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清冷的夜遮住了所有人烟。
漫天的星辉之中只有西郊的这间破旧茅草屋中还点着几盏油灯,琼羽一声不吭地依靠在床头上,闭着眼睛聆听着灯油燃烧发出的‘嗞嗞’声。
“老师,您早些休息吧。”琼佑蹲坐在一个红木箱子前不停地翻找着需要的药材,嘴上一边嘱咐着老师休息,一边又有些好奇地询问了一句,“今天来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您称他为师兄,可你们为什么会交手啊?今天这场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生死相向了……”
“不要多问……”琼羽的声音少有的有些冷硬,“你还小,所以有些东西你是不会明白的,并不是所有的朋友都是相亲相爱、而生死相向的也不一定都是敌人,你只需要知道今天他既然没有杀了我,就代表着他根本不想杀了我……”许久之后,他又叹了一口气,“只是因为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太一样吧……而我又不想向他妥协。”
“可是……老师您的身体……”
“佑儿,你今年十五岁了吧?”琼羽忽然打断了他。
说到一半的琼佑被生生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真不像一个小孩子啊,”琼佑低低地轻声沉吟,“那就是已经有十年了啊……从我把你救起的那天开始,你就是一直像个女孩子一样细心、柔和,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我在照顾你,还是你在照顾我……”
“那万俟熙朗呢?他在您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呢?”琼佑闻言低头沉吟了许久,忽的抬头追问,“我能感受到您看我们两个的目光是完全不一样的……或许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您在看他时眼神中总是带着一丝怜悯和决绝,老师我不知道您想利用他去做什么,可是他今天真的是不顾性命的想要去救下您,虽然他是不太说话,但是我相信他是打心眼里尊敬您的!”
琼羽长叹一声:“佑儿,你和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许对于你来说,力量只会是你生活中的一个小点缀,所以你可以从最基础的枪术开始学起,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可对于万俟熙朗来说,一切就是截然不同了,常言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有些人就是那么固执地推着他跳过了修身齐家两步,直接走向了治国平天下的路,如果没有力量,不仅他会死,还会连带着很多幕后的人一同灰飞烟灭,所以他必须掌握力量,而且是那种足以平定天下的力量。”
“所以您就交给了他最凶险的枪术,希望他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还告诉他想要得到有些东西就必须用性命去赌!”琼佑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也是无比凝重。
“就算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琼羽低着头,不愿意去看琼佑的表情,“挫折和伤痛是我唯一能给予他的东西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渴求这份力量,所以我相信这一次我没有看错人,虽然现在他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在未来他一定会完成我未尽的复仇、走向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的风景。”
“老师……您真残忍……”琼佑再也无话可说,拎着药包转过身去,缓步走出了茅草屋。
琼羽沉默着看着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他身侧的窗户却缓缓地打开了。一个瘦高的黑影披着一身防雨的蓑衣,轻轻地融入了油灯照射不到的阴影中。
“看得出来你的行为让这个孩子很伤心。”沉稳的声音慢慢从阴影中传出来。
“这个孩子的心太软了,明明身上继承着天下间最高贵的血统,怎么可能永远跟我躲在这样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琼羽说,“他早晚是要独自一个人走出去的,学着狠心一点也好。”
“但是时代已经不同了,当年那个辉煌无比的组织如今也就只剩下了我们几个人还在苟延残喘。昔日号称能‘合而共议大陆’的星魁也连带着那一众星将悄然化做了时代的飞灰,甚至就连当年教导我们修行的肋尊者三杰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唐煜还在固执地走在自己的路上,即便我们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再高贵的血统也已经失去了他的意义……如今这个孩子视你为父亲,现在渴望的也不过是想要几个能和他玩的好朋友罢了,何必让他去背负那一切。”
琼羽微微直起了身体有些难看地笑了起来,“邛,不用说这些违心的话来试探我,我知道你对于师兄的态度和我不一样,但我也是不会停下来的,他的到来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曾经肋尊者留下的缘还没有解开,就算是未来的这个新时代不再需要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但那也要将他们的怨完全平息才行……而琼佑的宿命虽然现在还没有开始,但是未来一定会到来,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个沉稳的声音也在笑,“说的好,虽然我这种半路出家的肋尊者无法理解为什么唐煜这种背弃信仰的人在你们心中的地位还一点都不比大师兄差……但是有一点他还真是没有说错你,你就是一个喜欢把自己装作坏人的烂好人,而且还装的不像……不过说真的,琼佑这个孩子能被你这样的人救起还真是幸运啊!”
