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寺院里抽签算命稀松平常,看似指点迷津,预知未来,实则是修行之人普渡众生的一种巧妙方法,它教人不要拘泥于生活当中一时的长短困顿,人生之事贵在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东西从来就不是铁板钉钉的,只因为来算命的大都是眼前有了不如意事令到心智不宁了,或者要展望前程即将大展宏图之志了,但凡解签,不过是对这些人说一些模棱两可之词,以供自己日后诡辩,眼前则任君斟酌,而这有心听解之人,又大都只挑好言好语来臆断,故此求签的人回去后大都会安心的过上一段日子,要是再觉得不如意了,也只好继续来听人家的忽悠,或者就此作罢。
主事在白云观修行已久,为香客解说签词早已做得是头头是道,滚瓜烂熟,本来此事另有下边道士专人司职,主事现在想要当面卖弄,不过是因为吃着缪家的供养,吃人嘴软,要在举手投足间显得重视缪家。此刻听缪姝鸿如此一说,就知道原是冲着老道人灵渊子来的。想到缪家人身份地位,有些拒绝的话不好直接说出口,主事一时间颇为犹豫。老道人那点未卜先知的神通,一直以来并非人所共知,无论外边怎么传扬,道观自家人也没得见识过。而且这个老辈脾气古怪,甚少言语,包括和本观道士,也甚少交谈接触。
“无量寿佛!”
良久,主事讪讪一笑,望向门外,作揖说道:
“实不相瞒,我知道小姐说的乃是我家师叔祖。可是这位师叔祖平日只会参禅打坐,静心修道,我在白云观多年,还没见过他给谁解签释迷,小姐要他出来,只怕有些勉为其难!要说解签,其实签上隐喻的那些话,任凭是谁都是一样的解法。”
缪姝鸿撅起嘴,转而静心一想,说道:
“道长,若是你家师叔祖告诉过你,让你对我们缪家人一概勉为其难,我们也只好回去了。只是你这位师叔祖,还有白云观,都与我们缪家渊源深长,他会连我一面都不见就说勉为其难么?!但若是道长自己觉得勉为其难,难请得动师叔祖,小女子还请道长指明,师叔祖在哪一间屋子里修行,让小女子自己来勉为其难吧!如果你家师叔祖本来就不会解签,小女子没话可说,自然就回去了。”
她悠然站到门边,又道:
“道长,我知道你师叔祖的本事,可比解签神奇多了,我说得可对吧?”
这时,冻不死的蜜蜂突然出现在主事面前,嗡嗡嗡地飞,来回绕圈子,主事嫌碍眼,伸手驱赶。嘤地一声,蜜蜂落在他的嘴角,狠狠地叮了一口。主事吃痛,捂着嘴哎呀呀叫唤。虽是捂住了嘴,却捂不住脸面上扯眉拉筋,两个年轻道士见了,忍不住掩嘴偷笑。
缪姝鸿上前,伸手往主事脸上扇风,忍俊不禁,接连问道:
“道长,这么冷的天还飞出来蜇人的蜂是什么蜂?怪事啊!它是不是从你师叔祖房里飞出来的?是不是你师叔祖怪你拖拖拉拉不肯带我们去见他,特意让它过来给我们引路呀?”
蜇人后蜜蜂落在房梁上,听到缪姝鸿说的话,嗡嗡嗡地飞到门口转了一圈,飞出去,再飞回来,又转一圈。
心有灵犀一点通,缪姝鸿高兴地说道:
“哎,道长你看,它听得懂我的说话,叫我随它去呢!”
