田兄好意,心领了!这茶叶是朋友所送,滋味如何?”高比穆顾左右而言他。
高比穆不愿听信自己所说,怕是执迷不悟,田逸陇有心别开蹊径启示,乃说道:
“其实这在棋盘上是常见的杀着——闷杀便是,高大人要是现在有空,我便陪大人走上一盘闷杀的残局,如何?”
高比穆一时兴致极高,命丫环找来棋盘棋子,与田逸陇对弈。
同样一盘残局二人对弈了多次,田逸陇看出高比穆日常不喜走棋,棋艺平淡,高比穆在田逸陇指点解说之下,深明精要。按这盘残局的布子之法,高比穆所执的红棋老帅尽管有车马炮的保护,却被逼得走投无路,黑方双肋车配合中炮围攻帅府,老将虽登三楼,但有惊无险,红方急于摆脱中路受制的局面,不得不落相换炮以减轻压力,岂料黑方不期然地弃车砍士。此残局设置精妙绝伦,高比穆绸缪再三,终难逃过闷杀结局,屡在最后关头被田逸陇杀得透不过气来,只好拱手认输。
高比穆体会到了闷杀的精妙和败军的无奈,联想到自己身上,顷刻浑身震颤手足冰凉,心口气血翻涌,突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是如何给尤和颜抓到破绽的了,紧接着也便明白了尤和颜重弹老调的真正含义。
天变地变人变,每每不同,重要的是听者心境。当下的心境!
他想到的正和尤和颜对他起疑的原因一模一样。而能够知晓两个人心理这种一丝不差的巧合的,大概整个寰宇里就只有我了。
尤和颜并不是一开始就想着要闷杀高比穆,只是官场上多年的经历告诉他自己,官场染缸之黑,几乎无人可以逃得过侵染,即便像高比穆这样大有名望的清官,最后告老退离官场之前也会因为清苦了一世心怀抱怨而产生补偿心理,以至于晚节不保,这一类人想着船到码头车到站,安全下闸前时日无多,以为无人干涉大捞一把,致使一世清名前功尽弃。
这次尤和颜又再领命牵头稽核高比穆,来到杨美城之后,一面严令高比穆抓紧查案,一面又故意拖他后腿,要高比穆陪着他们几个周游杨美城附近十里八乡,几乎不给高比穆从容查案的时间,以此观察高比穆动静,判断高比穆是否也会不干不净。高比穆一时未揣摩得清楚,急于结案过关,可以说是只用了极短时间便取得了突破,数月无进展,三天便断案,这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欲盖弥彰!在不知不觉的露出破绽来了。所以,尤和颜十分断定高比穆在这个案子上有利益牵连。“天变地变人变”,前两次说过的话这次又一说再说,乃是暗讽快要退隐的高比穆逮着了难得的机会终于上了贼船了,同时也是暗含机锋地告诉高比穆,我已经看出你这家伙的苗头来了,你得给我识趣些。
高比穆神思恍惚,心气变得虚弱。
田逸陇察颜观色,心想,这清官也不好当啊!此时如果因为迟迟破不了抛尸一案而被尤和颜牵制,一招不慎,他高比穆几十年的清誉就变成无用功了。
乃好心劝说道:
“高大人,抛尸案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侦破,依大沱律例,主管的官员要受到惩罚。尤和颜习惯了雁过拔毛,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极有可能要敲大人的竹杠。大人需要提前应对,打点打点才是啊!”
“你也只是知道有个抛尸案……唉!”高比穆心道,乃强作笑颜,嘴角的肌肉弹了一弹,说道:
“如此,不知打点多少才算合适?”
田逸陇看着他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却激灵灵地停住了,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说道:
“唉!高大人,你清廉了一辈子,我看这一回难以过关啊!”