“哪有什么幸运啊!”琼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人生本来就是在一片悲剧中上演的,即便是我也无法逆转,未来如何,还需要他自己去闯!”
角落中的黑影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万俟熙朗呢?他的枪术如何了?”
“基础已经学的差不多了,而且今天他只看过一遍就使出‘陨雷枪术’的第一式,虽然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但是可以看出我们种在他胸膛里的那颗‘心’已经蕴养的差不多了,唐煜师兄应该也是看出来了,所以就直接代替我将‘死刑枪’送给他了,不过接下来一步才是最重要的,就看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感受到这把枪的灵魂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交给他了。”
“恩……不过那个一直跟在他背后的小丫头呢?最近怎么没有看到她,就连她手下的人也消失不见了?”
“最近上官颂手下的那群影子离开了大虞,为了那件东西在大陆各处疯狂的活动了起来,而愔邈域也在他们的目标之中。看起来小丫头并不想让愔邈域太过于突出,所以将夜行百鬼中的绝大多数都派了出去,分散在了大陆上各处进行狩猎,来防止这里暴露。不过这样以来,拉莱依娜内部的力量就有些空虚了,可能有人渗透进了这里,搞不好这一次连小丫头都会出手。”
“看起来坐镇边关的司马殇最近的几个举动让这位大虞王朝的太尉很不安啊!当年山将的归隐让他直接失去了在边境过半的军权,进而也失去了对于边军统帅司马殇的节制权,如今边疆的这头猛虎已经崛起到可以和他分庭抗礼了……而且看来上官颂虽然解决了大虞的皇族宗室,但却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尉应该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一丝耐心啊!”
“所以小丫头说这次真的很棘手,她的人手有些不够!”
“那你帮我转达一下,这次她可以拉莱依娜之中随便出手,我的人会帮她清理善后……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的。”
“恩,我本来就是打算让你出手相助的,不过你知道的,老先生的遗愿我们还是要遵守的,‘城中不可杀人’这项规矩是绝对不可破坏的!至少不能让人知道已经被打破了……”
“当然,毁尸灭迹这种事我很擅长……如果不放心你也可以来监督。”
屋内的声音渐渐的低落下去,两人交谈时本就压低了声线,到了外面隐约中只能就听到模糊喘息声。
屋外,漫天的星辉肆意地挥洒在天地之间,即便是拉莱依娜这种建造得极为奇詭的城市,披上了一层靓丽的银辉之后,依然显得有几分静谧祥和。
茅草屋不远处的院墙上,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平躺在了墙上,一把血红色的长枪横放在了他胸前。
虽然屋内交谈声万俟熙朗听不见,但是他却一直凝视着窗子里哪些依然还亮着的微光,只可惜这柔和的光芒却驱散不了他心中的寒意。
眼见着屋中的灯光熄灭了,万俟熙朗微微抬起头,用双手举起了这把刚刚属于自己的‘死刑枪’,尖锐的枪锋在星光照耀之下,流淌着献血一样的光芒,但却比屋内的灯光更让他感到亲切。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冲进那两个人的战场,他是在皇室中长大的孩子,虽然小时候有些目空一切,但是两年多的流亡生涯足以让他认清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上没有莫名的善意,琼羽收留自己、教导自己一定会有所求。
可是当他看到白发人的枪逼近琼羽的胸膛时,心中还是有那么一股无名的怒火,胸膛的火焰推动着他冲了上去,那只看过一遍的枪术瞬间就在自己手上呈现了出来。
琼羽总说他的枪术天赋不如琼佑,但其实这世间真正的力量往往是源自于人的内心,于是大陆上就有了这么一种枪术,它从来不会去在意招式形态,完全是着重于内心的意气,而对于猛虎的后裔来说,内心深处的咆哮声从来不曾停下。
万俟熙朗翻身从院墙上跳了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已经熄灭了灯光的茅草屋,屋侧扇着炉火的琼佑,以及不远处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的拉莱依娜。
一座城的人都在寂静的暗夜中沉眠,只有他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悄悄地走出了院子,习惯性的踏入了城外的密林之中。他一个人在昏暗的密林里默默的走,漫天的萤火虫追随着他的身影,可惜失去了疗伤的目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去那里,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变换着方向,在密林的最外围来来回回地游荡着。
可走着走着,万俟熙朗又走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棵红夹竹傍边,他左看右看,突然笑了起来,他忽然有些好奇在半空中看到的是怎样呢景象,他也想要学一下白天时唐沅芷的那个样子,在树冠上的两个树枝间来来回回的跳跃。
只可惜尝试了无数次之后,万俟熙朗也没能站在那根树枝上,最后他只能无奈的坐在了草地上,背靠着那棵大树,环抱着自己的那杆长枪,就好像是在拥抱着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一样,在星光的陪伴下慢慢的睡了过去。
“万俟熙朗……”一个轻快的声音从背后飘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清丽的佛手橘香气。
万俟熙朗猛地惊醒,回过头,只看见一只圆圆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旋在脸颊上的酒窝上总是带着透露出几分笑意。
“唐沅芷?”他有些奇怪白天的那个女孩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怎么会来这里?”
