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者听过,脸色愈发难看。此时周岭也紧皱着眉头,他是个无论何时都看上去宽阔的人,无论性情还是面貌。一路上即使是经历了极其惊险的事情,周岭仍然古井无波,冷静又慈厚。
即便这样的一个人,眼下也面露凝重之色。他来回掀起死者的衣裳,摆弄那颗惨白的头颅。
“前辈,说了这么多,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周岭放下死人衣服,盖住暗紫色的尸斑,问道。
守候者道:“鄙姓沈,沈重水。”
这个名字在座不少人都耳熟,可偏偏想不起。谭奇首先惊诧的站出来:“你是‘水鬼’?”
沈重水是何方人士,一提起来,也许没几个人知道。但是‘水鬼’这个名字,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即便他隐居多年,江湖并没有忘了他,而是留下段段神话。
除了神话以外,那些被他重伤而残的对手们,也不会忘了他。哪怕许多死人入土了,但活人还记得。尤其在晋国,‘水鬼’这个称号,哪怕垂髫小儿也不会不知。
守候者一笑:“世上没有鬼。但这么称呼我,也没错。”
周岭道:“沈前辈,此事非同小可。诈尸一事绝不可能,必然是黑衣人杀他时做了手脚。”
守候者沉吟不语。片刻,他又问:“那他究竟做了什么手脚,你能否现在查出来?”
现下最是秋凉,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周岭额头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眼下查不出来。尸体身上有一道伤痕不对劲,并非是弯刀所致,必然有什么其他兵器伤了他,也许是暗器。”
说到此处,周岭一顿:“区区见识短浅,尤其不懂兵器。沈前辈见多识广,还劳烦您看一看,也许能找出一些黑衣人的破绽。”
沈重水看似稳重,骨子里是个爽快人,听周岭这样讲,更是不疑有他,上前查看尸体:“伤口在哪里?”
周岭撩起他腰际的衣角,露出翻着粉肉的一道伤口。
沈重水道:“这伤口,却不像是刀剑所为……”
他话只说了一半,那无头死尸仿佛听的懂人言一般,戛然坐了起来!不过一个转瞬的动作,实在太快,没人看的清究竟是怎么起来的,那条青紫的手臂竟冲沈重水的喉咙袭去!
沈重水不怕活人,更不怕死人。正因为他不怕,所以没有防备。死尸这一手,未必有多强悍,然而面对毫不设防的对手,什么手段都不算简单。
毕竟沈重水这辈子也没见过诈尸的局面,在场哪里的好汉侠女也不曾见过。这手段不算很好,但贵在快和出其不意。电光火石之间,众人还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意外便发生了。
沈重水之所以有“水鬼”的名号,并不是因为他会在水中杀人,或者爱杀完人抛在水中。他一双手臂可谓人间的活兵器,经常攫住对方的手腕,然后将之远远的甩出去。
这手段和传说中水鬼拉人下水真是相似,于是有了那么个称号。
沈重水常用的一副铁指虎做武器,攫上那人的胳膊或腿,还能牢牢的扎进血肉里——有人说指虎上抹着毒,为了让对手更疼些,至于忘乎所以,不再反抗;
也有人说,他那指虎十分锋利,不只能扎进血肉,还能刺进骨头,连骨头渣都融在一摊黑血里,能不疼吗?
后者的说法很有说服力,因为有人亲眼看见指虎的威力——那人五官紧紧拧着,无比狰狞,如同破土爬出的恶兽穷奇。血在滴,一支支的顺着指虎流,滞着一片黏黏糊糊的白渣。
可是眼下,无论沈重水再厉害也没用了。出其不意的招数总能带来出其不意的结果。
杨智清不愧是众人中武力最霸道强悍的,他抢过金怀刃手中的日月斩,如携一道白光般冲向手臂!
