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逢甚是节省,一文当作两文使用,没请太多师傅,整个过程也没有大动静。工程结束后,新宅看起来显得简朴素净。
子归逢只在原来的菜地上起了一栋四合小院,既没有楼层,也没有红砖碧瓦,分有前院后院,中间有五进小房,留有后门和走廊,仍与前边的誌古斋相通。原先的老房和誌古斋顺便粉刷了一遍。
乔迁新居那天,师兄弟二人在后院里看着才落成的院子,想到掘出一千贯钱那天大家说的话,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子归逢看在眼里,解释道:
“子某经历了二十多年颠沛流离,几欲成为废人,所幸得到老天庇佑,在花甲之年神转魂还,并且还有先人遗宝相赠,这样的事无论落到谁身上,都应该知足了!我估摸着,自己兴许还有几年的日子可活,今后可以不疼不痒的了此残生的吧。”
他看着院里新种的花草,话题一转说道:
“子家曾经的满室浮华,是数代人历经千辛万苦换来的,一朝洗尽,付诸东流,着实令人痛惜,无奈我人老体衰神思倦怠,比不得二十多年前,如今再也无力勤事经营了,所以,我没想太多,更加没想要多几间屋子做生意,仅仅只是修造了这么个小宅子。家宅虽小,但长处是安静闲适,我和枚芳静养晚年最好不过。人生苦短,贪多无益,够用就不错了!”
只有历经波折,在富贵荣华和贫穷疾困中有过轮回的人,才有这样真正发自肺腑的感慨。
大圣心念一动,乃仔细地看子归逢。老人须辫微白,面容削瘦,两眼寡淡湿润。这张皮囊里面的灵魂该是经历了多少苦难啊!大圣想要给予安慰,却只想到貌似无用的老生常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
子归逢抬手指了指修葺一新的老屋,微微颤抖着,欲说还休,似乎眼前风云变幻斗转星移,明明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厦,却轰然倒塌,转眼之间又忽地变成了现在小巧简陋的模样。他忽而奕奕有神忽而黯然失色,尽然随着眼里幻觉的变化而变化。
八戒心不在焉,自在一边赏玩花草,这时又变得不忍,暗暗叹道:
“又在想陈年往事了,包袱放不下,人啊!真是可怜的人。”
子归逢回过神来,对二人说道:
“你们兄弟两个虽是远方来客,之前与我素昧平生,但与我子归逢,实在缘分不浅。”
他不介意二人看见自己哀伤,信手抹去眼泪,大度地笑了笑,说道:
“我常听枚芳说,我得疯病的那些日子,除了她枚芳,就谁也不认得了,谁也管不了我了。要不是那一天鬼使神差遇到你们,令我不知怎么的突然间莫名其妙暴跳暴走,致使冲破了哪根堵塞了的神经,让身上的血流又再活络过来,或许这身疯病就一直好不了了,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呵呵,我看这个意外极有可能!这可都是托你们兄弟两个的福啊!
大圣替他开心,笑道:
“要说不是缘分,那也该算是子老爷的造化到了,挨了这么多年苦楚,总该苦尽甘来!是不是?”
子归逢湿润的双眼更露出热切的期盼,笑吟吟地说道:
“我看二位为人处事与众不同!不像外间的人那样呼朋唤友结党营聚,对外事素来不闻不问,自顾自过得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好比天上的神仙。有你们做我这个老朽的邻居,我心里很是安乐!”
邻居?平常靠得近不算邻居,住也住得近,吃也挨得近才算邻居。八戒大喜,咧嘴笑了起来,趁机说道:
“原来子老爷真把我那天说的话记住了,您这是答应我们搬过来住了吧?!那可太好了,我老朱这回算是天天有口福啊,可以顿顿都吃枚芳大婶做的菜了,是不是?子老爷!老爷子!”
枚芳从房内出来,高兴地说道:
“有口福!有口福!子老爷早就说了,翻新了这栋老屋,就请你们两个搬进来住,再不用每天客栈店铺的来回跑动了。你们前脚一伸可以打开店门做生意,后脚一缩可以到这边来吃饭喝汤,一日三餐子老爷都欢迎你们!”
八戒欢欣不已,乐呵呵地走在几间房中犹如走马灯似地来回察看。大圣若有所思,慢慢踱步,慢慢看新房,偶尔露出一丝笑意。
不如一缕风的我幽幽潺潺,在院子里如鱼一样游动。
大圣和八戒看了个够,转回店面正经看守生意。前院的空地上只剩下子归逢枚芳二人。枚芳忽而有所感悟,眼中泛出泪花,乃转过身用手擦拭,子归逢看着她的背影,呆呆站立了一会,柔声说道:
“枚芳姑娘,今年我正好六十岁,值此花甲之年,我倒是不觉得自己老啊,可是两条腿真的有些迈不开了,人言未老先衰兴许就是这个样子吧,看来我也要找一根拐杖,拄着、扶着,才好走完剩下的这些日子了吧。”
枚芳年近四十,听到子归逢突然叫自己做“小姑娘”,禁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回过身,看了子归逢一眼,说道:
“看你说的什么话,这些天你走路不都好好的吗?人家七十岁了才要拐杖,你还有十年的功夫才到那个时候。你胡说这些话,是要小姑娘为你感伤还是怎的?”