“找你啊!我刚刚看到你家的那个茅草屋灯都熄灭了,而且你还没在屋里,所以一下子就猜到你在这里。怎么样,我聪明吧!”
“找我?”
唐沅芷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万俟熙朗身侧,紧挨着他的身侧坐了下来:“对啊,之前唐老头一直把我拴在他身边,即使我在拉莱依娜里面发现了很多好玩的地方,但他都不让我自己去玩,恨死我了。不过现在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可以自由行动了,这次一定要玩个够!”
“奥,挺好的,”万俟熙朗认真地点点头,“那你去玩吧。”
唐沅芷呆了一下:“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吗?”
万俟熙朗沉默了一下:“你自己去吧,我明天还要练枪。”
“喂,闷葫芦,你怎么那么无聊啊?”羽然说,“如果你不和我出去玩,就永远不会找到好朋友的。”
万俟熙朗摇头:“可是白天的时候,你还说只要互相讲个故事就能交到朋友了……”
“那我们说话玩吧,你给我讲故事,”唐沅芷丝毫不气馁,依然顽强的往前凑,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嘟囔的一句,“反正我也睡不着,既然唐老头说我可以自己出去玩,那最近几天直接不回去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可我……不太会讲故事啊!”万俟熙朗停了一下,讷讷地摇了摇头。
“别怕别怕……这种是很简单的,你只要把你看到过好玩的事情说一下就行了。”
万俟熙朗还是摇头。
“那我问你答总行了吧!”
“……”这一次万俟熙朗总算点头了。
唐沅芷开心地跳了起来,然后绕着万俟熙朗转了一大圈,最后端坐在了他对面,认真地清了清嗓子,“你家在哪里啊?”
“大虞王朝御州。”万俟熙朗被她看的有些窘迫,低下了头不愿意和她对视。
“啊!传说那里的城墙会比云彩还高,连飓隼都飞不过去,是真的吗?”唐沅芷兴奋中又有些好奇地询问着。
“怎么可能!大虞王朝最高大的一处城墙是皇城皋陶的城墙,足有三十三丈高,虽然没有传说的那么夸张,但它确实是大虞王朝的骄傲,应该也是整个缅栀大陆最宏伟的城池,甚至连传说中的良渚城都没有它壮阔。”万俟熙朗谈起自己的家乡倒是变得十分健谈,“据说当年为了建造这座城池,大虞王朝的开国皇帝倾尽全国之力,在地下和城墙中间都浇筑了钢铁,让它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坚不可摧、无人可以攻陷的城池。”
“用钢铁浇铸而成的……不浪费吗?”
“额……”万俟熙朗呆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说,“再多的浪费也是值得的,只有这样才能建成伟大的城池!”
“在我们那就只有一座城池,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但并不是因为它坚不可摧,而是因为它可以抵挡寒冷,无论多大的暴风雪,在哪里只需要一点木头就能暖和很久。所以熔炼钢铁再浇筑实在是没有必要,这些薪柴能够暖和好一阵子呢!”唐沅芷嘟着嘴,“你不知道我最怕冷了。”
“冷……你的家究竟在哪里啊?”
