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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借问酒家何处有

巳建月中,夏令将至

小满小满,江河渐满。

暮色里,拉莱依娜城里名为长宁街的地方,杂锣乱鼓搭上那清亮的吆喝声,并不显得喧闹,反而给这座奇詭的城市中填了一丝人气。

这里是整座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拉莱依娜的代表,宽阔的界面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血色石,两侧林立着无数红色漆木建成的阁楼,全都是下窄中宽上尖的形状,血色的红搭上极具杀伤力的建筑风格,一切都宛若是传说中的地狱一般。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很多人就那样直挺挺地坐在街边,手中杂耍着很多有趣的东西,用自己的声音和智慧,将这里点缀的富有生气。

或许在毒瘴域以外的人眼中,拉莱伊娜就是这片土地上最大的罪恶之城,这座城里充斥着穷凶极恶之徒。

然而生活在这里的那些罪人们却都不这么看,他们十分珍惜这段重新开始的人生,完全放下了过去的他们会像是大陆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小人物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安安静静的生活。

当然有些聪明人也会把自己家乡的手艺变成谋生的手段,久而久之,这里的居民也就将整个缅栀大陆上各个地方的文化在拉莱伊娜这座城市里面汇聚融合,让它散发出了独特的魅力。

而唐沅芷明显对于这座城市已经是研究地极为透彻,她牵着万俟熙朗的手就往这里跑,在路过琼佑的屋子时又往里面扔了几块石头,把刚刚起床的他叫上一起。

然后她就领着二人直奔这条街而来,晨光微白,长宁街上的人影稀疏,但唐沅芷依然兴奋得像只撒欢的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冲进了人群里。

“万俟熙朗,琼佑,你们快来看啊!这块石头好奇特啊,上面竟然有五种颜色啊,是水晶吗?”唐沅芷兴冲冲的跑到了一个摊位前,弯腰盯着上面的新奇物件。

“这应该是五色石吧?”琼佑的话有些不太确定的摇了摇头。

“就是五彩石!虽然这东西也算是水晶石的一种,但却并非是天然形成的那种,而是工匠们用一种特殊的模具铸造出来。”万俟熙朗只看了一眼,就接过了琼佑模话,肯定的点了点头。

“我说呢,怎么会和我看过的那些石头不一样啊,原来是铸出来的。”唐沅芷一脸恍然大悟,“难怪没有真水晶好看!”

三人面前,一个和他们年龄相差无几的小孩照看着自己的地摊,听到此话,有些不服气的争辩了起来,“五色石虽然是被人工铸出来的,但是其珍惜程度却一点都逊色于那些优质的天然水晶,它只产于大虞十四州之一的胶州,那边的海域里生活着一类吞噬矿物的珍惜异兽,当地人称之为鮫。而其中就有一种血红色的鮫,我们则是称它为凌鱼,这种异兽因为生活在近海里,所以有时会被渔民的网打捞上来。这种鱼虽然不能吃,但当地的工匠们会将他们的骨肉熬成鱼油,再搭配上独特的配方做成模具,然后用烈火把它们腹里的矿石融化之后倒入了模具里,待到冷却之后又用特殊的手法除去模具。从极其偶然的选材、之后再经历了无数道程序,最后才能铸造出一个完整的五色石工艺品,姑娘,你肯定不知道,就为这样一颗小小的五色石,就要杀数十只凌鱼才能铸成。而你们平常见的那些天然水晶,无论是从色泽和纯净程度,都完全没法和其媲美……”

唐沅芷对于故事听的津津有味,但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嘴,“小娃娃,你还真是很会卖东西的啊,自吹自擂挺有一套的吗!”

“谁是小小娃娃?我……我可没有一点吹牛的……”照看着店面的小孩子也不甘示弱的回了一句,只是底气有些不足。

“万俟熙朗,这是你家的东西,告诉他……”唐沅芷重重地拍了一下万俟熙朗的肩膀,示意他上前。

万俟熙朗沉默了一下,还是如实开口了,“真的五彩石确实是像你说的那样珍惜,即使是在出产地的大虞皇朝,也只有皇室才有收藏。可你手里的这块五色石明显是最近新铸造出来的,那么问题也就来了……大虞王朝特有的材料拉莱伊娜里怎么会有呢?而且你再看看它的内部,满是气泡和杂志,应该明显是造假了吧……”

唐沅芷更加得意了,她骄傲的扬起了下巴,“你!怎么说?”

