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百无聊赖,愣头青愣到底了,他不知人家几时回转,索性背靠田埂大睡起来。冷风嗖嗖,从他面上刮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将近四更天了,大圣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怎么会是这个吃货?!这厮不在地牢里好好呆着,出来干什么?”
乃睁眼一看,果然是八戒那厮。八戒只一个人,嘴里絮絮叨叨,神情颇是愤慨,不知是什么惹着他了。
大圣变作恼人的冬虫,落在八戒肩头上。八戒淌出眼泪,拭擦一把,说道:
“这回拉倒了吧!大家都不用过了,我也回高老庄看看高家后人,能帮就帮他一把,也不算白白下凡一趟。”
大圣现出本相,一把扯住八戒的耳朵,骂道:
“呆子你又磕错药了?!我们在这里有爹有娘,日子过的好好地,怎么又像取经路上那样,动不动就闹着分行李散伙?!这是今天这种时候要做的事吗?!”
这回八戒竟不叫痛,转身一把抱住大圣,大哭道:
“猴哥哇!我们命苦啊,这一回又成了没爹没娘的娃了呀!”
大圣猛然怔住,想到先前打眼前经过的黑白无常。
“啊呀!”厉声道,“爹娘他们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呀!”
“呜呜……”八戒坐在地上哭诉,“先前我见你又出了地牢,我就想也到外面喘口新鲜的空气,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家里,想不到碰上黑白无常来勾爹娘的魂魄了。他们告诉我,说爹和娘阳寿已尽……呜呜……师兄你说,咱兄弟俩以后还有家吗?”
大圣呆了半晌,蹦出一句话:
“你这个呆子……你,你,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人家那是公干,我凭什么阻拦人家?我好歹还跟爹娘话别了!不像你,看样子倒是孝顺,谁想到你出出进进地牢几回了,就是不到家里看看。要是你在,兴许有别的办法让他们留下爹娘,”又拭了一把泪眼,黯然说道,“可惜,他们这辈子成不了夫妻了。”
大圣仰天闭目,泪如雨下。
八戒忽然想起了什么,讶异地问道:
“我看到他们就是朝这边过来的,师兄你没见到他们么?”
大圣心念一动,跳上半空,审看广袤田野,但在幽静的冬夜里,此时此刻除了满眼的银装素裹,除了嗖嗖的寒风,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踪影。
大圣心气难平,不愿就此罢休,他随即拿起如意金箍棒,奋力向天一指,摇晃起圈圈来。他越摇越快,呼呼生风。天上黑了亮,像是撕出一道口子;亮了黑,被他划出一个乌云密布。片刻后,狂风大作,雪花漫天,飞沙走石,一股狂啸着连天接地的龙卷风出现了,衰枝枯草、雪花冬虫被席卷而起,一一从二人眼前掠过。
大圣瞪着一对血红的火眼金睛,冷冷地大声叫道:
“我把你们两个无常鬼怪,还想要躲到哪里去?快快滚出来受死,爷爷今天要大开杀戒!”
草木将摧,狂风中突然出现一个周身萤光闪闪的黄衣女子。此女衣襟凌乱,面容姣好绝美,正是缪姝鸿。大圣始料未及。
大活人啊!八戒连连跺足,“哎呀”叫道:
“怎么会是缪姑娘?师兄留意,她是个凡人!”
说罢跳起来,伸手一把抓住缪姝鸿,硬是将她从旋风中拉扯了出来。
缪姝鸿突然见到二人,面对二人相貌,着实被吓了一跳,退却于田边一角,惶恐又不安,却又不甘地问道:
“你们是何方神圣?怎么一个身上有光一个身上无光?这风是你们叫刮的吗?”
八戒不敢实话实说,看看大圣,对缪姝鸿说道:
“我们是路过的神仙,你这个姑娘家真是的,这才四更天,你跑到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外干什么?现在这里可不安宁。”
大圣满腔怒火,自顾盯着纷乱的田野,对缪姝鸿再也不看一眼。他没能发现黑白无常,竟然大吼了一声,纵起身,狠狠地将金箍棒重重砸在地上。金光闪过,天上地下一声巨响……杨美城内外地动山摇。
沉睡的百姓被震得从床上摔到地上,仓惶失措。有人开门开窗,远眺城外光电大作的龙卷风暴,情形仿如末日来临。
“看呐,那里又红又亮,又黑又白,没见过啊!”
“怎么这样怪异啊?”