“用我们自己的说法叫做维林诺恩,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极北冰原——封王国,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生活在抵天城里面,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当我觉得无聊了,唐老头就会给我讲外面的故事,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出去看看那些地方。”
“从北方的冰原上来?”万俟熙朗破天荒地主动提起来一个新话题,因为极北冰原太神秘了,令他很是向往,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终年不化的寒冰,还有与山同高的异兽飞驰扬起漫天飞雪。对于一个十二岁的万俟熙朗来说,冰原远得就像是神话中的天涯海角一样。
“是啊,”唐沅芷点了点头。
“那里的人能杀死山一样高的异兽吗?”
“是啊,不然吃什么啊,冰原上可不想这里,能种出这么多能吃的粮食来,”女孩儿看了看他,满意地笑了起来:“你对那些异兽感兴趣啊?”
“我……”万俟熙朗愣了一下,“我只是有些好奇,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刚看到那些异兽时肯定是好玩的,不过渐渐的就没意思了,那些大家伙笨的很,不论你怎么挑逗它们,都只是在哪不停的大吼,烦人,”唐沅芷嘟着嘴,“其实好玩的异兽更多的还是在南方,有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可聪明了。”
“你见过很多异兽吗?”
“当然,我和唐老头从维林诺恩一路南下,经过了安国和大桐帝国,去了好多的地方,见过好多有趣的东西。”唐沅芷得意地扬起了下巴,眼睛一转又有些好奇的追问了一句,“你不是也从大虞王朝走到这里了吗?就没去过什么有趣的地方?”
万俟熙朗沉默了一下:“我是被犬叔叔带着逃出来的,走的都是最崎岖的山路,所以没看见那么多东西!”他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这个话题。
“那真是可惜啊,我还听人说在大虞王朝东侧很远很远的大海里面,有口吐人言的异兽……还有越州的土地很热很热,有些地缝中还会喷吐出火焰,”唐沅芷依然兴奋地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她又有些气愤起来:“要是我能去亲眼看看就好了,可是唐老头一定不让。有一次在大桐帝国的海湾边上,正巧赶上一艘占据了整个海湾的大船停靠在哪里,我听当地的人说,那艘船上面甚至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就是十万人上去都没什么大事。那时我很想跑去看看,可是唐老头说有危险就是不让,害的我白白错过了一样好玩的东西。”
大桐帝国的景色又是姬野不曾想过的,让一直活在牢笼里的他神往着,听着听着他又有些低沉的低下了头,轻轻说了一句:“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我出不了这里。”
“没事!”唐沅芷却是无所谓的摇了摇头,“反正都是我道听途说的,也不行定对。”
万俟熙朗轻轻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却还是一言不发。
唐沅芷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失落,轻轻地抓起他的手,拉着他往外面跑,“既然你出不去,就多看看书吧,当年我在抵天城里,好奇外面的世界时,唐老头总是会给我很多书看,也很有趣的,像之前我和你说的关于大虞王朝的事情都是那时候看到的。”
风在万俟熙朗的耳边响起,掌心的温暖一直传递到心尖,这一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重复了一句,“读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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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历第十纪元,庚申年,辰之建月。
大虞王朝边军统帅、定北大将军、镇国公司马殇上书,以取代安国成为大虞北部边境的新敌国‘蔚国’,也就是安国内部所称的‘复国者’大军威气正盛为由,建议全面统合大虞东北部边境‘胶、株、伯、金’四州之地,改称东台道并施行都护府制,同时举荐自己为北方大都护兼节度使职,全权处理边境四州的军政实务。
皇族宗室畏惧朝中太尉威势,妄图通过分化军权削弱其势力,是故全力支持其改制,甚至越过皇帝通过内阁,直接给各州刺史、上佐下达了批文。
同月司马殇着林将――钟韫玉携挥下最精锐的三千铁骑巡狩大虞王朝北部四州之地,将今年各州的绢谷税赋全部以马政、铁政之名全部化为军资,收归己用。
而后虽然大虞王朝太尉上官颂携皇帝朱批痛斥边关守军越权,妄图削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特权,将边境军权重新收回到枢密院名下,但司马殇却始终高举着外敌威逼的大旗,越过枢密院,将边区四州之地的财军政三权揽入自己怀中。
