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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田员外名字叫做逸陇,本来只是一个六品知县,向高比穆自述来到杨美城定居前已经告退数年。数年间,他和一家老小十余人海阔天空到处周游,饱览山川秀色。因见杨美城风土人情俱佳,周围青山如黛,便决定在此终老。

高比穆原本有些鄙夷此人。在他眼中,田逸陇为官三十多年,不论是前朝还是如今的大沱,从来没有得到过朝廷嘉奖,如此过日子可谓是浑浑噩噩。这种人只要保住了官职,余事一概莫问,典型的拿着皇饷不做实事,堪称庸官。

一来二去,日渐熟络,田逸陇也不提防高比穆,见面尽述生平。他虽然是庸官,但并非傻子,知道如何为家里人广铺财路。他背地里安插自己的家眷介入所辖之地的经世济民之领域,大大方方地为整个家族攫取钱财。

他自知位卑身微,出入官场算不得高人,管教家人时想了独特章法,要家人只赚明明白白的钱,来历不清楚的万万不碰,宁愿平平安安细水长流,也切勿投机取巧一夜暴富。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平平安安细水长流岂可以一厢情愿!那些知道田逸陇背地里文章的人,争相与田逸陇家族做生意。做生意的并非都要把当官的卷进无尽深渊,很多时候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日后好相见,一旦有事好让田逸陇照应照应,睁只眼闭只眼搭个把手帮个忙。田逸陇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也与人为善,常常做和事佬,为的就是保证财路通畅。

官场三十多年,田逸陇随遇而安,竟没有碰上一点坎坷,惊险的只有过一两回,但都在钱财的神通下消弭得无影无踪,告老还乡时把所有财富聚齐起来算总账,俨然富甲一方的大富豪。之所以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他对高比穆解释是自己心性奇佳,而且还知道为人处世的侧重。

这些事情,都是高比穆这些天烦心的时候想起来的。

高比穆相信自己与田逸陇还是泛泛之交,说得再多也只是简单的寒喧,其中没少提起多年前的同科旧事,一开始高比穆并没有把许多对答记在心上,但有那么一天,他那在外经商的大儿子因生意上的事路过京城,顺道携带家眷来拜望父母。大儿子生意匆忙,把老婆儿子丢在衙门就独自离开。高比穆心无旁骛,抱着两岁多的孙儿在偌大的衙门内走上走下,欢欣不已。

韦氏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哭了,冷不防说了一句:

“我可怜的孙娃,怎的两岁多了才来见祖母!要是你爹这次不来,祖母就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这一回,高比穆夫妇不但是第一次见到孙子,就连大媳妇,也都只是初次见面。大儿子办事去了又回,回了又要举家远去。临行前夕,小弟笑话侄子对祖母认生,惹得母亲责怪,做大哥的便向二老述说由于多年来在外谋生艰难,积蓄无多,而且常住的地方与杨美城之间,一南一北,路程极远,若不是顺路经过,只怕这次也没有机会赶到父母身边看上一眼。

老大这番话从此在韦氏心里生了根,她时不时地便拿这个事做例子数落高比穆。

二儿子成年后则进了军营,稍作操练后远驻边关,任凭韦氏如何牵挂,也已经是三年不得相见。虽说老二是自愿进的行伍,当初也是高比穆管辖的西司典吏保荐,随军之后层层递解,老二早就不再归杨美城兵房管辖,但韦氏认为这不是问题所在。

高比穆官阶不低,本来认得京中武官,大可以向他们托个人情,让儿子退回来就近服役,这样的话就可以常回家中看看,缓解夫妇两个的思念之苦。怎奈高比穆心性高傲,生就一股倔脾气,不为陋俗所束缚。他对韦氏称道自己由小时读书开始,从来就没向谁低过头服过软,更没有为自家人向外间说过恳求的话,老二从军是历练,几年不见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犯不上摧眉折腰哀求他人。这是韦氏埋怨的关键。