“龙翻身啊这是,上天保佑,有怪莫怪。”
“阿弥陀佛,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将快显灵,救救可怜的我们吧!”
翠柳从梦中惊醒,感觉是要地震了,先后抢去子归逢和枚芳居室叫醒。哪知叫了一个又一个,两人谁也没出屋,都躺在各自床上一动不动。乃进各屋,又推又摇,顿然惊觉二老身子冰冷僵硬。翠柳跌坐地上,放声痛哭。此时的子归逢与枚芳早已没有了魂魄,徒剩躯壳。
郊外,大圣一棍砸得地动山摇,瞬间猛提金箍棒,呼——又再掀起急骤旋风。田间地头忽现四个连成串的身影,被刮到半空。其中两个泛发幽光,另两个狼狈不堪。大圣舞动金箍棒纵身而起,直逼这四个身影。
暴风席卷,八戒一个不留神,缪姝鸿卷入风中。
“我勒个去——”八戒迎风急追。
我要说——金箍棒真的是个神物!各位应该知道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是把金箍棒的神力等同于天音。我受天音惩罚以来,除了天音摆布,其余时候一直未见有谁有本事能够把我催动,但这一次金箍棒掀起的风暴竟使我天旋地转,频频上下颠倒,以至于眼花缭乱,黑天时而变得幽蓝,时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时而变得似火光影影绰绰。所见颇为目不暇接。
四个都不是别人,恰是黑白无常和子归逢枚芳。两个无常鬼抱在一起,各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子归逢和枚芳愈见变形的魂魄,生怕被狂风吹走了,阎王面前交不了差。
大圣落到地上,金箍棒从掌中滑下,往地上一戳,一声巨响,龙卷风逝去无踪。
“还要藏躲到哪里么?”大圣声音淡然。
二鬼摔在地上,疼得直叫唤,子归逢和枚芳却轻飘飘地落下,安然无恙。
大圣棒指二鬼,威风凛凛,说道:
“适才我少问了你们一句,你们就斗胆进到俺家里去了。你们不拿高比穆,专拿我的父母,这一趟是冲着我来的么?”
“哎呦呦”,二鬼磕头如捣蒜,说道,
“岂敢!岂敢!若非阎王爷吩咐,小的哪里敢自作主张?再说我等确实、真的不知二位老人家是上仙亲眷。”
“你们可速将二老魂魄送回他们体内,稍后再来听我发落。”
子归逢站到大圣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相貌,喃喃问道:
“你和谓能一样?!你就是我的大孩儿孙醒?!这便是你的本来面目?!”
缪姝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她不再惊骇于面前几个人的怪异,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她不知大圣会如何回答,心里自说自话:
“我期待他是个英雄,哪怕他长相一般。他三番两次变化相貌,哪一次才是他的真身?他究竟对我有那一种意思吗?如果有,我们一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一个是可以惊天动地的活神仙,这样的两人能在一起吗?要是他对我没有那种意思……他会去救老道士夫妇么?”
此时此刻,我竟想吟诗一首,诗云:佳人二八易思春,飘萍风雨总关情;等闲识得东风面,哪堪伦常自此回!
缪姝鸿自怜身世,不愿成为命运多桀的无果之花,是以将一点情思尽数附着在英雄好汉身上。她能想到孙醒就是在牛涧村村口救他的俊美男子,也能想到孙醒必定身怀绝技神武盖世,就是从未想到孙醒会是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真正神仙。
大圣向前一跪,伸手想要拉住子归逢,哪知扑了个空。望着子归逢魂魄,他点头说道:
“孩儿藏头露尾,并非存心隐瞒,孝悌之心上天可鉴,万望爹爹见谅。”
“起来吧!你是穿梭古今的仙人,本事通天,子某何德何能,此拜再也愧不敢当。”
“爹爹怎可如此说话,人家一日为师,尚可终身为父。我和谓能心甘情愿在大庭广众面前对爹娘三拜九叩,请茶相认,发誓孝顺终身,如此一片冰心,爹爹难道不记得了么?俗话说神仙也是凡人做,我今为了父母,大不了再做回凡人又如何?”大圣情急,义无反顾。
“醒儿,爹娘知道你一片好心,适才谓能也和我们说了,这些天你的苦心我们也都知道了,你确是个好儿子。今日我们阳寿既了,这段情缘就由它善始善终罢。”
大圣又对枚芳道:
“娘,你若体谅孩儿,就和爹爹一块回家去吧。孩儿也不隐瞒身份了,我们就一路过着让人羡慕的好日子,好吧?!”