双方僵持日久,最后太尉上官颂迫于无奈选择了妥协,并与司马殇达成了协议,正式任命其为镇北都护府府主,却转而报复起了大虞的皇族宗室,
巳之建月,上官颂携少府监账簿入司法台,以王在法下为名,将律法直指了所有皇族宗室,将其三代以内、八岁以上的所有成员全部入狱,还有十数位国公府被牵连而抄没家产,此案过后,缅栀大陆上下无人不感叹大虞律法之严、执法之苛。
是年,大虞未来的太武帝万俟熙朗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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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莱依娜地处于大陆中央,群山环绕,一年四季气候除去雨季都是温润宜人的。
正午的阳光下,万俟熙朗放下了手中的长枪,透过屋檐下的窗户取出了几本书,悄然无声地转身离开。
琼羽还是那一身宽松的麻布长袍,倾斜着依在木制的板床上,透过镂空的木窗,有些迷惑地看着万俟熙朗。
事实上,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仅要负责教导这两个孩子枪术,还会教导他们读书,时不时的还会特意给他们两个找几本经略,让他们作注作为考核作业。
只是万俟熙朗性格里有些急功近利,从来都是只求力量,对于读书这种事情一向是敬而远之,即使是面对他的考核,也只是从琼佑那里随意抄袭两笔了事。
可最近万俟熙朗却不知怎的,练枪虽然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勤奋,但是也迷上看书了,每次悄无声息的溜出去,总会不知从何处抱些书回来。
起初琼羽并没有在意,可当他看到万俟熙朗面对他给的经略上越来越认真的批注,虽然从中还是能看到琼佑的痕迹,但隐约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
那一刻琼羽心中的惊讶还是难以诉说的,于是他偶尔翻动了一下万俟熙朗带回来的那些书籍,发现其中尽是些《大陆志传》、《浮生八笺》、《晏子论法》一类的史学、理学书籍,简而言之都是些学者公会编撰出来的好书,与他平日里留下的作业没什么不同。
于是琼羽虽然不懂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化如此之大,却又欣然见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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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茅草屋东面不远处,精致的院落中一间小阁楼的门轻轻的响了三声。
“进来吧。”
阁楼的正门是完全敞开的,而且两侧都有镂空的花窗,正午的阳光洒满了整间屋子,只有右侧角落里那一处昏暗,可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就端坐在那片阴影里,低头轻轻地抚摸着桌前的古琴,如果不是她主动出声,万俟熙朗几乎都没有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这不是河老爷子的家吗……他没在吗?”万俟熙朗周围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自己熟悉的身影,最后他只能对着阴影里的女孩,“你好!那个我是来找他借书的!前几天就和河老爷子说过了……”
“恩,我知道,他已经和我说过了。”女孩淡淡地应了一声,缓缓木桌前站了起来,轻轻地向着门口走来。
当她整个人暴露在阳光里时,万俟熙朗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呼吸,虽然他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什么表情,但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他从未见过如此清丽淡然又玉洁冰清的女孩,一身广袖宫服超凡脱俗,就算是唐沅芷那样从冰雪中精灵,与她相比也少了几分诗书蕴养出来的雅致。
她一个人站在阁楼中央,瞬间就夺去了天地间所有的色彩,素白色的衣衫竟被她衬出了多彩的绚丽感。女孩的半张脸都遮挡在了面纱下,发间的长髻高高梳起,就如同是一个仕女图中走出的才女一般,笔直地站在了门前。
“河童今天不在,你如果要借书的话就跟我来吧,”女孩招了招手,她的手和衣衫一样雪白,声音更是轻柔,万俟熙朗自觉这座城里没什么危险,所以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上了阁楼的二层,不知为何他在女孩身上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家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让他放下了所有戒心。
万俟熙朗沉默着环顾周围,他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之所以会来这里借书,完全是因为这里的主人是除了琼佑、琼羽之外,拉莱依娜之中自己唯一认识的人。