枚芳眼中犹有泪花,明显是不知道自己话里的意思啊!子归逢叹了一声,柔肠百转地说道:
“不感伤,不感伤,我们索性说好以后大家都不要感伤了吧!可我看你怎么还流着泪呢?莫不是又想到以前的那些日子了?”
枚芳脸上露出淡淡的浅笑,摇摇头,上前扶着子归逢徐行,于院中踱步,她幽幽说道:
“你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多岁,特别是那个胖些的朱谓能,嬉怒哀乐都形容在脸上,跟孩子一样,如果和他们坐下来一起吃饭,那不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了——一家子其乐融融了?!你可以试想一下,我们就要和他们在同个屋檐下朝夕见面了,时间久了,耳濡目染,你和我心里都会对他们有一些爱怜啊!”
子归逢心知晓枚芳感触,他轻拍枚芳手背,说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枚芳妹子,我们总算是经历了重重磨难后还能在原路上走得回来的人,相比那些一世都在饥寒交迫度过的贫苦人家,我们从高处跌落一回又算得了什么呢?经常触景生情,时时这般忧伤,还不如从今天起每日焚香礼佛,心怀慈悲,感念造化宽厚之恩德。万事顺其自然才好啊!如果世间真有灵验,能够换来你我日后善终,也是寻来了一桩妙趣的好事。”
枚芳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子归逢怔怔的看着她,眼睛不眨一下,浮现出丝丝情意。枚芳业已人到中年——这个也曾经满怀梦幻的玲珑少女,瓜子脸上依旧眉似弯月,眼珠子依旧乌黑灵动——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身姿丰腴婀娜,一颦一笑掩藏了几许娇媚,眼角几道皱纹徒添岁月的痕迹。
近些日子,枚芳重拾胭脂,薄施粉黛,盼顾之间娇羞怡人,看到子归逢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嘴唇微微颤动,露出如玉一般的皓齿,微微笑道:
“都到了寻找妙趣好事的暮色时分了,还好看么?”
子归逢蓦地醒转,红了脸,尴尬地露出笑容。二人四目相对,两相无言,只有一只小小的蜜蜂,嗡嗡地在刚刚盛开的水仙花上飞舞。
枚芳心随念转,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道:
“那个朱胖子,近时常常说我炒得一手好菜。其实我做饭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吃过我做的菜的人虽不算多,可巧知音竟然是没什么机会吃的那一个。”
不用我说,枚芳的心声大家也该知道,此句言外之意浅显易懂,乃是说朱谓能被孙醒管束,不能随时到家里来吃东西,不过是仅仅吃了两三次,便赞得不行。
枚芳说了前半句,两眼看了看子归逢,嗔怪似地说道:
“那个每顿都在吃的,却没有人家会表白,连一句夸赞的话都不曾给过人家。”
子归逢听得明白。他哪能不知道枚芳的心意,只是因为顾虑过多,故而矜持,一直不曾开口。这下开口正欲解释,哪知说出的话却是:
“他二人一旦过来一起用饭,妹子你可不如现在这般轻松了。”
唉,我真替他着急,言不由衷,骗谁呢?骗不如一缕风的我?!哼哼!
枚芳面色一沉,脸上的淡淡红晕唰地没了影,面无表情,直截了当说道:
“子老爷你又不知了,这做两个人的饭菜,和做四个人的饭菜,用多少功夫本来没有什么差别。老爷不妨叫他们等会儿就过来吃饭,我现在做来给老爷看看,看看会不会真的不轻松。”
子归逢忙道:
“妹子稍安勿躁,我原是想这新房已经建好,多起的那几间房子,就给我们请来的人居住。这次我们的院子也大了,需要专门的人打扫收拾,吃饭的人多了,也要请个人帮着买菜做饭。”
枚芳面色稍稍好转,子归逢微微一笑,又说道:
“妹子,你为了我们子家,过去就已经操劳了很多年,吃的苦比我还多还难。虽说你身子硬朗,干起活来不惧苦累,得心应手,但是这段时间你我年岁渐长,做事的能力大不如以前,如果家中还能雇得起帮手,就找两个回来,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做,我们只顾好好的保重身子。我们老是老了,总不是都不中用了吧,有些事也还是得花些日子,从长计议。”
枚芳心有感触,眼泪又再度流下。她寻思自己做为子家婢女,之所以子家家变之后不忘恩义,一直留在子家老屋照顾疯疯癫癫的子归逢,乃是只求做事有始有终,让自己问心无愧,此外再无杂念。
人心在变。话说子归逢清醒以后,二人在老屋内相处日久,朝夕见面,枚芳朦朦胧胧对子归逢渐生情愫,此后从未经历人事的枚芳心中恰似怀春的二八少女,念及将来,心中时常有小鹿乱撞。子归逢一句“我们老是老了,总不是都不中用了吧,有些事也还是得花些日子,从长计议”令人遐想,原来自己有情,子归逢也有意呀!是之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乃擦了擦眼泪,说道:
“雇得人来,我自是得了清闲了,只是起了这一房院子以后,还要买些家中常用的杂物,积蓄就不多了。”
子归逢往院外张望,说道:
“孙朱二人愿意住到这边,房租和店租加在一起,也不会少于一贯钱,足够我们养老的了。”
枚芳觉得他年老鬼祟,笑道:
“人家都还没搬过来,你就在盘算上怎么用人家的钱了。”
子归逢拈着胡须呵呵一笑,说道:
“就算他们不搬过来,这多出来的房子还不总得租出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