“我才不是造假呢,而且也没有骗人,这块五彩石是因为这里没有原材料,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的,但我的铸造手法绝对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块五色石我只卖十七铜贝,完全对的起它的价值,真的五彩石是不可能卖的这么便宜的!”

“哎……哎……你不要哭啊!”唐沅芷一脸的慌乱,她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因为自己的几句话,眼前的这个孩子就一幅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她最害怕这种动不动就很委屈的样子,心中一片茫然地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张张地转身就想要逃跑。万俟熙朗也没多想,他对于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还是跟着唐沅芷往前面跑。

只留下琼佑有些无奈地站在原地,他伸手将两人全都拽了回来,然后用力的扽了扽二人的衣服,“都别胡闹了,去道歉吧!”

唐沅芷飞快地挣脱了他,抬头看着琼佑满脸的认真,有些懊恼地用双手将自己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她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走到那个孩子面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琼佑,拉着万俟熙朗飞快地转身消失在了人群里。

而被她留在原地的琼佑却是轻轻一笑,然后转身从口袋中拿出了十七铜贝,交给了那个孩子,他买下了这块满是杂质的五色石,然后快步向着唐沅芷消失的方向追去。

太阳已经悄然跃居到了半山腰,长宁街上的人影越来越稠密,沿街摆放的摊子也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人用三丈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帜,又有人交抵着双手玩着花把式,时不时还有几只淘气的小宠物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引发一阵的吆喝声。

“万俟熙朗快过来,你不是对异兽很感兴趣吗?这里有条鱼好漂亮啊!”唐沅芷又一次驻足。

“听介绍说是何罗鱼,我记得这东西稀罕极了,而且不仅看起来好看极了,甚至内服之后还能包治百病呢!”傍边的客人不停的感慨。

“唉,怎么又是这种骗人的把戏,这鱼一看就不是何罗鱼啊!”唐沅芷学着大人的模样,低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我看过书院里的古籍,上面有明确的记载,何罗鱼身红而通透,生而弱小,不论多少年都不会长大,食之可以祛百病。而这一切的特征,这几条鱼都符合,我是不可能会出错的。”摊位的主人轻笑着否定了她的话。

“那一定是你口中的古籍记载出错了,这种描写应该说的是一种叫滑鱼的异兽,而真正的何罗鱼应该是冰蓝色的,头大,身有八爪,终年食冰而生的异兽,吃了它也是能包治百病,不过药效确实要比滑鱼强的多。”

“你是哪里来的臭丫头?敢在我的摊前胡言乱语。”

“大叔,不要因为被戳穿了,就一幅气急败坏的样子,这只会让你暴露的更快”

“臭丫头,你……”

万俟熙朗正看向旁边,愣愣出神,不远处一个横向巨大的木制鱼槽里,几条像是红水晶雕刻成的小鱼儿正轻快的晃动着自己的尾巴,随意的在水中游动着,时不时还会跃出水面来溅起几道渺小的水花。

琼佑也跟着他看着这几条活泼的小鱼,而唐沅芷则是站在他们两个的身边,一边兴致盎然的盯着几条小鱼,一边不停地和这位卖鱼的中年大叔斗着嘴。

中年大叔身披着一身破旧的蓑衣,本来今天他正极为得意地看着自己新捉来的几条稀罕鱼,听着周围人的赞叹声,心中满意的不行。但这一切都被这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漂亮女孩,用一大段言之凿凿的定论,把他怼得哑口无言,无言之下不禁开始有些气急败坏。

“唐沅芷,”琼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冲他晃了一下眼神,“你还想在道歉一次啊!”