而这个名为河童的老人和曾经带着他一起流亡的那个人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在他来到拉莱依娜后还曾教过自己一段时间辩识毒物。
只是之前来借书的时候,老爷子虽然也没有拒绝,但却从来没让他走进过这间阁楼,万俟熙朗也没想到二楼虽然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其中却只有简单的一张竹床、一张原色的书案和上面一把古声古色的长琴。其余的地方全都被书填满了,清丽的墨香中是浩瀚烟海的书。
缅栀大陆上历来盛行读书,南方的大虞王朝更是其中之最,不过书籍的制版印刷不便宜,只有王公贵族才有收藏,甚至很多王公贵族还会以藏书多少来衡量家学渊源,但即便是身为皇族宗室子弟的万俟熙朗,也只在大虞王朝的藏书阁里见到过这么多的书。
他抚摸着那些书的背脊,忽然想到自己不久之前看到的那本书里有一句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这里的书或许已有万卷,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读完,可自己却肯定没办法走出万里路了。
“我这里收藏的书很多,但是摆放的有些杂乱,如果你要是想要找什么书的话,就只能一本一本慢慢地找。”女孩站在他的身后,声音依然是那么轻柔。
“我没什么特别要看的,只是想要随便找找看看,”万俟熙朗低低地说了一声,将双手用力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才缓缓地从书架上找了一本名字看起来比较有意思的书取下来。
女孩也没有再说话,她让万俟熙朗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书案前,慢慢地翻阅着书籍。
自己却站在后面,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把双手插入了万俟熙朗的发间。
万俟熙朗的心猛地一跳,清晰地感受到了女孩那冰凉的双手扶在自己头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去握紧自己那杆没在手中的枪,却又突然想到这里是属于那个老人的屋子,是除了琼羽的木屋以外,拉莱依娜之中最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一直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慢慢的……那种轻柔的触感令他产生了一种温馨感,让他一直不安的内心忽然间平静了下来,安定地好像放下了所有戒心,能够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女孩的动作很轻柔,但束发的手法却很熟练,很快她就为万俟熙朗梳成了高高的发髻,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了一枚通透的碧玉簪子,扎进了发髻中。
万俟熙朗盯着自己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一直杂乱模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发式还是大虞王朝最常见的打扮。
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他睡意滋生了出来,朦朦胧胧中他的视线里多出了很多画面,自从那场完全改变了自己的逃难后,万俟熙朗第一次回忆了自己一直不愿意回想起来的过往……
那是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好像也有一个小女孩仗着自己比他大大两岁,力量比自己大,非要给自己梳头发。虽然当时那个人的动作要比这个女孩要粗暴很多,甚至还拽掉了好多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痛了好久,可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安定感却是一般无二。
不由的他心里也有了好奇,他转头想要去仔细看看这个女孩究竟是什么样的,却被女孩扶正了他的脑袋,“认真看书,别管我。”
不一会,那道冰凉的触感消失了,沉默中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暂,万俟熙朗不停地翻动着自己手中的书籍,眼睛却一直不停地往女孩的方向飘,他什么也没看进去。
“为什么想要看书?”女孩忽然问。
“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亲眼去看看,所以就只能从书里去了解一二。”万俟熙朗沉吟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了一句。
“有些事情只有亲眼看到才是自己的,书中写的永远都只是别人看到的东西,只看读书是看不清真正的世界的。”女孩不太认同他的话,盯着他的眼镜轻轻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这里会藏有这么多书呢?”万俟熙朗挑了挑眉毛,有些不太理解女孩的话。