好在高比穆夫妇育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不在身边,还有小儿子在人前人后“爹爹”“娘亲”亲热的叫唤,也能暂时缓解他夫妇两个对老大老二的思念。但光阴飞逝,转眼两年过去了,小儿子也渐渐长大成人,开始有了些自己的想法,不再事事想着父母,更不愿意依赖。高比穆原想要他专心读书,以便来年像自己年轻时那样考取功名步入仕途,但自己的平素作为被小儿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小儿子嫌老爹这官当得清苦,并不为老爹的四品官阶感到荣耀。

这回大哥顺道省亲,小儿子像瞌睡的人得到枕头一样正中下怀,拿定了主意一心要随大哥出到外面闯荡,说是要趁着年轻历练历练,将来也好做点生意赚钱养家。孩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使劲吹嘘凭自己的机灵保不准还能富甲一方,不必像老爹那样清苦,而且要走的意志坚决果敢,任凭高比穆韦氏和大儿子夫妇四人怎么地苦苦相劝,也都无法使其回心转意。

等到大儿子办完了事情,回杨美城接应妻儿启程的时候,小儿子早收拾好了包袱,板上钉钉一样坐到了马车上。高比穆夫妇无奈,只得一再叮嘱老大妥当照顾,然后一家人在哭哭啼啼中挥泪告别。

偌大的一个家,本来人人建在,最后却只剩得两个老人孤寂度日。

经历了小儿子弃家远走这件事以后,高比穆方才发觉,自己辛辛苦苦换来的帝皇嘉奖和一世清名,在年轻儿子的眼中看来竟是如此的一钱不值,他更开始想到,小儿子毅然决然的离开,兴许正是出于对自己一直以来重视名节清廉不阿的极端厌恶。

这样的感触对他打击很大,加上身旁韦氏不时的埋怨和责怪,他有时不得不怀疑,自己把清廉看得高于一切,说到底是不是就在追逐虚幻的荣耀呢?这种荣耀是不是其实就是真真切切的虚名呢?自己一直如此自信的根源究竟是否来源于心中彻底的自私呢?这种心里的自私和事实上的假公济私徇私舞弊到底有什么不同?这些以前从未有过,现在却挥之不去的想法,总是令他心中隐隐作痛。

于是他想起了田逸陇的为官处世之道。他曾经在心里嘲笑田逸陇做了一辈子的庸官,审案治事总要畏畏缩缩的掂量各方利益,从不敢挺直了身板潇潇洒洒痛痛快快的做人管事,简直就是白白的拿了官绶大印,白吃皇粮甘当硕鼠。如今他细一想来,此刻田逸陇退隐在家,倚靠数之不尽的财富,儿孙承欢膝下,每日锦衣玉食,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真正是做到了无忧无虑,快乐赛神仙。

与田逸陇昔日在官场上相比,他现在是意气风发,不惧奸佞,不屑商贾,凭着一腔的才智和热血谨遵皇命,办起事来快刀斩乱麻,实为众多百姓所称道,日后自己也可以凭着一份俸禄,把余下的日子过得洋洋洒洒,没有忧愁,而奔波忙碌的儿子们现在既然还是一事无成,将来或就无法乐观,他们极有可能像所有普通的生意人那样,迟早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题,陷入低谷,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日复一日潦倒困顿。

高比穆想到这一层,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对孩儿们将来的状况,心里禁不住暗暗担忧了。

田逸陇与自己刚好相反,为官时做得委屈,夹着尾巴做人,蝇营狗苟曲意逢迎,但人家现在毕竟也能功成身退了,巨资在身,福荫三代,可以携带家眷四处游玩,笑看人生,大大方方度日,从容不迫。

自己皓首白发,即将跨入花甲,眼见着就要向上峰告退,但对家长里短的长远之事尚无规划,累及满屋子老小。做为家长,高比穆有时就颇为自责,不免神思恍惚。

他担任县官以来,不管是在杨美城还是其他县郡,以自己的聪睿豪气,施政大刀阔斧,从来说一不二,但要把这种风格运用到谋取自己的利益上,他实在是有点不知所措,前怕狼后怕虎,左右迈不开手脚。