主事道人疼得钻心,龇牙咧嘴的,一面呻吟,一面寻思,要是由着缪姝鸿去吧,师叔祖必会让她知难而退,自己何必做这恶人,于是无奈地挥挥手,让一个道人上来,又往后山指了指,让他去给缪姝鸿带路——主事疼得话也不想说了。
话说大圣自以为变做蜜蜂是万全之策,一直趴在窗户上看着缪姝鸿。当见到缪姝鸿抽到的是那样一只签,也有心要听听老道士的说法。之前他是飞了半天都找不到老道士,心里莫名烦躁,一时嫌主事道人不够爽快,乃毫不避忌地飞起来蜇了一口。
现在,它嗡嗡嗡地跟在一行人身后,面扇着翅膀,一面寻思:
“缪姝鸿摇出的这支签是算姻缘的。此女情窦初开,八成是对俺老孙日前那身变相一见钟情了。现在正好赶去听听人精老道做何解释!当然,还得问问他,那天说的的谶语究竟是怎么回事——和逃字有甚深渊源——简直就是信口开河!呵呵,老孙铁定能够不近女色,让她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点破事搅得俺老孙这两天恍恍惚惚,过得就跟做梦一样。”
白云观傍山而建,坡路曲折,众人穿过几处房舍亭台,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在一排藤草修葺成的篱笆墙前,带路的道士恭恭敬敬地打开一扇竹门。竹门里是一个小院,院里有几间房舍。道士往里面张望,须臾,站到一旁让出路来,说道:
“这个时候老道长应该是在里面的房子内闭目静养,你们进到院子里等着吧!记得轻些走动。老道长修心一结,自然会出来打拳热身。你们见了他,要问什么打开天窗问了就是,要是有缘他就回答你们了,要是不回答,你们也只好赶快下山得了。”
缪姝鸿乃走入小院。
两个护院在外边等,雪瓶随着小姐进了院子。院中有张竹子做的躺椅。小姐从出家门到现在,只是跪在地上求签的时候稍事休息过,其余时间不是走就是站,应该挺累了,雪瓶掏出手帕上前把躺椅拭擦一遍,对缪姝鸿说道:
“大小姐,不知这下要等多久,您先坐着吧。”
缪姝鸿兴致高张,哪里有累的感觉。她只好奇老道士是怎么静养的。她径直走过躺椅,走到门前才要悄悄往里张望,不想听见一声咳嗽,随即竹帘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皂衣,满头俱是白发的老道士走了出来。缪姝鸿看其人神情,默然恬淡,目不斜视,就像院里没有别人。
老道士面容矍铄,红如重枣,手持一杆清扫宇宙的黄玉拂尘。蜜蜂嗡嗡嗡地飞了过来,心里赞道:
“好一派仙风道骨!”
缪姝鸿脚步轻盈,快步走到老道士面前,挡着去路行了个万福,清甜地说道:
“老道长,小女子从牛涧村来,这边厢有礼了。”
老道愕然站住。雪瓶也过来行了个万福,礼毕站在缪姝鸿身后。
老道士的脾气果然有些古怪,见到去路被挡,二话不说,扭头便转过一边,自顾走了两步,正好是院子中央,咳了两声清清嗓门,半蹲在地,左脚前移,手中拂尘向前挥出,摆了一个起势,唤做仙人指路。
老道士只顾打拳练身,概不理人。缪姝鸿皱着眉,端正地坐在躺椅上观看。良久,雪瓶在她耳边嘀咕道:
“小姐,老道人这样拿架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和他说上话啊?”
缪姝鸿何尝不急,忽想起领路道士所说,乃站起来,故意围着老道士慢慢地转起了圈子,一边想一边念出那四句签词:
“檐前鹊噪正翩翩,忧虑全消喜自然,一人进了一人退,下稍还有好姻缘。”
她明眸善睐,望着老道士,恳切说道:
“老道长,您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而我只是俗世间一个愚钝不清的小女子,我这两天神思倦怠,心事重重,刚刚还在前面偏殿摇出了这样一支签,读来读去不能明白,心里边十分疑惑,现在冒昧叨扰,恳请老神仙为小女子指点迷津。万望不吝赐教。”
老道士依旧不理不睬,照旧凝神静气自顾自地打了一路又一路的养身拳。良久面色一片红润,乃吐纳安神,收功大吉。须臾走到几株花草跟前仔细查看,拿起一根细长树枝,把腐烂的落叶一点点的拨弄出来,竟把二女当作透明的空气一般。
雪瓶索然无味看了老道半天,再也沉不住气了,对缪姝鸿说道:
“大小姐,老道长的怪癖名声和村里传的真是一样,不如我们转回去问回那个主事道人,摇签解签又不会一语成谶,听他随便说说便行了吧,不一定做得真的!”
缪姝鸿摆摆手,要血瓶不必多言,捡了根枯枝,也学着老道的样子在花草丛中拨弄落叶。她侃侃而谈,说话的腔调就像平常和熟人聊天: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朵儿还在的时候,芬芳娇艳,娇嫩欲滴,大家止不住地夸它美不胜收,春情无限,却没有谁看到它有着一颗生命永恒的内心。只有在它枯萎了,凋零了,和泥土融合在一起了,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时候,它又给后来生长的种子花草输送养料,这便显出了它的菩萨心肠。人也一样。万物有爱,才能永恒。老人家,您看我说得对不对?”