唐沅芷再一次扭了扭自己的身体挣脱了他,完全没有在意他的提醒,继续用手指那几条极为漂亮的小鱼,刚想要再说几句挤兑大叔的话,这一次却已经被万俟熙朗拖着向前方走去,只能对着带斗笠的大叔做出一个自认为最凶恶的鬼脸。

长宁街的两侧虽然有无数造型诡异的阁楼,但其中却从来都没有过主人,这些从各地来的人一直都是沿着街摆置自己的地摊,这种集市虽然没有像大商会一样的规模,但胜在繁杂,三教九流什么行当都有,天南海北五光十色的商品都能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这些摊主之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依靠卖东西为生的,他们在拉莱伊娜都有依靠着其它的工作谋生,只是闲下来的时候,这些来自于五湖四海的人,会带着他们最得意的东西来这里摆摊,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希望城里的居民能够见到一些稀罕的玩意,多笑笑也是好的。

所以除了琼佑买了一块劣质的五彩石以外,他们三人虽然没买别的东西,但是依然和几个摊主聊的火热。

“唐沅芷,你怎么对异兽这么了解啊?”人群之中,万俟熙朗突然有些好奇地问她。

唐沅芷得意地挑起了嘴角,她的双手不停地拨弄着人群,想要老着傍边的摊位更紧一些:“这是封王国的必修课,唐老头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教我了,现在我基本上能熟练的辨识出上千种异兽和奇植。”

“啊,前面有人在飞呀,他好像是通过风筝飞起来了!走,过去瞧瞧。”唐沅芷的眼睛又一次亮了起来,她拽着身后的两个人再一次飞奔了起来,而这一幕已经重演了无数次,并且还将继续重复下去。

―――――――――――――

唐煜对于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小丫头也是无可奈何,他也知道一直以来唐沅芷都是很难在一个地方安静太久的孩子。

在多年以前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才刚刚学会走路的她,就能偷偷地溜出抵天城,跑到冰天雪地里堆雪人。玩就好似是她的天性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心里,即使是在离开维林诺恩之后二人一同踏上了孤独而危险的流浪之旅,每当唐沅芷从当地的人口中听到一些趣事的时候,无论是在哪里、什么时候,她总能找到诸如头疼、脚痛、呼吸困难等等各种各样的理由,终止赶路停下来休息,然后再用尽一切手段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凑凑热闹。

起初唐煜还想着用外面很危险、有人会伤害你等等理由,不让唐沅芷一个人出去乱跑。可是每次当他开口训诫时,唐沅芷总会一边眯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不停地点着头,露出一幅我知道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犯的样子,可转头就把这些嘱咐忘的一干二净,继续往外跑。

久而久之,唐煜也就放弃了对于唐沅芷的管束,任由她一个人往外跑,但还是会悄悄地尾随在她身后,在暗中悄悄地保护她。

唐沅芷一个人溜出去玩的时候似有千面,她可以卖萌打滚只为了从田边老农手里骗几个香瓜,也可以嬉笑打骂着与地痞流氓斗蝈蝈、转骰子,就连撸起袖子与人打架也是丝毫不怂,而且尤其爱打人脸。

很偶尔的,唐沅芷也会像是一个正经贵族出身的大家闺秀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听着那些萍水相逢的人操着一口乡音讲述着她不曾见过的美丽景象、不曾了解的离奇故事。

唐煜想都不敢想,唐沅芷竟然能够安心的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而经过了几次暗中跟随之后,唐煜发现唐沅芷在外面混得很开,而且极少透露自己真实的身份,也不会和诡异的人打交道,自己就避开了绝大多数的麻烦,也就安下心来。

经过了这几天在拉莱依娜之中的一番探查,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可见琼羽确实将这座城市经营的不错,外界混乱的火焰并没有影响到这里,索性也就直接将唐沅芷放出去玩耍。

但是这个小丫头一跑出去,就疯玩了几天几夜都没有回来,这是唐煜万万没有想到的,只不过他并没有去管,眼下还有他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

拉莱伊娜城外五十里,阳琴酒肆。

略显破旧的酒肆就坐落在愔邈域的最南方,属于最外围的地带,继续向南,快走的话也就半天地脚程就能到达大虞王朝金州。

这里的店面虽然不大,却地处于拉莱依娜通往大虞王朝的必经之路上,所有从大虞那边来的商队都会选择在这里和拉莱伊娜城里的人进行交易,然后将愔邈域里特有的一些奇珍异宝带到南方去,找些大户转手就能卖一个好价钱。