类似高比穆这样的清官为名所累,实际上迂腐得要紧,既然从来都不贪财,这时哪里有什么闲钱可以用来打通关系的?而对方是尤和颜这样欲壑难填的大贪,就算他高比穆把牙缝里的残渣都挑出来上供,想来不过几百贯而已,这点点家当,怕是无论如何都满足不了。
田逸陇没有直接回答。高比穆愕然发觉自己其实也是多此一问。厌上心头瞌睡多,高比穆正要端茶送客,王汉带了两个骑营兵勇直奔内堂。那两人见到高比穆,打了一声招呼,也不管闲人在场,只管从怀里拿出一份封好的公文放在案上,拱手执礼说道:
“尤大人命我们把这份公文送来,说要高大人尽快签阅,尤大人不日启程回京面圣复命。高大人切勿拖沓!”说罢告辞而去。
高比穆盯着公文信笺,一动不动。田逸陇慨叹一声,道:
“高大人,你看了这份公文,或者就证明田某所说不假了。”他寻思自己无话好说,不等高比穆发话送客先自告辞离去。
偌大的内院只剩下高比穆一个人,孤零零的。天色渐暗,目之所及,四处光景愈发深沉。
高比穆忐忑不安地打开公文,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一份稽核文书。他由头到尾看了一遍,心惊肉颤,面色变得越发铁青。这稽核文书洋洋洒洒数千个字,着重点竟全都落在抛尸案上,特别说明了他高比穆半年来查不出任何结果,只是在上峰的一再督促下,才略下功夫取得了一点进展,但仍旧无法缉凶破案,案情迟迟不能大白于天下,最后总评是个劣等!
犹如晴天霹雳,高比穆跌坐在椅子上。因为这个劣等,他在官场上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清廉几乎被全盘否决,原来他最低的期望是告退之时可以领个全饷甚至额外另有奖赏,这样一来,这些都要大打折扣了。
自从在八珍齐强入暗股,高比穆就已经变得面善心不善,徒有一身清名了。他一心想着能有一笔巨资以图赋闲后能够照顾家人能够安心养老,他想自己的一世清名应该到了有所补偿的时候了,别说他目前没有多余的银两,就算他有满屋的财宝,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就此乖乖交给尤和颜,因为这样做如同承认自己贪腐堕落。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昔时先皇提升自己做四品官员,坐镇京畿要地,对自己极其看重,全拜清名远播所致,一时之间几乎所有的贪官都对自己敬而远之,更无人敢对他说的话讨价还价,虽说先皇已逝,但自己在当今皇上面前应该还是保持着良好印象的,一旦东窗事发,只怕会被问个欺君之罪。”
可是现在尤和颜追逼甚紧,形势严峻,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夜晚,饭桌上多了一道红烧鲤鱼。高比穆梗着脖子,恹怏怏不思茶饭,韦氏心里起了疑问。
兴许是这段时间相公实在太忙了,为了让桌上气氛显得温馨融洽,她笑着介绍这条大鱼的来历:
“这是先前田员外过来喝茶时捎带过来的渔获。本来现在大雪封江,没办法吃到这样大的鱼了,这个田员外今天难得的好兴致,居然带人到清凉河河面凿了个冰窟窿钓鱼,他说自己的运气很不错,接连钓上了几尾几十两重的大鱼,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老爷,哪一天你要是得空了,我们自己也去试一试手气好不好?”
高比穆眼珠子一瞪,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揉着脑门说道:
“不去!要有这样好的运气,今天我便和田员外一块凿冰钓鱼了!还用得着为了应付那几个京官疲于奔命吗?!”