老道士翻开一张叶子,自言自语说道:
“你个奇怪东西,怎么孤零零地躲在这里?这里既不是温泉,也不是暖炉,离了群,还能挨过冬天的蜜蜂有几个?”摇头慨叹一声,“唉,你这厮就快要堕入无间轮回了!出来吧,赶紧回到你自己的地方。”
他用细长的树枝在花草丛下扒拉,一只蜜蜂被赶了出来。这只蜜蜂腻腻嗡嗡,绕着圈飞,不愿离开院子,在屋子门板上停下来落脚。缪姝鸿不明白其中巧妙,接着老道的话茬说道:
“生命力旺盛的蜜蜂,总以为自己顽强,实际上因为天寒地冻,这时已经难寻蜜源。如果它一直找不到蜜源,也宁愿在外面冻死,因为它没有面目回去窝里了。据说,有的善人会因此在蜜蜂经常出现的地方丢洒现成的蜜糖,让它带回去救一窝子老小。”
老道士闻言,忽而呆怔,似乎心有所思。缪姝鸿眼尖,左右手交错,行了一个大礼,说道:
“小女子姓缪,是牛涧村缪家侄女,家父缪尽毅。日前得知缪家和白云观素有几分渊源。今番初次来见道长,仓促行事礼数不周,当请老人家见谅。”
老道士放下细长树枝,上下打量缪姝鸿,终于说话道:
“缪家?我只知道缪家有棵不会结果的桃树。什么缪尽毅?贫道不懂!说之何宜?”
缪姝鸿笑得像凌寒独开的娇艳花朵,高兴道:
“哎呀!老人家,这些天我一直住在那棵大树下的屋子里呢!每天早上,一把门打开,就能够看到那棵奇怪的桃树了。它的花朵儿开得一簇一簇的,一簇接着一簇,一簇压着一簇,桃红把整个天都遮蔽了。冷风儿一吹,片片花朵儿飘落下来,把长着青苔的地面都铺满了,细细碎碎,重重叠叠,有时吹地蹚风,地上的花瓣儿打着旋向上飘起。落下的桃花,飘起的桃花,参差交错,几许亮色从树的缝隙洒下,大桃树上上下下洋溢着奇幻的光芒……好美啊!我来了之后不许他们打扫院子,任凭落花起起落落,我自己就跟住在仙境里面一样。”
思绪飞扬,缪姝鸿一面说着,手里的树枝指指点点,就像数着漫天飞舞的花瓣,满怀憧憬,绘声绘色。
老道人微微一笑,然而笑容转瞬即逝,在众人目光中,转身回房,竹帘掀起又落下,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姑娘,赶快走了吧。贫道还有功课要做。”
老人家的卧房,缪姝鸿不敢贸然进入,她跟上两步,鼓足了勇气,在竹帘外欠着身子柔声说道:
“老人家,前两日小女子带着小孩儿到村外看桃花,险些被一条叫做森蚺的蛇怪卷去吃了,万分危急之际,幸好有个武艺高强的英雄好汉及时出现,出手相救,小女子和亲戚才苟存了性命。事情过去已经两天了,小女子一直心潮不定,对救命恩人难以相忘,思前想后无所适从,所以专程赶来白云观,拜问前路姻缘。俗话说禅修之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我更听闻老人家本领神奇,可以未卜先知,想得到老人家的金口玉言,指点一二,此后断断不敢再来叨扰。”
她在门帘外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老道士半句答话。良久,转头看看雪瓶,无可奈何摇了摇头,雪瓶抬手指了指竹帘,又指了指院落门口,问她究竟是硬闯进去还是离开。
缪姝鸿默默无语,心里却道:
“看来也只好白走一趟了。”
她略略欠着身子,把脸贴近竹帘,打算向老道人辞行。透过竹帘缝隙,她看见房中正对门口的地方摆放着一座玉镜台。玉镜台古色古香,精致典雅,镜面光洁如新,熠熠生辉,依稀映照出自己在门外向里张望的模样。
冻不死的蜜蜂落在高处,一直观望院中动静,所见所闻令他责怪老道不近情理,并且自命清高:
“牛鼻子老儿太可恶!太岂有此理!那日在山间见我快言快语信口开河,今日怎么会变得金口难开惜字如金?想来这个道观里的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刚才主事道士吃了苦头才肯指路,乃是接过了长辈遗风一脉相承的,那么对这个师叔祖也一定要如法炮制了,给他身上蜇上一蜇,他才肯老老实实回答问话呢。只是不知这回蜇他哪里好些?”
他这么一想,就情不自禁地扑愣着双翅,打了一个圈飞到缪姝鸿前面,趴在竹帘上,想找一条大点的缝隙钻进房去。
蜜蜂就在面前,近在咫尺。缪姝鸿奇怪了,心说这只蜜蜂真是有趣,说不定就是蜇了主事道人的那一只。甫一走神,竟不怕蜂蜇,也忘了辞行,痴痴地凑近了竹帘,要瞧这只蜜蜂是怎么样钻进屋里的。不想屋里突然柔光粼粼,像是正在发生奇异景象。她和蜜蜂都情不自禁地往里看去,都看到那光从玉镜台的镜子里闪射出来。镜面有一幕景象,婀娜绮丽如梦似真——这景象竟把缪姝鸿和蜜蜂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镜外有个缪姝鸿,镜里有个缪姝鸿,镜里除了有个缪姝鸿,还有一个铁骨铮铮,凛然气傲的美男子。二人眉目传情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