不过由于愔邈域内毒虫滋生、危机四伏,即使是已经开辟好的商路,来往之间也难免会发生几次意外,所以愿意做这份买卖的亡命之徒也没有多少,除了几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商队以外,一年之中也没几个人能在这条商路上来往的人也没多少。

因此一年之中的绝大多数时候,酒肆里都是一个人也没有。不过今天却是个例外。

一身黑色的连帽披风,一双青黑色的臂甲,一头肆意张扬的白发,酒肆里唯一的客人正随意地坐在一张靠窗的破木桌子上,一碗接一碗地喝着烈酒,却完全没有要醉的样子。

店伙计或许也是难得见到一个客人,还是一个生面孔,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略显轻快地走到客人跟前:“客官,不点些菜下酒吗?店里有些刚捞上来的河虾,瞧起来鲜美极了。”

黑衣的客人转身看他了一眼:“愔邈域里的东西也敢随便吃?”

店伙计笑了一声,“那这位爷可是说错了,咱们愔邈域的毒物虽然多,但河水可是甘甜的很,就是拿清冽的山泉都不换啊!”

客人也是无聊,便半开玩笑的追问了一句,“好水能出好虾?”

“当然,愔邈域河里的鱼虾怎么可能和普通的河鲜一样呢,虽然它们都是鬼精鬼精的,但只要捞上来了,不论怎么做吃上一口都是赛过活神仙。”店伙计摇的那叫一个前仰后合,从内到外透露出一股子享受。

“哈哈哈哈……”他夸张的表演逗笑了客人,“那一定要尝上一尝,先给我留着,一会我等到的人到了,我们再一起吃。”

店伙计笑得更欢了:“得嘞,不过客官您都等了大半天了,那人还没到吗?这么不守时的人可不适合当朋友。”

客人将自己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嘴角不自觉的挑起了一丝笑意,他扬了扬手:“我要等的人早就到了,伙计,再给我上一坛翠叶光。”

店伙计有些疑惑的拉起来了半遮着的竹帘子,摇了摇头,“没人来啊!”

“小子,人在里面,我要找的人就是你们将军。”

“客官,你说笑了,我们这个小地方那来的将军啊!”店伙计的身形一僵,讪讪地笑了一下。

黑衣的客人没有理会他,而是对着空酒坛瞧了瞧,往里面扔了一个冰蓝色的印章,然后将整个酒坛子一同扔给了店伙计,“不,这里有,你把这个东西交给后堂里的那个人,就说我要见她。”

―――――――――――――

酒肆后堂的最深处,一间装饰极为朴素的屋子里,一个身着素白色华服的年轻女孩正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她面前的原色木桌上摆着一把九弦瑶琴,细碎的鱼尾纹布满了琴身,沧桑的时间感昭示着这是一把极为稀有的古琴。

女孩的相貌和古琴极为相合,清雅的气质更是与古琴交相辉映,一双似水的杏眸正盯着古琴看得出神,静谧的和风在房间内流淌。

突然几声急促的敲门声破坏了房间里的宁静,年轻女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却知道自己的下属一般是不会来打扰自己,这种时候敲自己的门,明显是有要事。

“云外镜,何事啊?”女孩隔着门开口,语气极为平静。

“令主,”店伙计隔着门,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今日店里来了个生面孔,是冲着您来的,他好像知道了令主的身份,不过好像没什么恶意,只是坚持让我把这样东西交给您?”店伙计把从酒坛中取出的印章放在了掌心,高高捧过了头顶,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奉上。

