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乃是一小块棉麻,拖着几根挺粗的棉线,依稀呈现出一个半圆的形状。高比穆认得出这是常人冬天所穿布鞋的鞋跟。鞋跟能掉落一块,必然先是有所磨损,在鞋底露出破绽,而后被人踩踏,穿着这鞋子的人又急于迈步前行,才会被扯下一块来。
高比穆断定,抛尸人被孙醒和朱谓能发现以后,两个活宝大惊小怪咋咋呼呼,令他们仓促逃窜,于是脚步撞在了一起,瞬间的踩踏便在现场留下了拇指大小的鞋底碎片。
高比穆的脑海中,抛尸现场的鞋底碎片、尸首腹内的米粉辣椒、画得逼真却无人认识的死者容貌逐一跳起闪跃,然后渐渐交织在一起,冥冥之中似乎就要告诉他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是什么,高比穆心里越来越有些明朗了。
当然,对我而言,他心里的答案不是秘密,他心里想什么,有些什么打算,我洞若观火。
找到了案子的突破点,高比穆心情有了些少轻松,面色自得地出了证物小房,路过一排矮墙,正欲往公堂上走去,却听见隔壁传来突突的挖土声。墙的那边是他与家人寄住的庭院。他不知何事,便竖起耳朵静听。
他听到夫人韦氏的贴身丫鬟韵儿说道:
“夫人,要不要再挖深些,这样也能防备猫猫狗狗的闻见了味儿来乱刨了去。”
夫人似乎有些哀伤,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就再深些吧,魂儿没了,给猫狗的尖牙利爪扒坏了躯壳,只怕也不得好好地投胎转世呢。”
高比穆有些奇怪,靠近矮墙,冲着那边问道:
“韵儿,你和夫人在干什么呢?是谁没了魂,要投胎转世呢?”
韵儿迟疑了一下,应道:
“小少爷养的金丝雀昨夜里冻死了,夫人吩咐挖个坑埋了它。”
韦氏也说道:
“三儿在家时最喜爱的就是这只鸟儿了,成天用手拎着提着手也不觉得累,就是由着它在耳边叫唤几个时辰也不觉得乏腻过。他随大哥出去的时候还说了要我们好好看管它,说要等着它生小小鸟出来,谁知它这样命弱,竟连一个冬天也过不去,就这么冷死了。唉,我们没有将它看养好,既然死了就好好埋了吧,也算对三儿这份善心有个交代吧。”
韦氏说着,忽然间就抽泣起来。高比穆皱皱眉,隔着墙劝道:
“也就是一只鸟儿,叫得还算好听罢了,三儿见了都不至于为它哭哭啼啼,你多大岁数了,怎么跟孩童似的,这么容易就想不开,一大早的叫唤也不嫌晦气!”
韦氏没有作声,犹自低泣不止。
高比穆心里说了声麻烦,又对着隔墙说道:
“等会就让韵儿到集市上再买只乖巧伶俐的回来,好好调教一番,那时你又可以听鸟儿每天叫醒了好不?”
韦氏哽咽难言,韵儿代她答道:
“夫人心里想的是小少爷,不是念这只鸟儿。”
高比穆听罢愕然,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开了。
次日,天上初有亮色,高比穆也不同韦氏打个招呼,自己换了便服,步出衙门,走向街市。
食肆林立的闹市上,薄雾徐徐消退,一栋富丽堂皇的酒楼当街而立。高比穆伫足观望。两个杂役正在门前洒扫。石狮子旁便是两根硕大柱子。柱子上各有一行字,无不金光耀眼。
“鲜香溢出天府海客沉醉豪饮千杯不虚行,麻辣源自西蜀四座惊喜独掌一勺有真功!”
高比穆默默吟念,心道:
“百年不遇!八珍齐,你这是赶上了别人几辈子都碰不到的好时候!”
