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咒语我曾经念了无数遍,一点用没有。这时候我又念起来,聊胜于无,白念也要念,念了好久好久,像以往一样,念到我自己生厌,念到又一次觉得咒语于我没什么用处。摆布没有出现,我遂发呆。但是天寒地冻的深夜,竟然出现一个人了。这算不算是咒语的效用不得而知。雪映寒光,这个人踽踽独行,从冰湖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这个人是那个曾经在大圣面前手举等候接班人的牌子的黑衣蒙面客。
这一刻我莫名有点激动和期待,在我看来,其实大圣就是他要等的人——虽然从未见到大圣如此想过。我是从大圣屡屡有意掩饰自己的事情上看出来的,千里眼顺风耳寻找过来,他眼都不眨一下把人打发了,对于寻找没有具体所指的接班人的蒙面客,他甚至可以不当一回事。
我悬立于当空,看着黑衣蒙面客即将走到冰湖末端,看样子然后会走入漆黑,这个人难得在我的惩罚中出现一回,且每次出现都会很快略过,走入漆黑后估计很难又见他一次,我焦急起来,又再急念那句咒语,仍旧念了许多遍,希望他心里会突然仔仔细细地再想那个故事,或者我突然不再不如一缕风,能够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亲见,问他那个故事所有关联的一切。咒语念到我自己都觉得要口齿不清的样子了,忽然眼前一晃,我被摆布到一处山坳里的平地上。这地方看起来相当的熟悉,虽然没有什么房舍,然而杂草野花翠树林,当中有一棵壮硕桃树,满是繁花,令我恍恍然地以为是在缪姝鸿别院。
树下不远有几个男的女的喝茶闲聊,其中一个人背对着我,没有背对着我的人中有个年轻道士,煞是眼熟。我越发接近他们,突然就直接面对了这名道士,但我忽然什么也不想,专心致志地听着一个声音说话。
这人说的是缪姝鸿不久前才对大圣说过的故事,左慈变羊。我看到面前几个人频频点头,年轻道士一面听一面若有所思。也不知故事是不是说完了,我忽然惊乍起来,这道士怎么越看越像是灵渊子年轻的时候!更不得了的是,我发觉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
我被看见了?!
我被天音惩罚了很久很久,不如一缕风,隐匿着,没有哪次曾经被谁看见,即使是在三十三天之上的佛祖面前,也没见到谁曾经用如此这般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
你们可以想象我是怎样的惊诧……
我极速揣度,心里之焦急甚至不曾第一时间意识到天音将我惩罚到杨美城地牢。
他们那样看着我,似乎是我在讲着左慈的故事,我猛然间狂喜,他们见过我!!
天音无所不能,曾经将我摆布到过去之前的古老时光,现在也一定是故技重施,把我摆布到缪姝鸿祖上听人讲述左慈故事的时候。他其实是要告诉我,我就是这个讲故事的人。而当时在场的道士灵渊子,迄今仍在。
灵渊子,一定知道这个讲故事的人是谁,也就是知道我是谁,甚至不排除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没人会就这个事去问灵渊子,灵渊子应该不会说起,也不那么容易会想起,要让他正好在我在的时候想起或者说起这件事,简直太凑巧了,太无缘无故了,委实难以指望这样的事情会在眼前发生。
然而,我想要的答案总算有了一点眉目,多少有点心想事成的窃喜。我寻思是否把这归功于念咒。
倘使是这样,只要我能听看想,我便一直念……
“不!不可能是这条咒语!”
咒语我念了无数遍,不可能今次一念就有用了。我被天音唤醒很久了,到现在方有一点眉目,也许就如天音所言,在见识中觉悟才可以,现在有了这点眉目,继续吧!
天变地变人变,我忽然想到这个词。是啊!事情要迎刃而解,就要足够长的时间。迎刃之刃,刃即时间。
着急没有用的,恨和狂是没有用的,我不如一缕风,认命就是。
是夜万籁俱静,唯有点点雪花徐徐飘落,无声无息地在地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和我先前遭遇的惩罚或者说是经历一样,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是在静悄悄地进行着。
杨美城的大狱霉味刺鼻令人难忍。这是设在地底的一所监牢,多年来未曾派得上用场,一直缺少修缮。门外八个狱卒严加防守。地牢内密不透风,四周空气污浊,昏暗的灯光忽明忽暗宛如鬼火。
大圣一声不吭,倒在临时铺就的杂草堆中假寐,许久之后悄悄醒来,静心听取地牢内外的动静,察觉到地牢外的守卫多半已经入睡,八戒也在对面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倒是旁边牢笼里的刘擘英气息微弱,时断时续不明所以。
刘擘英身上有伤,要他言语多有不便,那么此时究竟睡了还是没睡?好个大圣,睁眼瞧了瞧囚笼外边的小小烛台,暗中吹了一口仙气过去,微弱的烛光顿时像星星一样把光芒绽放,地牢大亮。
八戒不清不楚地说了句梦话,似乎嫌光线刺眼,转过身面向墙壁又继续沉睡。
刘擘英侧着脑袋趴在草堆里一动不动。他虽然闭上了双眼,但有泪水从脸颊滑落。大圣猜想他是内疚,故而睡不着,心里不由地生出感慨,摇摇头走到栅栏处对他轻轻呼唤:
“刘先生!刘先生!”