虽然发了脾气,但闻着熟透的鱼儿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高比穆还是拿起了筷子细细地品尝起来。饭后不久,运气突然来临,竟然想起破案的关键来了。
他急入书房查阅典籍,发现有一种名叫河豚的鱼儿,其内脏含有剧毒,其余部分可食,味道极之鲜美,可主可辅,但凡用其入菜,必先去其内脏。
“发现尸体的那夜,尸体口中有些许鱼腥味,仵作也在尸检时发现其腹中有稀少的鱼肉残余,杨美城里也有时令河鲜出售,凶手会不会就是用河豚的毒物来害人呢?那一坛调料乃是辛辣之物做成,辛辣之食材一直都有催化加剧食物秉性的功效,难不成这河豚身上的毒物与辣料搅拌在一起了会变得比砒霜更具毒性?记得这班辣菜厨子说过自己偶然也有尝试过这坛调料的举动,也许没事的人只是闻到了鱼腥实则并没有把毒物吃到肚里,所以能逃过一劫,不幸被毒死的那个人却是正好吃到了毒物。”
一通百通。至此,高比穆心中亮起了一盏明灯,半年前的夜半抛尸案就算是有了清楚的脉络了。可是一转念又想到,难道因为元凶乐沉翛潜逃无踪,此案死无对证,自己就要领受尤和颜的闷杀吗?
当晚,他把自己关在书房,背着家人在心里计较了许久,终于恶向胆边生。他把稽核文书置之一旁不予理会,招来手下,下令即去暗中打听刘擘英、孙醒、朱谓能状况行踪。未几衙役回报,刘擘英正在夜市说书,朱谓能在家中筹办婚事,孙醒外出采货未归。
高比穆略加思索,命夜市散场后即刻暗中缉拿刘擘英,再分派人手时刻盯梢誌古斋,孙醒出现立刻回报,届时再行缉捕。
衙役不由分说地将刘擘英抓到衙门,高比穆连夜突审。刘擘英声称那日夜晚和乐沉翛孙醒聚在一起只是离别感伤,并没有任何计划谋略,对乐沉翛的去向根本不知,情状言之凿凿。高比穆早已断定凶犯必是乐沉翛无疑,缉捕刘擘英,乃是要落个口实,以佐证是乐沉翛做的案子。
刘擘英再三申辩命案与自己无关,想着事情紧急,高比穆心头冒起无名火,哪里容得他开脱,连番施用大刑。可怜刘擘英一个文弱书生,根本经不起皮肉之苦,开始还痛骂呵斥高比穆人面兽心,骂到最后实在扛不住了,只得画押认罪,屈打成招。
没有大费周章,高比穆就拿到了刘擘英的供词。口供原就是按着高比穆构想的意思落笔,大意是指证乐沉翛为泄私愤,在八珍齐厨房投毒,毒杀了一名辣菜厨子。对此高比穆实则大喜过望,心想堪破此案总算走出了关键的一步,眼下只要趁热打铁,在这两天再把孙醒拿下。孙醒老实认罪也便罢了,要是口硬便也大刑伺候,如法炮制一并要了他的口供。这样即使抓不到乐沉翛,抛尸一案也算查得水落石出,可以正式呈报结案了。未几,虑及朱谓能与孙醒称兄道弟,此二人一同出现,远道而来,背景不明,乃又传话哨探,届时朱谓能若有顽愚,一并抓了。
虽说乐沉翛潜逃在外是个遗憾,但缉捕逃犯与还原案发过程实属一体两面,算是两件事情,缉捕逃犯大可以找借口一拖再拖,大沱疆域广袤,权当凶犯不在自己管辖的地界之内,自己轻轻松松地向刑部申报通缉令后,抓不抓得到人的责任便不在自己的身上了。那时,就算尤和颜再阴险,又凭什么要挟自己呢?这样一来,自己依旧仕途安稳,不但保住了告退之后那笔还算丰厚的俸禄,便连祈美每月缴纳的分红也保住了。至于尤和颜命人拿来的稽核文书,完全可以拖沓几天,到时自己有刘擘英等人供词在手,不怕他不重做修改。
夜深人静的时候,尤和颜的声音忽然一再响起,然而来来去去只是六个字,天变地变人变,这六个字如同咒语,令我听到极烦。直至许久之后,声音远去,梵天复又平静。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算什么惩罚?我恹恹地。
