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必捏起一枚玉白的棋子,抬头看向季明庭。
他被一个混沌的光拢住,面容被漂浮在空中的尘埃挡住,上官必尽力睁大自己老迈模糊的双眼,仍然是模糊一片。只隐隐能听到传过来的声音:“老师,该你了。”
这突然降下来的天光隔住了师生两人,上官必颤抖着嘴唇,好像发出了声音,又好像没发出:“明庭啊,芷儿她知道错了,你….”你什么,上官必终于不能再说下去。
他猛然阖上了双眼。向自己学生低头的耻感渐渐漫进了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心上,同时汹涌而来的还有名士受挫,晚节不保的羞愧感。手上的棋子被捏的愈来愈紧,似乎可以通过通透的表面看到内里纹理的一寸寸碎断。
沉默蔓延在这小小的棋室内,上官必执拗着,寸步不让。他知道,他再开口,可就是丢尽了身为人师的颜面了。
上官必的手微微的颤抖,他听到对面传来的清冽的嗓音:“老师,落子吧。”
落子无悔!季明庭这是寸步不肯相让!
上官必的脑袋一瞬间混沌起来,他头部猝然充血,浑身发软,那枚棋子“啪嗒”坠落在汉白玉的地上。
却又听到:“学生并不知道上官姑娘犯了何错,只是明庭想着,上官姑娘被罚跪了这么多天,也足够了。”
骤然,清风徐来,吹动了上官必的鬓发。
季明庭垂下眼眸,又轻声说了一遍:“老师,落子吧。”
“对,是该我了。”
混沌的光与尘又再一次浮动了起来,这样的静好仿佛刚才的令人尴尬的沉默没有出现过。
季明庭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喉咙滚动,像是咽下什么难言的酸涩。他捏着以往触手温热的玉白棋子,头一回觉得冰凉起来。他盯着这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纠缠不下胜负难分的棋局,突然厌恶了起来。
季明庭头也不抬的说道:“老师,我今天来,也是跟您告辞的。”
上官必抬头:“怎么?你要走?”
他落下棋子:“我准备中魏王大宴一过就去游历了,具体去哪国还没有决定。一直跟着我的褚然,我问过他,他也愿意跟我走。”
话已至此,他的坚定之意不用言表。
上官必长叹一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说出了:“去吧。”二字。
季明庭沉默的迈出棋室,他清楚的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凝视。他也是第一次明白何为血缘的牵绊。
他无父无母,在中原大地上游荡,像一缕孤魂。幸而遇到了上官必,那时他只有十五六岁,上官必也没有成年累月的缠绵病榻。他当时只觉得,终于有一个一直睡觉的地方了。再后来,他少年心性,也经常出门远游,不过没个十天半月就会回来。
即算他和上官必相处的时日也不长,心里也是拿他当父亲看待,一直敬重。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上官必的那一份关爱。
只是,他出离的从心底渐渐漫延出来了一份愤怒。他理不清楚,这份愤怒到底是对他的老师不够重视他,还是因为他的老师不能公义的处理这件事,或许又是两者兼有…
季明庭顿住了脚步。他嘴角向下,微微一撇。好像这样就能恢复成平日潇洒旷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豪迈士子。他蹙了蹙眉头,低声絮叨:“上官芷可是老师的女儿啊…”
褚然奔出来,本来嘻嘻哈哈的脸蛋,看见他的脸色吓得没敢动:“公子,你怎么了?”
季明庭看看他,那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泪意顷刻间消散了,许是因为褚然的表情太可怜,却又让人不忍发笑,他轻轻一呻:“没事,我只是刚和丞相告辞了。你最近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们大宴之后就要离开了。”
褚然睁大了眼睛:“这么快吗?”
他点点头。
褚然转身向小院里跑去,顺着微微而来的风传过来一句:“那我得收拾好久!公子你不早说。”
季明庭微微发笑,他抬头看去,天际难以看到,只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天上盘旋。刚刚在心里的郁结,竟慢慢地淡去了。他勾唇向着院里手忙脚乱的褚然喊道:“你家公子我出门了!今晚不回了!”
他慢慢晃到了月逸河边。月逸之所以出名一是因为它是中魏国都,各方商贾都在这里汇集,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另一个原因就是这月逸的山水了。繁星春水,青山绿意。即便是冬日的河畔,仍然有很多姑娘在放着祈福的河灯。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橘色的晚阳渐渐从山顶上滑落。最后一抹橘消失在天际时,这里的河畔也热闹了起来。
季明庭站在一个不能环抱的粗壮老树后,静静地看着这繁荣的盛景。
小孩子央着大人买一串糖葫芦,姑娘们互相挽着手,蹲在河边小心翼翼推走每一盏盛满祝福和希冀的颤悠悠的河灯。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凌洲兄。”
像是黑暗之中一道惊艳的弧光骤然亮起。
季明庭低头呵呵浅笑:“小知许。”
南如风慢悠悠的绕过老树,转到他的跟前。这里烟火盛大,人头攒动,而这棵老树下,只有他们两人。热闹的喧嚣似乎都离他们远去了,季明庭眼里只能看到渐渐走来的,有匪君子。他的眼睛柔软的像包含了一汪泉水。
南如风有些好奇:“凌洲兄?你能不能为我认真答个惑?”
“嗯,什么?”
略略有些低沉的嗓音传到南如风的耳朵里,他眼眸颤了颤:“凌洲兄,你为何要如此唤我?难道我看起来很…?”他面容略微扭曲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难道我看起来很…小?”
季明庭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一点姿态也没有。
南如风盯着他,直到他略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止住笑为止。
季明庭说道:“我今年二十有二。可我看,你还小。”他遥遥望向头顶的无际银河:“你周身气势凌然,虽在我面前略略收住,然则…”他笑了笑:“我猜你定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了。”
季明庭笑着看了一眼南如风:“你今年或许十八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