听到了他的前半句话,门内那个年纪轻轻却始终保持着超越自己年龄段平静的女孩开门的动作猛地一顿,她的瞳孔忽然放大,紧跟着全身都不受自己大脑控地的战栗了起来。

女孩双手背向了身后,握紧了始终藏于腰间的铁刃,店伙计的声音也没法掩饰紧张的气氛,冰冷的杀意在空中凝结……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些上位者的残忍,如果他们的影子能够寻到她,并且还敢出现在她面前,也就意味着他们最大的标靶早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店伙计的话很短,女孩却沉默了很久,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拿起一块丝绸将古琴盖住,起身把拉门打开了小小的一条缝,从店伙计手里接过了寒玉印章,她紧紧的攥着那枚蓝寒玉雕成的印章,掌心里传来那种微弱的冰凉触感,如今却让她感到了几分温暖,女孩低头看着上面的刻字慢慢地读了出来:“镇天战神——唐煜。”

果然不出她所料,来人不是那些人,这很是陌生的六个字,瞬间就让她安心了下来。

“看到我的诚意了吧,怎么?还不愿意出来和我一叙了吗?”印章的主人此刻依然坐在酒肆的正堂之中,只有一句话轻轻地传到了女孩耳中。

年轻女孩闻言有些意外的张开了嘴,却又瞬间回复了平静,她挥手示意自己的下属退下,然后缓缓地退回到了屋子里,她走到了自己的木柜前,从最下面的格子里取出了一个金丝楠木制成的细长盒子。

女孩轻轻地拂去了盒子上的灰尘,将它斜背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了酒馆大堂。

可她才没走出了几步,就停下了自己脚步,果断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造型奇异的弯刀,亮银色的刀锋被高举到眉间,刀刃笔直地指向走廊的尽头,这一刻她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变了,没有了一丝温柔清雅,冰冷的双眼中充斥着刺骨的杀意,一道无端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长廊。

“前辈,不请自来,可不是为客之道……”

“孩子,你要知道,心怀善意而登门的人才能算是客,而我应该是恶徒才对!不久之前,我不是还差点杀了那个你想要保护的人吗?不然你也不会一不小心暴露出了自己的气息,还让我找到了这里……”

说话间,那个身披着黑袍的白发客人,已经迈着极为稳健的步伐来到了长廊中间,他静静地立在原地,那看上去极为魁梧的身材却完全没有带给人任何的威胁感,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少女手中的弯刀上,左腿缓缓的退了一步,压下了自己身体的重心,双手从宽大的披风里拿了出来,露出了一双厚重的拳甲。

“果然是镇星……”

“是,不过我来这里,可不是想要凭借着自己的身份来获得你的信任……丫头,有些东西可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用尽全力展示向我一下属于大虞王朝未来的接班人的那颗‘心’吧!来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资格获得那份力量。”唐煜的双手微微握紧,双臂舒展,下肢缓缓拉开,厚重的拳势一瞬间将整个长廊填满。

女孩的面色微变,但也没有慌乱,只是让自己身上的寒意浓烈了一二,她把右手伸到了背后,在那个楠木盒子里取出了一根三节的细铁棍,伸展开后与自己手中那柄怪异弯刀合到一处,变成了一把极为修长的镰刀,她轻轻踏前一步,双手持刀,将这柄镰刀的刀头压倒地板上,积蓄着全身的力量……

“暗刹摩利支天?不,它现在的名字应该是暗弑之镰!”唐煜看着眼前的镰刀微微颔首,“真是好久不见啊!”

略显昏暗的长廊空间里,巨大的音爆声同时在女孩的镰刀和唐煜的臂甲上响起,两人动手的时间几乎不分先后,一块块的地板被踏成了碎片,在二人突进的的狂风中四射而出,激起了这里沉积已久的灰尘,也让这本就略显昏暗的空间变得更加模糊了,但嘈杂的环境里一声声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却显得格外的具有穿透力。

突进的年轻女孩在经过短短几瞬的交接之后,就被迫迅速向着旁边的角落退去,而唐煜却只是闭着双眼站在原地,依靠听觉在嘈杂的环境里寻找着那消失的女子。

长廊整体的长度也不过三丈,最宽处还不足七尺,对于手持着长镰的女子来说,任何一个位置都完全暴露在自己的攻击范围里,可她却始终没有再次出击,而是把自己隐藏在了阴影里。

