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誌古斋的孙醒和朱谓能搬进了子家的老屋,八珍齐也重新开张。全新的酒楼里宾客如云纷至沓来,生意兴旺当属京城之外第一家,祈美数钱数到了手软,半夜也乐咯咯地笑醒了多次。可怜的乐沉翛被迫离开了杨美城,不知所踪。
某一日,县衙高比穆闲来无事,离开公堂,来到衙门右侧自家的宅院,屏退了门童独自饮茶。他起起坐坐,来回踱步,久久难以恢复平静,看起来心事重重。一杯茶被他久久地端在手中,直到凉了也不知晓,呷上一口,连忙吐掉。
庭前的葡萄架长得丰茂,枝桠上挂着一个翠竹编制的鸟笼,笼里养着一只金丝雀。金丝雀在笼内扑来扑去,嘴中发出清脆的叫声:
“晶!晶!晶晶!”
高比穆觉得颇是好听,放下茶杯走过去逗弄。
他舀了一勺小米往食槽里倒,用棍子撩拨,自言自语地说道:
“乖鸟儿喂,我来看看你金光闪闪的羽毛啦,抖擞起来好不好啊?你叫得这般好听,莫不是见到我了就要我喂你呢?”
这只金丝鸟,是他最小的儿子养着玩的。小儿子曾经每日的伺候小鸟吃喝洗澡,就像父亲照看孩子一样尽心,自从半年前跟随兄长远赴他乡之后,金丝鸟再无专人照料,出入家中的家丁婢女随意喂养,居然也活得颇为长久滋润。
夫人韦氏从厢房出来,看见他在逗鸟,这样的情景倒是少见,乃眉头一皱说道:
“老爷子今儿怎么得空了?不妨你去打听一个人吧,先前我听见危捕头和衙役们议论纷纷,说是朝廷出现了一个办事得力的少年英才,很是讨得皇上的欢心。我听说这个人来过杨美城,而且还和老爷认得,老爷既然有时间,就去探探人家现今的下落,找时机叙叙聊聊,你们都是做官的,彼此熟络些不是坏事。”
高比穆也不拿正眼瞧她,一边逗鸟,一边淡淡的说道:
“隔墙有耳,非君子之为。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安心在院里呆着吧!”
韦氏上前撤换冷茶,嘴上说道:
“我只不过是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罢了。他们还对我说,老爷曾经和这个人一起喝茶听书,他们对老爷都很恭敬!”
高比穆拍拍手去掉鸟食的屑沫,笑着说道:
“夫人说的这个少年人,出身可了不得,乃是当朝一位权贵的儿子,真正官二代。昨天,衙门就收到了朝廷的昭示公文,讲的是这个官二代由翰林院编修连跳四级,已被封为都察院右付都御史,从七品官提到三品官。可是年前我见他时,他还毫无功名,白丁一个!”
白丁一词,三种解释,一是没有任何功名,二是目不识丁纯白字先生,三是指普通百姓。
“升迁这么快?!”
韦氏惊讶不已。
高比穆指指韦氏手上。韦氏一看,愕然发觉自己走神,忘了把端着的茶水给高比穆了,走上前,高比穆捧起呷了一口,说道:
“皇上这些年才亲政,为了坐实江山,少不了做些笼络人心的事情,所以提升年轻的官员,还有一些久久不得升迁的抑郁之士。近来有不少年轻人只做了一件两件普通的事情,才得到一些微乎其微的所谓民声,皇上就让他们连着两级三级的升官进爵。嘿嘿,朝廷的那一帮老朽,在先帝面前躬耕多年才得以位居庙堂之上,对皇上的这种做法自然不会满意。我担心以后会整些什么事出来呢。夫人说的这个都察院右付都御史,若不是有他父亲那样的老油条护犊,升得这样快,惹得朝里朝外老官少官都眼红嫉妒,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的父亲究竟是哪一个,怎么这样了不得?”