但这一次女孩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径直从楼梯走了下去,“若是想要看书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来这里,即使我不在这里,这间阁楼也不会锁,这里确实有很多书可以看。”女孩的话有些漫不经心。
而她的声音虽然说得很冷漠,万俟熙朗却觉得心里微微一动,忽然抬头想起了自己还没有问她名字,放下了手中的书飞快地起身追出门去,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万俟熙朗独自一人现在耀眼的阳光下,仰头看见头顶天空瓦蓝的一色,青葱的华林之中鸟儿在轻轻歌唱,翻飞的倩影之中有两团熟悉的身影蹲在纤细的树梢上。
他静静地眺望着,忽然拔腿奔跑起来,敏捷的翻过了高高的围墙,身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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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你动静小一点啊!钦原是很谨慎的,你再摇晃树枝它就要跑了……”女孩儿一身雪白的纱衣,轻盈地单脚轻点在纤细的树枝上,却努力把自己的身形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竖起食指放在嘟起的嘴唇上,用最小的声音嘱咐着身后同样缩成一团的孩子,轻缓的动作看上去十分小心。
而旁边一棵同样青葱的杨树梢上有一只类蜂似鸟的青色异兽,它拖着巨大五彩尾羽,用艳红色尖喙轻轻疏离着自己翼下的羽毛,一道道春色阳光照射得它十分惬意。
这只钦原好像是故意在逗弄着同样蹲在树梢上的两个孩子,只要他们做出一点动静,就会立刻展翅备飞,可若是他们不动,钦原就继续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只要小心它的尖喙和尾刺就行了,动手!”蹲在树梢一早上的唐沅芷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她轻飘飘地在树枝上一点,完全舒展开的身体就像是一只灵巧的燕子,对着前方飞扑上去:“琼佑,快点上啊,你不是说你会飞吗?跟我一起抓住这只死鸟。”
而琼佑也跟着她腾空而起,追着钦原的身影在半空中轻盈地左闪右闪,但钦原毕竟是伴随着撼宇级异兽‘帝俊’而生的,除了最具象征性的剧毒,也是风的象征,它在空中的飞舞永远是顺风而翔,所以无论琼佑怎么努力地去飞行,距离钦原始终都是越来越远。
最后唐沅芷从树梢上借来的力量已然用尽,冰雪中诞生的精灵对于飞翔这种事情还是无能为力,跳跃的力量消耗殆尽之后就只能犹如一枚落叶般,轻飘飘地跌落。
“我拉住你了,”琼佑迟疑了一下,放弃了追逐空中的飞鸟,转身落在树丫上,抓住了跌落下去的唐沅芷。
“你抓我干个鬼啊!”唐沅芷龇着牙,恶狠狠地盯着前方的那只看上去极为欢快的钦原,“快上去啊!那只该死的鸟都飞走了。”
借着琼佑伸出来的手,唐沅芷猛地一拽,然后轻轻地在他肩上一踏,顺势而起。
唐沅芷重新窜上了天空之中,冲着依然在半空中的盘旋的鹊鸟飞扑而去,她的身形超出了林立的树林一丈,从高处赶着鹊鸟向下方的丛林中飞去。
“万俟熙朗!万俟熙朗!快点帮我拦住这只死鸟!”女孩的声音清脆,树林之间不停地回响。
顺着她的话音,万俟熙朗的身影在丛林之中显现,他轻轻曲着双膝,大大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等待着这只美丽的鹊鸟落地的一瞬间,直接一扑将它按在了身下。
“万俟熙朗,好样的!这东西的尖喙和尾刺有剧毒,给我狠狠的按住它,别让它伤了你。”唐沅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却因为没站稳,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让自己雪白的纱衣上沾满了树叶,但她还是兴冲冲地跑到了万俟熙朗身前,开心地搓着双手,“磨蹭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抓住这只死鸟了。”
钦原还在万俟熙朗的身下不停的挣扎,脱落五彩绒毛在半空中翻飞,站在树丫的琼佑看到这一幕似乎有些不忍,“万俟熙朗,钦原自身的力量应该并不大,你只要轻轻抓住它的翅膀,小心其尖喙和尾刺就行了。”
“不用管,它活该,这个该死的鸟把我今天早上找到的果子全都偷吃了,还在那里叫个不停,不让我好好睡觉,这么折磨一下都是便宜它了。”唐沅芷飞快地凑到了万俟熙朗身边,淡淡的佛手橘香气传来,万俟熙朗有些脸红,其实他急冲冲地跑出来,绝大多数的原因是因为看到琼佑和唐沅芷待在一起,而且还玩的很开心。
“给你!”万俟熙朗有些不高兴地把钦原送到了她面前。
唐沅芷看着这只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还不停地煽动着翅膀威胁自己的大鸟,有些纠结的伸手想要抓住,却担心会被它狠狠地啄上一口,唐沅芷愤怒地跺了跺脚,恶狠狠地说,“琼佑,我们刚刚去街上找铁匠打的那些鸟链子呢?快来把它拴上,看它还怎么和我嚣张!”
