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道路空旷清冷,唯一的轿子隐隐没入夜色。忽地,乐沉翛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举起红肿绽裂的伤手看了看,一股哀伤涌上心头……但他能怎么样呢?一声哀叹后,转身回到酒楼,默默地把一筐又一筐碗碟搬进厨房。
厨艺这一行历来讲究派系,门禁十分森严,名师为了生存立世,不会随意对外人传授技艺,对取巧偷师之流,深恶而痛绝,轻则痛打鞭抽,重则挑断手筋,让犯忌的人一生一世不能再掌火勺。私刑一来难捏轻重。各地官家念在这行营生艰难,尽管争斗无序于法无依,也默许他们这一套世代相传的不成文的规矩,故而一旦有人在酒楼食肆里的伙房被抓着了,又被指证犯了偷师之罪而遭行规惩治的,十之八九无处申冤,最后只能自认倒霉,干咽哑巴亏。
八珍齐改做他味之后,“御厨传人”乐沉翛身价一落千丈,他本想离去另谋生路,可惜缺少盘缠,盘缠不足就到不了远方寻找活计,不得已留了下来,新来的师傅又对他左右制肘——他这样的前任大厨自然而然被视为眼中钉目中刺——新人对他警惕万分,素无好脸相看,时常无端生事指桑骂槐。这帮人从进入八珍齐第一天开始,便拿他当牛做马使用,半个月接连不断明里暗里羞辱,比之奴仆尤是不如。乐沉翛自此变为人下之人,心里凄苦无处述说。
两日前,八珍齐上上下下忙着预备开张宴席,椒菜师傅自己也是一样忙得团团转,有些琐事抽不出人手了,便支使乐沉翛去搓挪辣料。辣料用十几个瓦瓮分别装着,是这帮人从自己老家带来的秘制佐料,隔日便要打开来搓挪混搅一次。这天,他们既要用到乐沉翛干活,又担心乐沉翛因为在厨房做过大厨,见识广博,会把他们瓮中的不传之秘偷学了去,于是几个人心生一计,拿了厚厚的毛巾紧紧地绑在乐沉翛头上,让他蒙住了双眼来干活,乐沉翛在黑暗之中摸索来摸索去,不慎被瓦瓮豁了的裂口划伤双手。
新班本就是碍于祈美的情面才答应让乐沉翛继续留在八珍齐,心里别提有多少个不情不愿了,见到他意外受伤,都认为这是逼迫其人自愿离开的绝好机会,于是将计就计,借故不许他停手。乐沉翛一双伤手浸在极辣的佐料中搓挪混搅将近一个时辰,疼得刀割也似,最后提起手来的时候,白的变红红的变黑,腌肉也似,已经快要没有知觉了。连日来,乐沉翛双手通红肿胀,疼痛难忍,做事根本不能麻溜,屡屡出现状况,更被新班人马抓住机会不遗余力斥骂。
亥时,除了可怜的乐沉翛,八珍齐其余杂役已得休歇。乐沉翛却因为要将数千个碗碟洗净,并且置入筐篓逐一叠好码齐,迟迟停不下手。夜半三更,杨美城灯火尽熄的时候,乐沉翛终于做完了所有活计,得以在院落的门槛上坐下来,闭上眼睛,长长喘息。
心绪不宁,乐沉翛坐坐站站,走走停停,在院落里来回踱步,想要回卧房安睡,又怕吵醒了同房的其他杂役。在院中一处背人的角落,他从身上摸出水烟袋,悉悉索索的点着了吸起来。暗淡的月光下,藤木树影疏离,面对香烟袅袅,乐沉翛悠然想起往事。随着他浮想联翩,回忆一一展开——各位一定没有忘记有一个看不见的我在他身边——是的,不知不觉旳,我进入了他的所想。
当然,必定是天音所言及的补偿,我才能有如此奇幻的境遇。
乐沉翛记事以来,家里一直过着清苦的日子。他家开了一间肉铺,父亲体弱多病,全赖母亲在店里一力苦撑。女人杀猪卖肉是少见多怪的事,左邻右舍时常暗地里嘲笑,肉价也贱,一家三口在温饱线上挣扎,谋生甚是艰难。他自小不曾读书,父母又无心管教,也就落得自由自在,成天有一顿没一顿的在街市上闲逛。