刚才一瞬间交手,就已经足够让她了解他们二人在力量上的巨大差距,交接的一瞬间,从镰刀上传来的巨大力量竟险些让她握不住自己的武器。

幸好空中的木屑和灰尘弥漫了整个长廊,也掩盖住了她全部的痕迹,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恢复状态。

片刻之后,两人再一次不约而同地突进,唐煜抡圆了自己的右臂,那完全裹在铁质臂甲的右拳重重的撞在了女孩挥出的镰刀侧面。巨大的力量沿着镰刀传到了女子的手臂上,将她整个人直接荡开,而唐煜却借着反弹回的力量转了个身,腰间一直没动的左手瞬间握拳,对着女孩后退的方向挥出。

但女孩的回复却无法做到如此的灵敏,她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臂完全无力再进行一次劈砍,只能选择避着唐煜的拳光,不断的躲闪着。

谁也看不清这短短的一瞬间唐煜挥出了多少拳,那些青黑色拳光从完全不同的方向挥出,就像是一张蛛网一样将她紧紧的束缚在了其中。

女孩被迫反身用镰尾的菱尖向着这张网最脆弱的地方突刺,不过她也不敢维持这击突刺太长的时间,要知道每一次的兵器交接,都会让她的双臂颤抖的更加剧烈。

于是再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之后,她直接遁入其中,脱身而去。

随着她的退后,两人再次各自分开,但是女孩的呼吸声却越来越急促了。相比之下唐煜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依然停留在了原地,微微压低着身体,就连姿势都和动手都前一模一样,仿佛二人间从未有过交手一样。

他缓缓地睁开了自己的双眼,目光极为平静的看着不远处的女孩,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对战时的紧张感,周身的气质就像是一个田边老农一样和蔼,“如果你只有这些手段的话,有些东西你可拿不走空,而且下一次交手就会是你的死期。”唐煜轻声说。

“我的老师说过,力量强并不意味着一切,一切修行之法都离不开杀人术,人死了,再强的力量也没什么用。”年轻女孩的双手再次翻转,将镰刀横背在了身后,她右手握住了杆尾部的菱尖,把锋利的刀锋对向了自己的颈部。她努力让自己的脊背更加紧绷,以此来能带动出自己全身的力量。

“终于要来了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竟然是在你这个小丫头身上,再一次见到了这式曾屠遍天下的断罪。”唐煜像是极为了解女子的招式,忍不住开口赞叹道。

他也放下了自己的双拳,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刻他全身都是破绽,可是女子却一点攻击的意图都没有,她的镰刀还是静静的对着自己的脖子。

唐煜猛地立眉盯着眼前年轻女子,他双腿分立,双手握拳交错着立于胸前,这是他第一次同时亮出自己的双拳。

青黑色的拳甲上依稀的映射出了几道星光,伴随着他举拳的动作,星光在拳甲上不断的流淌,就像是夜空中流星在不断坠落一样。

臂甲慢慢的停于胸前,流淌的星光也跟着静止。

就在这一瞬间,咆哮的风刃撕碎了整个长廊,尖锐的蜂鸣随之响起,女子手中的银色长镰挥动了起来,泛着冷光的刀锋被扭曲的黑障缠绕着,她丝毫不顾及形象的怒吼出声,而旋转带起的烈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四散狂舞,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女子的手臂灌入到长镰中,刀锋上纠缠着的黑障最终化作了一条暗龙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向着唐煜的脖子挥去。

有时候过于短暂的瞬间,即便是流逝了也不会让人察觉,金属的震颤声还在不停的回响,长廊里却已经重新归于平静。唐煜和年轻女子面对面地交错站着,彼此注视着对方。

唐煜的左手轻轻点在了女子额前,右手紧紧的握住长镰的刀杆相接的地方,而女子的长镰也被迫停在了挥斩途中,虽然刀尖离唐煜的脖子只有几寸,但已是天壤之别。

一直到最后一刻,唐煜才收回了自己左手上的力道,冷汗从女子的额头上不断的冒出,直到此时,她才明白彼此之间的差距,若不是唐煜一直有意相让,自己早就已经死了。

“才只是冥雾蜂刺啊,小丫头,看来你的这招‘断罪’修行的还不到家啊!”

