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而寒冷,风筛下细粉般的小雪,通往兰州的一条土路浩浩汤汤铺向远方。
道路依着荒凉的山林,一架灰头土面的马车驶过拐弯处,压出两条纹路纵横的凹痕。这是间极小的车厢,放不下一个炉子,更烧不起炭火,冰冷冷的寒气打湿了软座上的褥子。
车内正是逃跑的金怀刃,前面兼任马夫的老头是杨智清。他们说好白天夜里轮流驾马,虽说杨智清本人老当益壮,但他比较年岁大了,故而杨智清白天赶路,金怀刃夜里赶路。
金怀刃在并不柔软的软座上偎依着车窗,窗幔偶尔被吹拂起来,露出半明半昧的光。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入冬后也畏寒,手中紧紧攥着薄褥子,梦中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时他睡梦中隐隐约约有个念头:要是能雇一辆像张遁那辆一样的马车便好了,还有放个炉子,添些炭火,在柔软宽敞的车间好好睡一觉。
依照金怀刃大手大脚的作风,是不会雇一辆如此寒酸的马车的,于是金怀刃十分后悔让杨智清替他办这件事情。然而杨智清的理由有理有据——华丽的马车扎眼,容易惹人怀疑,越是寒酸的车子越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金怀刃已经被冷风吹醒了,他这两天已经习惯白日里睡,傍晚迷迷糊糊的歇息一会儿,夜里驾车赶路。于是等他睁开眼,月亮已经爬上天穹。
明明是一个寒冷的晚秋,月亮却比平日更丰腴,闪动着琉璃般的彩光,穿梭在起伏的山麓之间。伸出手,就能摸到蓝色缎带一样的冷风。
杨智清年轻时也是游走于勾栏窑院的风流人物——这当然不是他亲口说的,而是金怀刃猜的。他老人家常爱哼着曲儿,而金怀刃又恰巧是个爱听曲儿的人,虽然杨智清口中的曲儿和他在勾栏中听的有所不同,可他早以将这归结于年代不同的缘故。
金怀刃此时更坚定了一个想法,杨智清其人,只会比聚宝刀更大,不会比聚宝刀年轻。
杨智清的嗓音里沉淀着旷古的悲壮,有时凄厉而高亢,有时低沉而含着怀缅——
“听闻古时月,皎洁胜今时。
今人但见今月,也道似琉璃。
君看少年眸子,那比婴儿神采,投老又堪悲。
明月不再盛,玉斧亦何为!
凭谁斫却,桂影数千枝。
忆在无怀天上,仍向有虞宫殿。
看月到陈隋。”
这不知是哪里的曲子,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就像……一阵秋风,吹拂过湖水。可惜金怀刃被搅得疲惫不堪,半点欣赏这好歌好赋的心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吵嚷。
金怀刃扯开车窗:“你不累吗!妈的,真冷!”
杨智清回道:“你若替老夫来,老夫自然就不累了。你这人,好没意思,尚不如我一个老人家知情识趣儿……你难道不觉得今夜的月亮格外圆吗?”
金怀刃冷笑道:“确实如此。可惜我身边没有什么纤柔女子,若有的话,我自然要风月一番,和她共赏这美景良辰。”
杨智清笑而不语。
待到了夜里,金怀刃下车上马,一拉缰绳,那马儿仰头抬蹄,啾啾嘶鸣。金怀刃见状哈哈大笑:“果然!还是你最听话!”
他御马前行,夜色浓郁以后,星月更璀璨了。这里的天空那么广袤无垠,没有人间烟火的染指,只有无边无际的夜晚。金怀刃仰望星空,月光如水——他眯了眯眼。
“琉璃、琉璃……”金怀刃喃喃念道,忽然觉得杨智清这个人看似粗鄙,其实也是有些情怀的人。
当昏昏沉沉的时候到来,马车贴着一处山林,遮住了深蓝的夜空。金怀刃忽闻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在打斗。
这一带荒无人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着实少见。不过江湖上这样事情也不少见,两者对挑武功,也有时会挑寂寥之地。金怀刃不曾停下脚步,马蹄一下一下的印在黄土上,车越走越远。
忽然车厢里的杨智清动了动,不知为什么被吵醒了。他掀开帘子,砸么砸么嘴巴,用鼻音含糊道:“你别累着马……实在不行多歇一会儿,马草不多了。”
金怀刃说道:“行。”于是停下片刻。
杨智清又不睡了,问道:“附近谁在打架?”
金怀刃嗤笑道:“我哪知道。管他呢,歇会儿赶路。”
于是杨智清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金怀刃看着马,也不大清明。然而不远处打斗声消散的很快,却听一声女子尖叫,有人向山脚下跑,向马车奔来。
金怀刃醒了醒盹儿,见马儿打了一喷鼻息,上前抚了抚它棕色的鬃毛,以示安抚。
他心想:是哪两个门派争斗?结束的这样快?听那凄怆的叫喊声分明有位姑娘的,难不成是趁着夜黑风高、人少地荒,便欺辱良家女子?