次日,高比穆想好了应对之词,在衙门内安静等了一整天,不见军营有人过来催收稽核文书。他心内料想,尤和颜此着更是应验了田逸陇所说,就像向其他人索贿那样,故意留与时间,想的必定是他高比穆能够携带了银两去低声下气地求自己疏通关系,嘿嘿!尤和颜这样瞎想,哪里料得到我高比穆已经拿到了刘擘英指证乐沉翛意图投毒害人发泄私愤的证词口供。
仅仅过了一日,盯梢子家的衙役便急急来报,说是孙醒已经回到杨美城的地面。高比穆即刻发令缉捕孙醒朱谓能兄弟二人。朱谓能虽未于刘擘英证词中出现,但其人曾与孙醒不避耳目到衙门装模作样报知抛尸一案,想必也有所阴谋,高比穆要人把他一起抓来,其实是以测万全。
不料这二位竟然是练家子,筋骨皮肉比铁石还要硬得多了,与刘擘英实在是大大的不同,无论怎样用刑,只是一概否认,就算面对刘擘英的口供,也哂然不顾。高比穆想破了脑袋也拿不出让他们低头认罪的更好办法,心力交瘁之余,只好将二人连同刘擘英一起关入地牢,分别关押,暂时了事。
这夜我深有感触,他们神仙体魄,明明可以不这么悲催,然而就这么悲催了。神仙修人心养人性到这个地步,难道真的只为保有现在这个刚凑起来的新家么?或者,本来就没有其他原因,纯粹只是简简单单的修人心养人性?
我忽然飘荡到冰冻的湖面,除了补缝形成了的一道狭长隆起,湖面什么都没有,然而我便这样被惩罚着,在湖面一动不动。为什么一动不动?天音究竟什么意思?我想不透,只想到前些日子在这个地方见识到的奇怪一幕——湖底有一口井,井里有一个被叫做千年诳语的魂魄,无常来了不肯带他入幽转世。
呆看了半晌,我仍旧一动不动,在过去的惩罚里,从未有过如此情形,惩罚会频频变换境地,在我则至少或者可以转身四顾,或者可以如同踏足于地似的踱步九尺。按天音所说的,如此必定是让我参悟什么。想到此我忽然一怔,浑身发颤,所见猛地一下恍惚,随着我突然心潮顿开,恍惚的景象又在一瞬间复如平常。
这道裂缝直切我的问题的答案!!一定是,那时那位被困在湖中井的叫做诳语的鬼魂说的故事里有一个似乎是我的人,故事没说完,随着无常的无法忍耐,一切嘎然而止。那时我万般愤懑都归于无奈,之后惩罚继续,我随着新的惩罚见识每日不同的事情,以为我要的谜底会在这些新的惩罚中自然而然地出现。
我极速想象。此中最玄谜的地方,莫过于那段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对话。讲述故事的千年诳语,至少是一千年前的大活人。
我能知道一千年前的谁呢?一千年前的事,我的游历里出现过什么一千年前的事物呢?那位三千年镜仙,我屡见屡随的大圣和八戒,偶见的厮混凡间的几个不大不小的神仙,沙僧、清风和明月,缪家庄千年老树。
镜仙灵渊子和大圣兄弟诸神活生生的,他们的屡见屡想我尽然而知,尚未发觉有什么需要怀疑的地方。我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出现一株千年老树这样不是活物的东西。难道因为它是一颗被视为所谓灵验的树?!就当它是这样的原因吧,可是不管是活物或不是活物,在我的揣想中,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更没有谁能令我将仅出现了不足一刻钟的千年诳语的那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和它串想起来。
我看似无所不能,其实不如一缕风,要是能够真正通神,令一切遂意就好了。好比,好比乐沉翛学习厨艺之前在隧洞遭遇到的那个人那次,乐沉翛念了一句咒语,转眼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