“唉!傻孩儿,世事皆有定数。你们既是神仙下凡,我们这一去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今后你们切勿多念,把心放宽,看开些,我们便安心了。”枚芳悲泣无言,子归逢乃代答。
大圣迁怒于黑白无常,指着二鬼叫道:
“难道爹爹以为孩儿斗不过他们,所以不愿随我再入人间?!”
子归逢跺足道:
“相安无事才好,打斗二字提来做什么?此刻我和你娘同入轮回,无病无灾去得安乐,到时在阎王爷面前申告来世再结为夫妇也是好事一桩啊!”
八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人老了,难得安安乐乐地就死了,难怪他们都不想回阳世呢!”
乃对大圣说道:
“师兄,爹和娘这辈子过得不容易,来世定当托生在一户好人家里享尽太平。风水轮流转,你我想要念叨亲恩,这不也过了一段时日了?”
他跪在地上向子归逢和枚芳的魂魄拜了两拜,说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爹、娘,你们尽管去吧!我和师兄打听清楚后,过些年再到你们阳间新的府上撮合你们,保管你们心想事成,还在一起,还过上好日子。”
大圣不堪忍受,“哎呀呀”一阵吼叫,抄起金箍棒,照着黑白无常面上就打。
黑白无常疾呼:
“大老爷救命!”
二鬼在田地上疯狂逃命,
一道幽红的光在黑压压的天底下掠过,平地上乌云翻涌,遮住整片荒野。
乌云从中间两下散开,现出一座大城,护城河火光熊熊,城门上书“幽冥界”。城头上十大鬼王一起向大圣施礼,齐称:
“大圣息怒!万万不可造次!”
这是幽冥界幽冥城?!我错愕了——如天音所说,要不是惩罚的缘故,我倒可以算是无所不能。
大圣乃把外衣扯脱,身上金光刺眼,瞬间变化。其人足蹬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除却一张雷公脸,可谓风姿飒爽,英气逼人,真乃绝世英豪也。
他狂笑道:
“我三番两次进出幽冥界,不曾捣毁你这极阴之地,今日正好一并了结了旧账。”
乃卷起五色祥云高举如意金箍棒杀奔上前,只一棍,便把写有“幽冥界”三个字的牌匾打得粉碎,趁势一步三窜跳上城头,对着守护阎罗殿的鬼卒噼里啪啦地就是一顿好打,一时间哀嚎四起,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八戒“哎呀”一声,大叫道:
“师兄,你这是何苦来呢?不要闯祸啦!”
大圣已然癫狂。叫的拦不住,八戒乃追上前,想要抱住他。
众鬼王见势不妙想要上天报信,被大圣打下,纷纷跌落云头。八戒只好先上去扶住了,陪着笑脸一一赔不是,道:
“对不住啊!包涵,包涵!”
两个牛头马面鬼鬼祟祟,打从八戒面前闪过,二者各持兵刃,张牙舞爪就要偷袭大圣,八戒将其一把打落城墙,红着脸笑道:
“对不起啦,他是我师兄啊!”
城下传来缪姝鸿尖利的声音:
“孙哥哥——”
大圣听闻,浑身一震,呆站在城墙上面,通红的两眼溢出如注泪水。
十大鬼王屡屡被他打趴,一个接着一个的纳头伏拜,不敢擅动。
“孙哥哥,子爹爹有话对你说。”
大圣不愿回头,一手叉腰,一手拄着金箍棒。
子归逢与枚芳飘飘忽忽,来到他跟前,摇摇头,说道:
“醒醒我儿,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要超然视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本是病入膏肓,所幸与你有一段父子情缘,才得活到今日。这些最后的日子,我得享伦常,又得与枚芳交心恩爱,你们兄弟两个对我照顾非常,我对上天,已感恩戴德。此去无怨无悔,你要是因此颠倒天伦,酿出大祸,叫我情何以堪?!”
乌云在大圣身边翻滚,孤独的身影越显苍凉。
枚芳道:
“儿啊,你爹此话出自肺腑,你忍心让他最后竟不能心安理得地去吗?”
大圣心头一软,跳下墙头,跪倒了哭道:
“爹,娘,孩儿苦也!”
“好孩儿,你也算是顶天立地,爹娘以你为荣啊!”