刘擘英照旧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反应。大圣看看囚笼四围,伸出手指朝刘擘英一勾,凭空将刘擘英移到紧挨着自己的地方。
大圣伸手轻触刘擘英,未想如同触到了烧红的火炭一般,十分滚烫。大圣吃了一惊,一把摸在他的额头上,暗道:
“真的高烧啊!刘先生病得不轻呐。”
刘擘英任由大圣摇晃了两把,犹自不知醒觉,他已经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了。大圣迅速思量,隔着囚笼一把将刘擘英提拉起来,令之背对自己坐在地上,带着枷锁的双手一推,掌心紧贴在刘擘英后背,心中默念口诀,运起神功,将真气源源传入刘擘英体内。
大圣突然大叫,声音直冲地牢门外:
“牢外的人!你们快拿水进来,刘先生生病严重,就快要不行了,刘先生就快要不行了!!”
高比穆吩咐过要对三个嫌犯严加看守,要是有谁死了可不得了。狱卒唯恐刘擘英真的出了意外,匆匆忙忙提了水壶进来,打开囚笼铁门,把壶嘴对着刘擘英嘴巴,灌了一口又一口。
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圣仍在施功救人。狱卒里有见识过大圣过堂时展露的奇功的,不敢啰嗦,给刘擘英灌了大半壶水便退后站着。一个狱卒小心翼翼地问大圣道:
“这两日我们找大夫给刘先生看过两次,用了许多药,现在怕是要再找人家过来救治吧?”
大圣呵呵一笑,提掌收功,在刘擘英脖子上摸了一摸,说道:
“水是救命的良药,你们喂他喝了水,就已经救得他性命了。”
狱卒上前碰了碰刘擘英的额头,滚烫的体肤果然已经恢复正常。
“真是神奇啊!”狱卒暗想。此刻大圣乃一介狱囚,狱卒不敢明目张胆声称佩服,退到他人身后方翘起大拇指夸赞大圣。
刘擘英悠悠醒转,在稍早之际,他已知道有人给自己抵背疗伤,听到说话声,方知是孙醒出的手。
大圣关切地问道:
“先生,你可好些了吗?”他使的是神仙手段,不敢太过造次,施治点到即止。
刘擘英盘腿坐在地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自觉神清气爽,身上疼痛近乎除却,乃拱手相谢大圣,抽泣道:
“哎!孙老弟救我于危难,以德报怨,刘某万分愧疚!简直不配为人……”
大圣安慰道:
“先生皮肉之躯,怎经得住严刑拷打?此事不怨先生,先生不必太过难受。我既有本事,自当为先生洗脱冤情。等知道了乐沉翛的下落,我会带他来与昏官对质,到时一切便会真相大白。我们无罪释放了,再到夜市上,你说书,我听书。”
八戒被杂声吵醒,静看四周,明白过来正在发生的事情,扭着腰撅起臀部,费劲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地方,对众人叫道:
“我兄弟的话你们千万听不得,他是正人君子,就算有绝世的功夫,也不见得就会硬生生地闯出这座不见天日的地牢。”他耻笑大圣,“哼!你要想好好地请命出去抓捕凶犯,在昏官那里看来无异于放虎归山。你太痴心妄想了!”
斯言如醍醐灌顶,大圣听了一时间哑口无言,未几猛地跳起来,背对众人,戴着枷锁的手连续几拳重重捶在囚牢墙上,声音闷雷一样,咚咚咚,墙面被砸出凹陷的深坑,泥土纷纷落下,狱卒目瞪口呆。大圣转过身喝叫道:
“你等听好了,快去把你们的高大人叫过来,我现在就有话对他说!晚了半步,我就折断这些朽木一样的栅栏,打杀出去了!”
狱卒见识过大圣神威,生怕出事,慌忙让一个跑得快的同伴去报知高比穆。
同伴属兔子的,不负众望,像兔子一样地溜到衙门内宅,又惊又咋,把高比穆从床上叫了起来,把孙醒几欲大闹地牢的情形添油加醋地一阵形容,唬得高比穆只把一件斗篷披在睡衣外就匆匆地跟了过来。高比穆知道孙醒兄弟二人不好相与,走近地牢门口时,心里还在七上八下地,想着要怎么应对,大圣在里面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高声叫道:
“哼哼!高大人,父母官!不要怪我半夜叫醒你,我料你也睡不着!我想到一个交易,对你绝对是大大的便宜。”
高比穆彻夜未睡,十分眼睏,又不知道大圣要说什么,乃走近栅栏,看一眼,大圣身上的枷锁脚链完好。他揉了揉眉心,冷冷说道:
“纵有盖世武功,你也都是戴罪之身。先前你死不认罪的,不是不要宽待的么?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交易?有话快说,本府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耗!”