“虞歌,虞歌;吾遂意歌,歌愿吾民,永无泣歌。”女子深吸了一口气,没顺着他的话,而是低声地清唱起了一首很少有人知晓的余音小调。

“暗刹之镰已经传到了你的手中,还能唱出这首歌……小丫头,你应该就是风老将军为大虞王朝新择定的阴将了吧?”唐煜放下了自己的双拳,向后退了一大步。

“是,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八岁时就被风老将军认定为阴将的接班人,并与两年前正式接过夜行令,统领所有大虞王朝的百鬼。”女孩向着恭敬地弯腰行礼。

青黑色的铁光再一次被黑袍盖住,唐煜默默地看着周围满是碎屑的长廊,沉默了许久。

“很高兴能见到你,小丫头,”唐煜伸出右手用力地按在了女子的右肩上,“我为大虞王朝还有你这样优秀的传人而高兴,也为阴将能有你这样的继承人而自豪。我以唐煜之名祈愿,愿驺虞的勇武之魂永远常伴你左右。”

女孩的身体微微一沉,她知道面前这个人的过往,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颔首致谢并还礼,“大虞王朝,夜行令令主柳琴,同祝封王国镇天战神唐煜武运昌隆。”

“柳琴?”这一次唐煜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毛,然后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小女孩,“大虞王朝阴将柳雅之女?你今年应该只有十五岁吧!”

“是……”柳琴沉默了一会,低下头轻声应了一下,对于自己的身世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缘分还真是难以预料啊,竟能在这里见到故人之女,说起来你的这个名字还是我们师兄弟几个给取的呢!”唐煜轻轻摇了摇头,略有些感慨,“当年你父亲的老师,也就是我的大师兄捡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幼童,没有一点关于亲生父母的记忆,是大师兄收留了他,并将他带回了良渚城……而当时我们几个在给他起名字的时候,争议了许久,起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最后还是凌师出面借用了音柱神的《十二乐记·琴赋》中‘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这两句古诗来给他命名获得了我们几个的赞同,当时我还开玩笑说,‘若是将来有一天,柳雅真的有个女儿,就应该顺理成章叫她柳琴。’没想到竟然一语成真了……”

“……”柳琴听着老人说起那个始终活在别人口中的父亲,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沉默,不愿意多说什么……

――――――――――――

酒馆里最靠窗的酒桌上又添了两坛酒,而之前店伙计口中的河鲜也变成了美味的盘中餐。

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不断地飘向了远方,刚刚拔剑相向的两个人已经面对着坐在了酒桌前。

柳雅把她的长镰卸开,将镰刀的铁杆重新放入了木盒里,刀头也重新化作了一把弯刀插入了自己的腰间,在广袖官服的掩饰下,看不出丝毫的痕迹。

和煦的微风徐徐吹来,却让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此刻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唐煜那令人恐怖的压制力好像还是停留在她身上,死亡从未离自己如此之近,传说中肋尊者唐煜的双拳曾经砸断过巨龙的脊梁,柳琴从没怀疑过传说的真实性,只是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直面传说。

唐煜仰头将柳琴倒入自己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轻轻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大虞王朝的翠叶光,久闻其清香绵长之名,我以前从来都没喝过,而今喝来,却没想到,这大虞的名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并不是真正的翠叶光,虽然所用的材料和酿造手段都一模一样,但由于毒瘴域里缺少好的贮藏条件,所以在这里刚酿好的新酒就会直接拿出去卖,这也就让翠叶酒本身最具特点的清香味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要是前辈真的想品故乡的酒,还是要去大虞王朝哪里买些陈酒来喝,”柳雅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一幅淑女的模样,“前辈应该还从未去过那里吧?”