“你这般神武,有儿至此,任谁都羡煞了呀!我们知足了。”
缪姝鸿陪着掉下眼泪,劝大圣道:
“死者长已矣,孙哥哥你莫要太悲伤了。”
大圣一把甩开缪姝鸿,对着二老拜了九拜,跳上半空对众鬼王喝道:
“罢了!老孙请诸位好生看顾俺的父母,万万不可令他们受到委屈,他们的来世务请妥善安置。这里俺先谢过了!”
说罢,大圣对他们合掌相谢。
众鬼王面面相觑。阎罗窃声说道:
“避过风头再说!”
于是众鬼王一起施礼,连连应诺。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子归逢看向枚芳,枚芳伸出手与他相携,跟随黑白无常登桥入城。
深邃的夜里,荒野一阵轰鸣,寒光乱射,转眼间乌云褪尽,鬼王、城堡消失无踪,四下又是一片静寂,地上唯留下一片狼藉。
大圣挥舞金箍棒,一如早先的时候,我天旋地转,频频上下颠倒,以至于眼花缭乱,黑天时而变得幽蓝,时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时而变得似火光影影绰绰。所见颇为目不暇接。
我听到缪姝鸿的声音,她在叫喊:
“孙哥哥!白云观老道长和他妻子有难,性命堪舆危在旦夕,你要不要随我去救人?!”
眼前所见复如平常,我便看到大圣原是腾在空中了的。大圣瞥了一眼地上缪姝鸿的元神,乃降落云头,冷冷说道:
“八戒,这名女子如此美艳,你随她救人去吧!”
八戒于夜色中现身,挠挠脑袋,咧嘴笑道:
“师兄,你怎么又来了?人家认的是你。我与白云观老道长没见过面,素昧平生,这事你不要往我身上推。”
缪姝鸿心里一凉,说道:
“天下这般大,能人这么多,老道长只说你能救他,你现今推脱,难道你就不认和他的交情么?”
八戒没头没脑,插了一句嘴:
“认的,认的。他们肯定交情不浅,要是不熟络,人家困境危途怎么想得到他呀?”呆子看向大圣,大咧咧地道,“师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要忘了你是佛祖赫封的斗战胜佛,责无旁贷。”
乃呵呵一笑,先自驾云走了,半空上丢下一句,
“刚刚这里惊天动地的,城里一定炸了锅了,老猪看热闹去咯。”
大圣抬起脚,看样也要走了,缪姝鸿匆匆转到面前,凄然说道:
“孙哥哥,你真的是个仙佛?!人家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枉我三番五次尊称你做哥哥,现在你却因为自己心里不痛快,连救一个凡人这点举手之劳都不愿意了吗?”
大圣冷笑道:
“姑娘莫要说了!嘿!嘿嘿!我算什么仙佛?有多少事,我都做不成哩!灵渊子与我非亲非故,他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缪姝鸿默然,须臾也冷冷地说道:
“在牛涧村的桃树林,你从大蛇嘴里救了我,我一直把你当成豪气干云的英雄好汉,不想我竟错看了你!现下我只再问你一句,灵渊子夫妻遇难情有可原,并非平白无故,他们,他们也是为了救一个女子而致使身负重伤,如此你救他还是不救他?”
我想,要在平时,缪姝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圣也该知道姑娘家表示的意思了——老道长夫妻是为了救我才身负重伤的,你就不能为了我去救回他吗?对于情事,缪姝鸿本来脸皮薄,虽然有意自决,却动辄羞红脸庞,现在说出这话的一刻,她的心里平静,面上仿如涂抹了一片冷光。
大圣心里烦乱焦躁,哪里听得进半个字,他跳上半空,说道:
“缪姑娘,你不要受那老道士骗了,他是死不了的,你几辈子的性命都没有他这一世长久哩。”说罢身子一溜烟,转眼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缪姝鸿跪倒在地,握紧拳头连连捶捣地面,放声大哭道:
“出来啊!出来啊!你们不是掌管人世生死的阎王判官吗?老道长夫妻善良仁慈,神仙眷侣,你们就拿我这个有花无果的性命去换了老奶奶吧!”
除了不如一缕风的我,荒野上只剩缪姝鸿一人。暗夜越发沉寂。
我从未想过,大圣竟然人情凉薄至斯!之前我曾想过,大圣如此神通广大,要是我的问题能让他知道,他要是愿意帮我肯定能帮上。现在我不敢想了,即便他知道我,即便有能力帮得上忙,他也未必会出手相帮啊!
大圣丧了爹娘,懒得再回地牢里去了,他在半空游了一圈,忽见杨美城城门外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人。这群人戎装整齐,举着火把,跨着高头大马,严阵以待,不知要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