“来了来了,看我的!”琼佑听到了她的呼唤,从树上闪身过来把唐沅芷挡在了身后,然后用一根坚固的铁链子对着鸟头捆绑下去。
“咯咯咯……”唐沅芷靠着琼佑的肩膀,对着那只死鸟开心的做着鬼脸,吐着舌头。
万俟熙朗看到面前这两个人之间的动作,心脏忽然剧烈的跳动了一下,一种无名的愤怒感扬起,就像是有些只属于自己的玩具被人拿走了,他看着铁链越来越近,不知怎的突然松开了自己的双手,放走了那只鸟。
在场的三人都愣住了,唐沅芷的目光追着钦原盘旋的身影,听着它略显嘲笑地鸣叫,这么长时间的努力都白费了,她狠狠地在万俟熙朗头上敲了一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怎么把它放走了,太讨厌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琼佑犹豫了一下,也追了过去。
只留下万俟熙朗一个人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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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琼羽再一次布置下了今天的考核作业,但是这一次万俟熙朗却没有去抄袭琼佑的作业,虽然琼佑依然不停地向自己示好,但是白天的那一幕不停的在他脑海里浮现。
于是即便那复杂的经略完全不是刚开始认真读书没两天的万俟熙朗可以解决的,但万俟熙朗依然固执地要独自完成今天的作业。
他跑到了白天的那间阁楼里想要去寻求帮助,可惜女孩不在,他只能一个人在书堆中一个人努力到深夜。
冷月高悬,万物归于寂静,万俟熙朗登上了阁楼的楼顶,这一次他终于能像唐沅芷一样在高处极目眺望,可惜这一刻他只感受到一股冷风吹个不停,让他忍不住地颤抖。
“万俟熙朗,万俟熙朗……”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迟疑了很久,万俟熙朗还是回头去看了,果然不出所料,还是那个一身雪白的小女孩,好像不论自己躲到哪里都能被她找到。
“唐沅芷,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出来玩,碰巧看到你在这里……就跑过来了。”唐沅芷不太好意思说自己被一只死鸟耍了一整天的蠢事,最后实在追不到,没办法才想起万俟熙朗来,想着让他帮自己再捉一次鸟。
她似乎是已经忘了白天的话,欢快地挪动着屁股,靠的离万俟熙朗更近了一点,“喂,万俟熙朗,我们再去捉一次那只死鸟吧。”
“夜深了,它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那不是更好,趁着它睡觉,我们直接把它按在老巢里。”
“那更不可能,”万俟熙朗说,“琼佑和我说,钦原的巢穴一般都在愔邈域的最深处,我们是进不去的。”
“啊呀!好烦啊!捉只鸟怎么这么难啊。”唐沅芷失去了耐心,有些恼怒的踩着屋顶琉瓦。“不如我们换只鸟吧!”
“你还是回去吧!”万俟熙朗摇了摇头,“我的书还没看完!”
“读书,读书,闷油瓶变成书呆子……我现在后悔说让你去读书了。”唐沅芷扁了扁嘴,气呼呼地嘟起了嘴,“你现在就知道看书,也不知道和我玩,我都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了,你怎么还是一幅爱搭不理的样子啊!”
“我喜欢看书!”
“那你就赔我死鸟!”
唐沅芷瞪大了她唯一露出来的一只黑眼睛,紧紧地看着低下头一声不吭的万俟熙朗,两个人谁也不愿意让步。
最后,万俟熙朗在唐沅芷气呼呼的目光中让步了,他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放掉那只鸟的!”
“嗯嗯,我知道!”唐沅芷满意的点头,“那就罚你和我一起去长宁街玩吧!”
“你还要和我去玩!”万俟熙朗呆呆地看着她,有些玩具即使不是独属于他的,但依然还是会想要他开心。
“不然呢,找你要鸟啊!你这种笨蛋怎么可能抓得住啊!”唐沅芷有些看不惯万俟熙朗梳的比自己还要整齐的头发,伸出双手揉成了一团糟,揉着揉着,她忽然一愣,一直低头的万俟熙朗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了?”
“我和你一起去玩!”万俟熙朗抬头,极为认真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着。
唐沅芷呆了好久,终于握住了他的手,“你不读书了?”
“我现在喜欢玩!”万俟熙朗低着头轻轻地说。
“哈哈哈……就是,书上写的那有自己看到的好玩!”唐沅芷欢快地笑声在夜空中回响,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手牵手的身影化作了两只翻飞的燕子,从阁楼上飘落,又蹦蹦跳跳的走向了城市中央。
远处晨光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