“你都没见过人家,说了你也不知道,妇道人家少打听这些事,省得在外面说三道四!”
韦氏不以为然,想了想,说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看起来还算顺其自然。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啊!不服气的人又能怎样?!自己没有碰上机会而已,若是碰上机会,谁能保证自己做得没有人家出格?!老爷做官做到今天,埋头一世给皇家卖命,不贪不敛,徒有一把清名,时至今日,什么都没能为家里留下,再过两年,也要向皇上告退返乡了。”
韦氏说着有些难过,停顿了一下,腔调变得忧怨:
“我这辈子跟着你受一世清苦是命中注定,也就算了罢,可一旦你退下来离开官场,我们可怜的孩儿日后就会更加艰难。将心比心,我看着他们就不忍心,你做父亲的,难道就能狠下心对他们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吗?”
眼泪掉了下来:
“我让你去和别人联络,也不是非要你去找那个年轻人,皇上专门提拔年轻人是个难得的机会,老爷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想个办法,把还算聪明的小三送进公门,好歹在他们三个当中留下一个进入仕途有所作为,以后兄弟几个谁有了难事了,官府里也好有人照应。”
高比穆果断地摆摆手,眯起双眼,坐在椅子里靠着背说道:
“我说夫人哪,不要只是看到官府无限的风光威仪。官场的险恶从来都被表面风光覆盖。如果成天想着升官发财,迟早便会走火入魔,这时候一旦有人要扯你的小辫子,在你背后施黑手使绊,你很容易就被人家掀翻倒地了,到时候再要翻身难上加难。”
韦氏叹了一声,拿手帕擦着泪眼说道:
“这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够留在身边的,个个都得流浪在外奔波度日,挨风吹被雨淋,不知他们会不会也接得你这个当爹的死性子,把自己整到每天都要数着叮当作响的荷包来过日子。人家倒是子承父业真正的官二代,我的娃就要变成真正的白丁了……哎呦喂,我可怜的娃啊!”
高比穆无言以对,把茶杯拿起来,一口没喝又重重地放到茶托里,发出“乓”的声响。
韦氏再怎么伤心难过,看到相公一脸愠怒的神情,也不敢太过造次,摇摇头,转身走到一旁。
高比穆索然无味,越发地觉得百无聊赖。他回到公堂之上,几个原就站得挺直的衙役以为他有事要升堂,急匆匆地又整了整皂衣,整齐地分立两边。高比穆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
“毋须着急!”
他坐下来低头查看放在桌上的帖子。心里却像散开的涟漪,再难平静。
高比穆是个勤政爱民的清官。他从小聪慧机智,经乡试考得秀才步入仕途,此后管辖过的地方,一概治理得井井有条。一直以来,他厌倦虚伪为人耿直,反感阿谀奉承,对官场上的应酬蜻蜓点水适可而止,为官将近三十年,屡出政绩,先皇对他青眼有加。
十几年前,他奉旨调任杨美城。杨美城是去往京城重道,虽然过往客商不少,淳朴的民风未变,为官首要经世济民。他的前任缺少规划,四处大兴土木,人人被衙门赶去充当民工,致使田地荒芜黄土蔽日,缺水缺粮要价畸高,民怨沸腾唉声叹气。高比穆把几个包工头暗中逐一查探,查明前任县官与之两两勾结的证据,将其一网打尽。前任县官被押解入京,几个包工头罚的罚,抓的抓,流放的流放。
高比穆经略的杨美城,不再改造扩建,而是广种苗木,还原原先自有的古朴简洁之风,城中各色人等除偶有务农之外,都起来开店经商。往来京城的人流给了此地输送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前些日子,已在杨美城购置田地建起别院的田员外递上拜帖,想要攀结关系。高比穆想到此人与己同朝为官,互为同科,目下又已告退赋闲,没有结党营私的嫌疑,便与之往来了数次。
只是这一来一往之后,高比穆的心情再也恬淡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