尸体快,杨智清比他更快;杨智清快,可惜死尸手中的暗器最快。
青紫色手臂被“哧!”的一剑看下,颠炒油锅里跳起的白肉一样掉了下去。但什么都晚了。
雪亮的小刀飞入沈重水咽喉,一代天骄竟然以这样的结局潦促死去了。若在他面前是个活人,沈重水不会不设防,更不至于死的这样狼狈。
似乎每死去一个人,人们就跟着“啊”一声。沈重水连那个紫竹武者也不如,他一个字都没吐,人便死了,实在可怜可叹。这次人们不再像之前表现那么惊恐了,但更大的恐惧像藤蔓爬上心头
谭奇脸色煞白,沈重水倒下时离他最近,那个亮着一丝刀光的血洞对他毫无保留,如杨戬第三只眼,凝望着他。
先前摇曳银铃的姑娘哭了,她生的虽不是倾城之姿,却也含着三分灵气,此刻只有她哭,却让人更心慌。
而她说的话更教人害怕:“第三个了……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让一个狂徒耍的团团转。他分明是不让我们去,可我们千里跋涉而来,又哪能半途而废。”
姑娘拎着帕子捂住口鼻,细声抽泣,身子跟着一颤一颤,银铃也跟着轻轻响:“我早便想走,只是哪里甘心?我真是怕极了,怕那黑衣人要连我也杀。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呀!他怎么敢杀,怎么舍得下黑手……世上怎么会有人那么心狠心硬。”
她顿了沙哑的嗓子:“我情愿这次窝囊一回,也不要冒险来参什么苏州会。”
她说到底是个青春烂漫的小姑娘,喊怕喊累也没什么。这样情形下,众人比她强不了多少,也不过是掉没掉眼泪的事情。其实许多人都想哭,甚至想冲这姑娘破口大骂:你干什么哭哭啼啼?难道只有你怕不成!
这终究只是心头的一点冲动而已,也没人那么去做。这时谭奇颤抖着声音开口了:“你走无妨,我决不。”
众人看他。
谭奇道:“我们前面就是入口,只要进去就都是人,我们不怕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道在场诸位仍是看不清形式吗?我不管你们要不要临阵脱逃,我不怕这些。既然来了,我谭奇就没有后退一步的道理。”
江湖行走的人,许多都是刀尖舔血。他们活到了天黑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亮,他们想去哪就去哪儿,不怕死在半路,因为无根的浮萍死在哪里,死在什么时候都不稀奇。
所以谭奇的所思所想,亦是多数人的所思所想——决不后退一步。
沈重水死不瞑目,周岭还是轻轻用手合上他一双透明的眼睛,叹息道:“我想不明白……不可能有蹊跷,怎么会好端端的有暗器?怎么突然就……死了。”
的确,不久前沈重水还气定神闲的站着。脸色最差的是杨智清,他彻底敛去老顽童的模样,也许是觉得不应该让一个人死在他面前,或者因为没能及时救下一条性命而自责。
杨智清冷声道:“有人给尸体做了手脚。”
这毋庸置疑,但是背过尸体的汉子就有好几个,还有一个处理尸体的周岭。他言外之意太明显了:有人暗自操控一切,就埋伏在人群中。
杨智清弯下腰,正欲拿起那断臂,周岭却摇摇头说道:“别动他,有问题。”
周岭一路上为不少人疗伤,又和气仁善,大家也都信赖他,故而面面相觑。杨智清如同没有听见他这番话,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掰开——
指根有冰冷的金属闪烁着,带着毒刺一样的勾环,对之有所涉猎的人一眼就看的出来,这是套精妙的指虎。
谭奇牙齿间的凉气嘶嘶作响,他颤声道:“这是什么?”
杨智清言简意赅的回答:“指虎。”
谭奇道:“我记得,沈前辈的武器就是指虎……难不成,其中有什么关系?”
杨智清那份冷冽只不过片刻,转眼又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关系大了去了。这副指虎就是沈重水的。”
难怪沈重水不带武器。想通了这一关节,谭奇并不觉得轻松,事情更诡谲了,一切都蒙上灰色的阴云。
忽然有人说:“诸位,不管你们怎么想的,我认为,世上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