杂役中有人认得高比穆,慌忙上前请安,请他到店里安坐,高比穆欣然应允。
一杯热茶递到高比穆手里,杂役摩搓着手,乐呵呵笑着,说道:
“大人今天好兴致,来逛街日来了。”
高比穆微笑,说道:
“衙门休假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出来看看。”
商为富官为贵,当官的总不会和普通百姓说到一块,此为人之常情,高大人来此,唯有祈美可以相陪。杂役心里这么想着,便道:
“还请大人稍待,祈掌柜应该就在路上。”
不知该和高比穆说些什么,杂役焦急,一对眼睛往路上张望,四处寻找着祈掌柜的身影。祈美哪里可能说来就来,杂役如此做作不过是掩饰窘状。
高比穆心知肚明,呷了一口茶,安抚道:
“小哥莫急,我这是刚好路过,记起你们八珍齐里有几幅对联值得回味,就专门进来看看罢了。”
杂役随意搭腔:
“大人瞧见哪一副写得好?”
“我只看到你店里的四副对联,对对都写得很好啊!”
高大人是在夸赞撰写对联的笔法,杂役自以为是,乐道:
“大人好眼力,实际上,这四幅对联都出自一人之笔。”
高比穆嗯了一声,起来走到左侧的楼梯处,看了看那副对联,说道:
“我对这手字倒是有些印象,似乎在公案上见过。”
杂役呵呵一笑,道:
“大人一定是见过这手字的。”
他留下半句话不说,对高比穆笑而不语。
高比穆心道:
“这个杂役倒也有趣,莫非要考我记性不成!”又细看一阵对联,笑吟吟说道:
“小哥,你却难不到我,依我这双老眼看来,这些字都是出自杨美城的某人之手。”
杂役此举倒不是因为胆子够大,竟敢小瞧了高比穆,而是故意示好,结果乃在意料之中。他对高比穆伸出大拇指,夸道:
“大人果然好眼力,这几幅对联,乃是祈掌柜把时常帮写讼状的刘擘英找来帮写的。”
高比穆装作恍然大悟,顺口说道:
“刘擘英这手技法,早在之前的讼状就已经令我印象深刻。”
杂役呵呵陪笑,讼状什么的于他来说显然不懂,他也不想懂。
高比穆把空杯子交还杂役,笑道:
“不知你店中该到何处解手。喝了你家的茶水,我内急。”
杂役急忙指了个方向,诚惶诚恐说道:
“小人带大人去了便是。”
高比穆摆摆手谢绝,径自走向杂役所指的地方。这处原是个通廊,中间有拐角。未几,杂役便看不到了他的身影。
通廊中有块牌子,上书“厨房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高比穆本就是奔着厨房而来,他毫不理会径直走了进去。到了开阔处,高比穆看见正当中有几个蓄水池,池中盛满了水,地面有些湿滑。一辆满载着蔬菜的推车后面,两个人一面忙碌一面扯谈。
高比穆蹑手蹑脚靠近推车,静悄悄地往厨房内里张望。半盏茶功夫,身后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同时,祈美的声音传入耳内:
“高大人!高大人留步!这里污糟杂乱,还湿辘辘地,容易脏了大人衣物,您从这边走罢!!”
我被天音惩罚,时常被强迫从刚油然生出兴趣的事情上离开,转而去阅历更多的场面,如此或是惩罚或事补偿,经历多次之后,感觉与其说是强迫,不如说是有意安排,天音让我看到更多,是为了让我联想,洞悉更多世事。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或许我所想要的关于自己的答案便可从中寻找。我乐意这样的事情出现,乐见凡人想而不得的神通降临在自己身上。
当时浮光闪现,我的目光穿透墙壁,看到祈美走入店中。杂役上前告知县令大人正在店内。祈美听了惶惶不安,没想着避忌,急忙赶往茅厕。当然,这种浮光闪现仅仅出现在我眼内,别人没有这种神通,肯定所见有限。
在洗菜洗碗的池子边上,祈美撞见了高比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