犹犹豫豫中,门童忽然递进来一份请帖,这是生意人祈美请他在八珍齐酒楼重新开张那天光临赴宴的请柬。

高比穆心性高傲,不事俗务,多年来非必需的应酬一概弃之不理,这种秉性在与田逸陇交往前越发的老而弥犟。他刚到杨美城那时,利用一次在酒桌上应酬的机会,把在城里为非作歹的建筑商包工头一举擒获,统统收入监中,而后又把暗中与这些人有勾结的公门中人一并收押惩处。他的这次整顿涉及面广,导致位于衙门后的监狱内差一点人满为患,但是做得精彩漂亮,掷地有声,吓得城里的商贾贵人从此不敢再贸然邀约。后来,就算有些自认为身家清白的生意人壮起胆子亲自来到衙门相请,高比穆为了保证衙门内外风清气正,不至于又再落入俗套,也基本谢绝。

韦氏恰好也看见摆在茶几上的请柬,拿起来随意看了一遍,又见到高比穆踌躇的样子,心中就明白了几分,想到高比穆这些日子以来有些神不守舍,于是劝他道:

“酒楼开张,请的客人非富即贵,都是做起生意得心应手的人,他们聚在一起必定相互提防,未必就敢向老爷张口讨要好处。我看这不过就是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老爷去那坐坐也无妨,到时告老退隐了,最后若是还留在杨美城养老,能有几个熟络的朋友,偶尔串串门,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散散心什么的,也都好过日子啊!”

高比穆突然把眼一瞪,叫起来道:

“我若是告老,必定返回老家!人言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在外为官三十多年,从不回过家乡,就连清明重阳,父母之墓、高家祖坟都有赖叔伯兄弟打扫凭吊,那时我要再不回去,孝心何在?还不被村里的人戳脊梁骨吗?到了老死之时,还有什么面目去拜见爹娘?”

高比穆对韦氏莫名其妙地发了一把火,却命门童回话,允诺到时赴约,八珍齐掌柜祈美得到消息后喜出望外,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话说回来,那日韦氏听见衙内传言,说皇上身边新晋的红人年轻有为,和高比穆有过一面之缘,对高比穆很是恭敬,于是想通过此人为小儿子踏入公门穿针引线,便来打探高比穆的心思。

高比穆见过昭示公文,知道此人乃是工部尚书夏侯大人的公子夏侯恩,此人一年前曾在杨美城策马践踏滋扰民生,随人被危蔟忌拦截擒拿,故此发生纠纷,高比穆不得不赶去救场,二人仅仅由此而打过一次交道。酒席之上,高比穆看夏侯恩的模样,乃是年少得志,盛气凌人,心中亦是颇有城府,当时要不是说起皇上对其题字中暗含的殷殷期盼来约束于他,真不知这个麻烦会如何收场。

秋风劲扫落叶,寒意渐侵骨髓,转眼间冬季将至。一日深夜,衙门内外一片沉寂,当值的衙役捕快将双手拢在衣袖里,本来还吃力的干瞪着双眼,几个连天哈欠之后,迷迷糊糊打起了磕睡。在衙门内宅,韦氏已经上床就寝。偌大的杨美城衙门,只有高比穆犹在空空荡荡的公堂上来回走动,他把一盏灯笼提在手里,打算到书房查阅文书,离开公堂没有几步,于静寂中听到衙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高比穆竖起耳朵,听到脚步声到了衙门外的申明亭突然停住了,来人似乎在犹豫什么。高比穆有意走近了堂门侧耳倾听,未几听到一把尖声尖气的声音说道:

“发呆做什么?你怎的不拿槌子敲鼓啊?!是你先看见的尸首,你来敲鼓,快敲,快敲!”

“命案!?”

高比穆心一紧。真的发生命案的话,可就打破了杨美城多年来的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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