大圣看着高比穆,看着他那双渴睡的眼睛,笑嘻嘻地说道:
“高大人,想那夜半抛尸一案,你既然已经审定是乐沉翛为泄私愤而犯下的命案,又何必再对我们三个无关的闲人苦苦相逼呢?你不过是想要缉拿乐沉翛,却又不知他究竟藏匿何处,这整夜睡不着觉的,不过是苦于无法下手而已吧?我的这个交易,保证乐沉翛能够手到擒来,大可解你燃眉之急。”
高比穆不动声色盯着大圣,心里在想:
“如果乐沉翛的下落那么容易找到,当初我何苦拿说书人做顶罪羔羊呢?逼供一事木已成舟,不做已经做了!不说找不到乐沉翛,就算乐沉翛马上在我眼前出现,我也决计不能给你们洗脱共谋投毒的罪名。”
高比穆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急于驳斥,大圣欣喜,自以为是地继续说道:
“高大人,早些年我闯荡江湖,在外面有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他们眼线极广,耳目众多,要找到乐沉翛,只消我出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便可以号令天下的英雄好汉缉捕,那么乐沉翛被捉回杨美城,送到你公堂上的日子指日可待矣。不如我们这么办,你放我出去哪怕只是半天,待我把消息传出去便可,本人虽然略懂些武功,但基本上也是一介良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缴税、和气生财、有情有义、尊师重道、呵护善良、情深意长、言而有信,父母老迈,财产尽在誌古斋内,而且还有个好兄弟押在这里,在此我向青天起誓,出去后一定不会食言半路走人。我助你破案,你还我清白,如此真真正正两全其美。大人意下如何?”
“荒唐!一派胡言!简直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高比穆气得七窍生烟,歇斯底里大声喝令,“牢头!把这两个人都绑得更紧些,吊他们起来,叫他们双脚离开地面,看他们还能从哪里使力?”
众看守不敢有违,抽出腰刀,打开两个囚笼的木门,分别将二人围了起来,依照高比穆吩咐,三下五除二把二人直愣愣地吊起在囚笼中央。
高比穆哼了一声,摸摸脑门,强行咽下一个哈欠,犹自大为光火,对狱卒嘱咐道:
“咳!闯荡江湖的家伙惯于坑蒙拐骗,哪里会有什么实话?你们还要看管得更仔细些,切不可再受蛊惑,如若再任由他们生事滋扰,本府拿你们一并是问。”说罢拂袖而去。
地牢沉寂。黑压压的杨美城也是那样毫无生气。
大圣吊在锁链上,他闭目深思,心中恨极。八戒哈哈笑道:
“我说老哥啊,这回你看到了没有?老话怎么说来着——不听老人言,丢人现眼在眼前,你这是把高大人当作三岁小儿了,难道高大人可以任由你戏弄?”
大圣面无表情,未几不动声色地说道:
“三更半夜的,不得嚷嚷!刘先生伤情才有好转,你得给他静养。我也疲乏了,这就要睡,你要再不歇一歇,是想等到天亮上堂受刑的时候再睡么?”
受刑时哪有现在睡得安稳,八戒再不做声闭眼沉睡,不一会就鼾声如雷。
刘擘英看在眼里,凄然一笑,低声说道:
“孙老弟,好在你们兄弟两个都有武功傍身,委身冤狱还洒脱自如,我要是有你们的一半武艺,想来也会咬牙硬扛,那便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了,更不会毫无道理的牵连两位。”
他哀怨愤懑。大圣把眼睛睁开,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们这些武艺,不是人人都可以学得来的,先生不要再怪罪自己。想来我们兄弟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只是……呵呵,吉人自有天相,来日定当苦尽甘来。”
“老弟既是能人,不如想个法子看看怎样逃离眼前的苦海吧!我看高比穆这一次心性大变,完全不是以往和蔼亲民的样子。万一他是鬼迷了心窍,此事就当真难了了!”
“呵呵,现在三更半夜的,谁要管他难了易了了,睡觉才是要紧事哩!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生不必忧心,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刘擘英抱歉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大圣成心要所有人都深深睡眠,他向地面上轻轻一吹,几绺干草慢慢地飘了起来,不多时变成七八只瞌睡虫。这几只虫子嗡嗡嗡的,在每个人脸上晃悠起落。转眼之间,除了大圣,牢里牢外的十个人全部梦寻周公去了。
好个大圣,身子一缩变得极小,面带笑意潇潇洒洒从枷锁铁链里跳了出来。他捡起地上干草胡乱地塞进枷锁铁链里,呵一口气,喝一声“变”,顷刻之间,干草一生二、二生三,生长连接起来,蓦地就变成了他的替身,也和八戒一样吊在锁链上耷头耷脑地昏睡,他自己就着一身小人样儿,在囚笼里腾起云团,卷起一阵小旋风,呼啦啦冲出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