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大圣说道:
“我说你这个做表兄的,没听见我问你吗?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些天可真是奇怪,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人家支应你,轮到人家有事要问你了,你就装聋作哑,回答得不爽快,能问一下你肚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吗?浆糊?!我是有多久没听到你的痛快话了!”
大圣并不理会,只管往外走,就快步出大堂的时候,放慢脚步,一面仍旧向前走,一面回头示意八戒不要做声,眼睛瞟了瞟大堂的角落。八戒心念一动,看向那角落处,见到的是乐沉翛弯腰干活的背影——他的手脚匆忙,看样子是想动作快些,怎奈手上不利索,不得已慢了下来,然而不知碰到了哪里,双手猛地一阵哆嗦,于是哗啦一声急响,抱在手里的几个碟子全部跌落在地,乒乒嗙啷摔得四处都是碎片。
“哎呀老乐啊!这么着急是干什么呢!“
八戒想要回去相帮,大圣将他往前推了一把,瞪眼,轻轻地说了声:
“是非之地,莫说,莫做。”旋即拉住八戒。两人并排一处,快步走出八珍齐。
门外,一个接着一个的大红灯笼照亮了整条街道。通红灯火下,八珍齐两座凝脂一样白玉狮子,在夜色中更显玲珑剔透。
八戒甩手挣脱大圣,连珠炮一样的抱怨:
“乐沉翛打碎了盘子碟子,心里一定着急,我不过是要问候他一声,以示关切,你拦着我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不近情理?!你这个人也真是够了!几个月来假装四目皆空,只喜欢自己愿意喜欢的事情,对别人的事情不闻不问,当初说的修人心养人性是这样的吗?!简直岂有此理!再说那乐沉翛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你去听刘擘英说书,不也是常常和乐沉翛坐在一块的吗?我们多多少少是朋友啊!”
大圣冷冷地辩解道:
“你真是个呆子。乐沉翛是什么人?他是八珍齐的大厨!谁都知道!你也不想想,一个颇有声望的大厨在酒楼里收拾客人用过的碗筷,倾倒残羹剩菜,是沦落!!是何其地不光彩!!!凡人都有羞耻之心,刚才你要是当面问他,往外散的客人都看着,你叫他怎么跟你开口?!”
八戒急得一呲牙,不解地叫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先前不是明明说了收拾碗筷的人手不够,乐沉翛才出来帮忙的吗?这有什么不光彩的,沦落到哪里了?你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真正莫名其妙!”
八戒幡然醒悟,忽然指着大圣,咬牙说道:
“原来你开始说的那些其实是欺骗我!”
大圣无语,只得耐心说道:
“你没看见宴席才散,众多食客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么?他们之中认得乐沉翛的人不在少数,也知道乐沉翛是这里的大厨师,肯定也有人看见他在那里收拾碗筷擦桌子什么的,为什么他们都不像你那样,惊异到一定要说出声来?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不是不愿说,实在是说不得。现在八珍齐做的是椒菜馆,乐沉翛一定是不会制作椒菜,被赶出了厨房,这不是羞耻还有什么是羞耻?我和那些人一样,不把话说穿,大家有面子好下台,下次如若见到,还会如朋友一般。你要问的那些话,只能过后在私下里自去问他。”
“哎呀!”八戒失声道,“该死,这一层我当真没有想到啊!”
总算明白过来了,大圣乃与他边走边说:
“当初祈掌柜见到乐沉翛饶有厨艺,才在急难中把他解救出来,然后带到这里让他为自己的酒楼出工出力,这么做其实不过是出于祈掌柜自己的私利。祈掌柜是生意人,自古以来刻薄自私便是生意人的本性,他一定就是成天想着怎么赚大钱,想着怎么盘剥他酒楼里的那些伙计工人。你不是听外人传言八珍齐主厨的月钱高得厉害么?其实依我看,乐沉翛的报酬一定低得可怜,他每夜去刘擘英那里听说书,不过是做一个假象给大家看见而已,好让大家觉得他在八珍齐活得悠闲自在,不必为钱财的事情心烦着急,这也应该是祈掌柜为了粉饰自己刻薄而用来掩人耳目的伎俩。”
走到僻静处,八戒不解地问道:
“师兄,那么现在乐沉翛既然不做大厨了,为何还要在八珍齐做这些小工,他不会到另一家酒楼打工吗?难道他受得了这种大起大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大圣默想片刻,说道:
“在杨美城开酒楼的,谁会收留被同行赶出来的伙房师傅?乐沉翛是外乡人,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却不能立即离开此地,甘愿受人欺凌,想来是没有什么盘缠。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就更可以佐证祈掌柜对他一直刻薄。”
八戒听后神情黯然,说道:
“这么说来,这个祈掌柜可是真的不厚道,满肚子坏心眼,一直以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圣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看这时光流逝多年,人心早已不古,一些人盘算至深,我们做神仙的有时候也掂量不出这些人的真正斤两。如今我们瞒着师傅和佛祖在杨美城过日子,一切来日方长,做事多要从长远打算,切勿轻举妄动,不得总是大大咧咧,能够带眼识人才是最好。”
这么说,修人心养人性可是真的不自在了,也许会很累很累。八戒忽然就像蔫了的茄子,一脸颓然若有所失,大圣看在眼里叹在心上,默默地又说了一句:
“乐沉翛自觉当初受了祈掌柜的大恩大德,终究不会为自己做太多打算。”
再说八珍齐内,祈美满心欢喜地在门口送客,虽说来的都是熟人朋友,但一时之间,他也顾不上和所有客人打上招呼,更不记得哪些人是自己请来的,哪些人是客人自己带来的,他本是假仁假义的势利小人,这番做的是大生意,只和有头有脸的人物高谈阔论。
乐沉翛打烂碟子的时候,响声已经惊动祈美。祈美只是往发出响声的地方扫了一眼,正眼都没给过一个乐沉翛。他的灿烂笑容仍是挂在脸上,专心招呼客人好走。
客人散尽,祈美也要上轿回府,临行前命人去叫乐沉翛。乐沉翛正在收拾桌子,闻讯匆匆出门来到轿子前。祈美乃对他说道:
“乐老弟,你这样手脚不麻利,三天两头受人家训斥,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满?”
乐沉翛慌忙解释: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在这里求三餐一宿,不满什么的,不该有!不能有!我这是因为手上有点伤,才不小心摔了碟子。”
祈美无意验看伤势,眼睁睁的,盯着乐沉翛说道:
“你要知道行市!!现在厨房的大事小情全都由那帮人一抓到底。我这个做老板的也得指望他们好好地给我卖力赚钱。在他们面前,不合适的话我也不好多说。从今以后你可要牢牢记住——他们本来不要你,是我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留你下来的。让你帮着洗洗碗筷收拾杂物什么的说着轻贱,不过总算是一份差使,你要是嫌弃,不好好做,一旦给他们找出驱赶的由头,我就再也没办法帮你说话了。我劝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出门,一屁股坐上轿子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