十岁那年,家乡遭遇战事,兵荒马乱之际,一家三口躲到大山深处。其间有次母亲病了几日,父亲带了几饼干面进山设套捕猎,不料迷路了,未曾想就此与未来的圣祖皇帝有了三碗面的缘分。
战乱平息,一家回归故里,没多久父亲病逝,老母照旧卖猪肉谋生。多年以后的一日,乐沉翛游荡于郊外,到了用饭时候饥肠辘辘,这时刚好见到一个山洞。洞口的大石披戴有经幡彩旗,看得出曾有人在此祭拜祈福。这天是个普通日子,洞内洞外无人,乐沉翛寻思洞中有留给山神土地享用的果子糕点,便入内翻找,以资果腹。
漆黑的洞中忽然出现一道亮光,乐沉翛身影立显于地,看那亮光,乃是从身后的洞中一角照入。刚刚路过那儿的时候乌漆麻黑,怎么一转眼就有光了呢?他往回走了几步,未曾想一丈开外竟变得豁然开朗,亮光如同日头直晒,有个人正在躬身锄地。
他问这个人:
“你在干嘛呢?”
这人转过身,笑眯眯的,身上装束和自己一模一样,盯看一下他的面庞,乐沉翛忽然不寒而栗——此人根本就是平日从铜镜里看到的自己。
“那你干嘛呢?”这人反问道。
“我,我想找些吃的。”乐沉翛硬着头皮回答。
“那巧了,我正好刨出一样东西,满是香味,你看看是不是吃的?”
这人从坑里拿出一个麻布包裹递给乐沉翛,包裹散发着馋人的味道。乐沉翛忘记了害怕,三下五除二把包裹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所谓包裹不过就是麻布足够长,可以折了又折,显得厚实罢了。长布上写着九个金字,香味便是金字散发出来的。
这人啧啧慨叹:
“这是咒语啊!说不定能带来吃的东西,你念念。”
“你自己怎么不念?”
“我又不饿,饿的人才能念得出吃的东西。”
乐沉翛信以为真,徐徐念道:
“九字万千咒。”
话音刚落,整块麻布晃过一层光,悠悠然变成了荷叶裹鸡,热气腾腾。
香喷喷的叫化鸡摆在面前,饿极的乐沉翛忘记了害怕,一点也不客气,双手齐下狼吞虎咽,吃完了大赞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叫人吃了还想吃。他还想吃。
“东门的老街酒楼做的叫化鸡就是这个味,你要是去那学会了,从此以后口福不浅。”
怪人说了这话之后,洞中复又暗淡无光,乐沉翛看不到,叫了几声没有应答,怪人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一切像一场梦似的结束,然而美味难忘,怪人说的话更是深深烙在了乐沉翛的心里,致使烹饪的兴趣油然而生。从此,乐沉翛时时混迹于街巷两旁,偷偷观看排档菜馆做菜,时间一久,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家中也能做出滋味极好,令老母大呼快哉,吃了还想吃的菜肴。
他自知家中贫苦,不敢向老母讨要银两拜师学艺,仍旧在街巷上偷看偷学。且说以叫花鸡闻名遐迩的东门老街酒楼,宾客盈门,生意兴旺不同一般,乐沉翛屡次听说这里的厨师做菜不错,尝之令人绝倒,他按耐不住心里兴奋,投到那家酒楼做了个打杂的伙计,伺机偷看大厨做菜。
偷偷摸摸的事情做得久了,总是要被发现。终于有一次,早就有了提防的厨房班主把他连人带赃一起抓获。他被五花大绑,被推倒在砍柴的院落,班主凶悍地审问他,斥骂间就要按宗法处置,既是把他的一双手掌砍了丢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