唐煜凝视着倒映在酒水里的自己,摇了摇头:“我从小到大根本没有在大虞王朝生活过,哪里虽然是我的故乡,但其实都是些长辈们的陈年往事罢了,而他们也都已经入土了,所以大虞王朝早就没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了,我也应该没有机会再去看看了……”

柳雅沉默了一会儿:“可是你曾经在大虞王朝最危难的时候出手相助,你镇杀异兽的英姿被永远镌刻在了英雄碑上,大虞王朝的百姓还口口传唱着您和阴将、风将、火将的友谊……”

“所以我没有杀你和你守护的那个人,而是选择跑到这里来和你相见。”唐煜摇了摇头,略显沧桑的扯了扯嘴角:“事实上,当我刚看到万俟熙朗和他怀中的九虞镇邪佩时,第一反应就是这很可能又是人类圣殿的手笔。我躲了他们一路可不想毫无准备地一头扎进他们的地盘,于是我就沿着那个孩子一路追查,却始终没有能够发现任何异常,但这就更加让我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因为除了他们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样的隐匿手段。无奈下,我冒险进行了最后一次试探,却意外地察觉到了你的气息,大虞王朝的新任阴将,你没有辜负前辈留下的光辉,即使是崎岖无比,但你还是为万俟氏找到了前进的路……”

柳琴默默地低着头瞧着自己冰雪般的双手,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过,一个能让琼羽动心的条件,一位极为优秀、甚至有资格挑起未来的大虞皇室成员,一个大虞王朝钦点的下任阴将,再加上从历史的尘埃里走出的百鬼夜行……你们那位有些失势的小皇帝是将自己能动用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了这里吧,而且以他的聪慧,应该是也瞒住了上官颂和司马殇吧。果决地放弃了现在的一切,用所有力量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这场赌注还真是够大的……”唐煜微微眯起自己的双眼,紧盯着眼前的女子,冷厉的目光不断从他的眼缝里透出来。

“因为即便是输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身首异处、一无所有罢了,和什么都不做没什么区别。索性不如直接赌大一点,说不定还能绝翻盘呢!”柳雅还是保持着那淑女式的坐姿,但是口中的冷言却完全不似是一个女子或是孩子。

“既然小丫头你这个执行人如此坚定,那我这个外人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唐煜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我最后还是要警告你们一下,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尤其是肋尊者或是柱神的东西,接受了,就代表着你要承下他们的缘,这可不是一份简简单单的遗产。”

“我从极北之地一路南下,途径了大半个缅栀大陆,看着曾经的那些肋尊者们死的死、逃的逃、隐的隐,即使是曾经那些足以与世界匹敌的星将、星魁也躲不开破碎的命运。”

“在他们那辉煌的、坚定的如同铁壁一般的信仰中,没有带着一丝尘世的人情味,这些我们所谓的‘伟人’亦或是‘神灵’们以理想为名,将这块美丽的土地踏得是千疮百孔,他们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们的秘密还深埋在地下,属于他们的时代篇章还没有彻底翻过去,所以如果你接受了他们的传承,就必须成就他们留下的缘,亦或可以说是孽。”

“即使是在你面前这座名叫拉莱伊娜的小城里,事实上也藏着无数的孽,其实每一个到过琼山的肋尊者都知道,拉莱伊娜这四个字在良渚城记载的古语里,意为‘毁灭与新生’。”

“在表面上看,琼羽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只是想给每一个罪人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罢了……可事实上,琼羽虽然是我们那一辈人肋尊者里最小的一位,但依然是一位信仰坚定的战士,即便他现在逃到这里,也不会堕落到只渴望一场无聊的复仇那么容易。如今你给他送来了一个人,让他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死刑枪、陨雷枪术、拉莱伊娜、甚至是他自己……所有这一切全都交出来,那就意味着那个孩子必须呈下他心中的一切罪恶,去完成他们当年没有走完的路,甚至还包括那场惨烈的背叛与陨落……”

“我们选的这条路本来就很苦的,我想再苦一点也没什么了,我一定会守护好他的……”柳雅十指纠缠在了一起轻轻的搓动着,温暖的感觉从掌心传递到心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少女应该有的笑容,娇嫩的好像春天里的油菜花,瞬间冲淡了周身的清冷。

“守护吗……这个答案真是不错啊!”唐煜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向了远方的天空,满脸的心思。

柳雅看不穿,也无从问起,只能跟着望向了远处的落日,只觉得今天的火烧云比往日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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