金怀刃一扯马缰,看了眼出岫的乌云,不忍心的动了下眉头。然而声音愈近,他心想必然是那女子遥遥看见此处黑黢黢的一团,跑来求助了。他回头一瞥,仗着目力极佳,看见一段红云穿梭在山林里,飞快的靠近。
金怀刃心下一沉——是红叶教和人起了争端?他自然是不会管她们都事情,故而起身上马,亟待启程。
却不曾想那女子来的好快,眼看便冲了下来——竟是费靖红!她远没有平日骄纵的样子,发髻垂散,面色苍白,脸上溅着一片发黑的血浆!
怪不得轻功如此了得,费靖红有几分本事,大难临头更是有股子狠劲。她是惜命的,身上难堪的裂开一个血口子,玉颈之下错开一道伤,更是血流如注。
费靖红来不及惊讶金怀刃在这里了,她扑上马儿,面色惊疑不定,不住喘息着,一张荔枝色的小口也失了颜色。她紧紧拽住缰绳——“别走……救救我!救救我!”
她身后分明没有人,但神色惶恐不安,又满身伤痕,显然被是人追杀后逃亡而来。
杨智清被吵醒了,一把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脑袋,沙哑含混的问道:“这是怎么着了……”
“有人要杀我!他……他带着一把弯刀,把我们姐妹都杀啦!”
费靖红愈说,眼中愈有股癫狂之色,她摇着金怀刃的手臂,全身止不住的发抖、打冷颤。听见“弯刀”这两个字,金怀刃和聚宝刀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可怕的人。
二人半点睡意也没有了。金怀刃按住费靖红的腕子,沉着声音说道:“怎么回事?他杀了谁?”
“所有人……除了我。”
费靖红身躯不再颤抖,却浑然没了力气,说到最后一个字,身子彻底瘫软了下去,眼神涣散若离。
金怀刃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大防了,稳稳架住她,问道:“那个人是不是穿着黑衣,用铁链拴着弯刀?”
费靖红面现悲怆之情,掣着他两臂,仰面含泪看他——“是,没错。他拿洛师妹做要挟,先杀了小二娘……又杀了李师叔的两个弟子。”
李师叔的两个弟子——那不便是舜英和舜华吗?
此时杨智清也下了马车,黑着一对眼圈,脸色更不好看。一个武功绝顶的江湖人,无缘无故的杀了这么多人,究竟是什么缘故?
杨智清守着马,金怀刃带着费靖红上山寻尸。他想这样兴许能找到一丝线索,再不济检查伤口,也能推测一番那弯刀是什么东西炼造,兴许就能找到黑衣人是谁了。
费靖红心有余悸,几个最亲的姐妹亲眼死在她眼前,她不得不怕。
这个人是聚一斩吗?还是说她们从始至终便误会了好人?费靖红看着金怀刃的侧脸,心中摇摆不定。她从小直来直去,没有犹豫过什么事情,最看不上旁人优柔寡断,一副小家子气。可现在她不敢说这个人是好人坏人。
费靖红不愿意将一个在自己为难之际伸出援手的人当做坏人,但师父的诫训时时刻刻在耳边,警钟一样敲着她的神思。她恐慌害怕之余又难免乱想,消磨去了平日的高傲骄狂。
她害怕,也咬牙。因为本就肤白,又身着红衣,此刻衣裳松松垮垮,伤痕猩红,垂露萎靡的蔷薇一样惹人怜。
金怀刃却没心思看她——山上数具红衣尸首,尽数展露在眼前。费靖红一时悲愤交加,恨得咬牙切齿,那羸弱的姿态也敛去了,她一跺脚——“该杀的下九流!我若找到你,必割下你的人头来祭奠我妹妹们!”
费靖红思及师父身死,现在几个同门师姊妹又尸首在地,流落荒郊,旁的心思也没了,终是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金怀刃先是看见舜华的尸体在一旁,旁边是她妹妹舜英。前几天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死在他面前,终究有些不忍。忽然,他看见舜华手心一片亮亮的青绿物什,上前扒开来看。
——那是一片残损的琉璃瓦,很漂亮。
金怀刃小心翼翼的取下瓦片,忽然觉得舜华的指尖一动,惊喜的探了探她鼻息,竟还有一口气在!他依次检查了其余尸首,可惜的是只有舜华还活着。
“这……”费靖红轻轻扒过瓦片,“这是那人遗落的。”她说着,眼圈更红。
金怀刃叹息一声,将此物收入囊中。
费靖红心里难受,问他能不能安置了姐妹们的尸首。然而这荒山野岭,他们只有一辆小马车,哪里安置的了?金怀刃说完后,费靖红又咬紧了唇。
抱起尚还活着的李舜英,金怀刃便带着费靖红下山。蓦然一瞥,发现费靖红腰间的鞭子竟然断了。金怀刃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过是崩坏了鞭身,不至于直接弄劈了,准是那黑衣人弄的。
金怀刃倏地想起了什么:“你这鞭子唤做什么名字?”
费靖红一愣,答道:“琉璃。”
琉璃……果然是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