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戚兵领了门籍牌,一前一后出了凤阳阁。走到御花园附近,我发现他愈走愈慢,两腿愈夹愈紧,便好奇地问:“戚公公,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回头讪讪地说道:“嗨,我折腾一早上,还没、没时间如厕呢。”
我听了噗哧一笑,同情地说:“你不早说,快去方便吧。我边走边逛,一会儿在崇明门那儿与你汇合吧。”
戚兵屁颠屁颠地走开了。
走在没有遮挡的石板路上,我额头都开始渗汗了。这个时节已过了芒种,看日头也是巳时,太阳逐渐毒辣,方才出门仓促又没有带伞,于是我走到几棵大树下遮荫,抬眼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池塘,铺满了绿滴滴的荷叶和大大小小的荷花。
我不禁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地跑到池塘边。
这密密匝匝的荷叶几乎覆盖了整个池塘,好似一大块碧绿的绒毯铺陈眼前。绒毯上,缀满了红白相间的各式荷花,有的刚长出花蕾,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则竞相开放、花枝招展。真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时,外婆会摘下一片荷叶给我戴在头上给我当阳伞,既荫凉又好玩。我当下心痒难耐,四顾无人,便一手抓着石桩,探出身去用另一只手摘荷叶。
手指虽能触到叶面,但是离花梗还差一点,我正欲再探出些身子,只听一声呼喝:“住手!何人摘花?”
我吓了一跳,忙拉住石桩,抽身立起。
放眼望去,一个着淡青色圆领窄袖襕衫的青年公子站在不远处。见是试针那日在路上遇到的年轻公子,我放下些心,嗔怪道:“人吓人,吓死人的。怎么又是你?”
青衣公子走到我面前,俯身低语道:“宫中规矩,不得私自采摘花草,你不知道吗?”
我仔细一想,在内文学馆背宫规时好像是有这么一条。但我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于是脖子一梗,满不在乎地说:“哼,我不说,你不说,有谁会知道?”
他愣了一下,剑眉一挑,问道:“御花园那么多奇花异草,你采这莲花做什么?”
“我不是采莲花,是摘莲叶。这大日头的,我摘片莲叶戴头上当伞行不行?”
“哦?莲叶还有这用处?你这小妮子,奇思妙想可真多啊。”
“这你都不知道啊,莲花可浑身都是宝呢。莲子和莲藕可以吃,莲心、莲叶、根茎等都能入药。没带伞的时候,拿片莲叶顶在头上,既遮阳又清凉。”
“失敬失敬,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话音未落,但见他呼地一个纵身俯到池塘边,一手勾住石桩,一手飞快的啧、啧两声,又翻身回到我面前。
此时,他的手里已有两片鲜嫩欲滴的荷叶了。一连串动作轻盈而迅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将其中一片戴到自己头上,另一片递给了我。
我一怔,诧异地问:“你、你不是说,不得擅自采摘花草的吗?”
他狡黠地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
见他学我,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接过荷叶戴在了头上。
“自古女子,有爱兰花之蕙质兰心的、有爱牡丹之雍容华贵的、有爱梅花之凌霜傲雪的。婉儿姑娘独爱莲花,除却实用价值外,可还有别的什么说辞?”
古代文人这动辄引经据典的毛病又来了,我担心让戚兵久等,便不假思索地说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默默重复一遍,惊喜地击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姑娘的才情……”
我暗忖,我只不过是比你晚生了一千多年罢了。我没工夫再跟他攀谈,打断他道:“本姑娘今儿有事在身,改日再与你讨论这花花草草的事。你在何处当值、唤何名字?”
他怔了怔,随即朗声大笑,俯下身来,笑容魅惑:“你猜。”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我猜你是哪个皇子的侍读,对吧?”
他又仰头大笑,拱了拱手道:“婉儿姑娘果然蕙质兰心,在下乃当今东宫侍读。”
太子李贤的侍读?我心头一动,想到几年之后,太子贤就会惨遭流放、迫害,我竟为面前这个允文允武的翩翩佳公子担心起他的前程来。
“婉儿姑娘、婉儿姑娘?”他见我出神,挥起荷叶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尴尬地笑笑,有点魂不守舍地说:“我、我真有事儿,先走了啊。”
没等他回答,我便扶着头顶的荷叶匆匆离去了,一路小跑直奔崇明门。
到了宫门口,戚兵果然已经伸长脖子地在等着我了。我借口欣赏美景耽误了时辰,搪塞了过去。
两人出了第一道宫墙,又经过了含耀门和昭训门,往东望去便是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这里是皇帝举行重大仪式和朝会的场所,居高临下、大气磅礴。又走了大约一里路,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道宫门——望仙门。
此时,我已走得汗湿衣襟、两腿发软。皇宫那么大,又没有个自行车、观光车什么的,真是把我累得够呛。
戚兵熟练地办着出宫手续,又与守门的侍卫亲切地搭着讪,想是经常为太平出宫办事。
验牌的小侍卫听说我是新任公主侍读,恭敬地向我作揖,又善解人意地说:“这大热天的,两位出宫后可在半里地外的车马行雇到马车。”
我仔细一看,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侍卫,高高瘦瘦、一脸实诚。我轻施一礼,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出得大明宫,又顶着烈日艰难地走了一段路,终于雇到了一辆马车。坐进车厢内,我边捶着酸软的两腿,边听戚兵介绍长安的风土人情。
“这长安城啊,分外郭城、皇城和宫城三块儿。”听说我从未逛过长安城,戚兵煞有其事地说:“咱们住的大明宫属于宫城,在长安城的最北边儿。这皇城在宫城之南,主要是大老爷们办公的官衙之类。除此之外,便都是外郭城了,就是长安百姓生活的地儿。外郭城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成百来个里坊,就、就像个棋盘似的。”
他见我听得认真,咂巴了下嘴继续说道:“这里坊四周都砌有围墙,四面各开一门,一到宵禁就要关闭。里坊就是一个个的居民区,当然也有些小店、小铺啥的。但是长安主要的商业区集中在东市和西市,就是咱们今儿要去的地方。”
我忍不住打断他道:“呵,戚公公,你知道得挺多啊。”
他嘿嘿一笑,摸了摸头说道:“那是,咱这是跟着公主和姑娘听学士们讲学,肚子里也吃了些墨水,呵呵。”
他面带得色地继续说:“这东西二市可就厉害了,各占了两坊之地。市内的街道呈‘井’字形,沿街商铺林立、应有尽有。保管你走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我暗忖,这个东西二市可不就类似于后世的CBD嘛。想起我们此行的任务,我有点担心地问:“那可有戏班之类的?”
“怎会没有,如今太平盛世,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常会请一些有名的戏班到府上表演。”
过了一阵子,车夫“吁”的一声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高大的坊门上,气派的匾额上书“长安东市”四个大字,落款是书法名家欧阳询。形形色色的人群进进出出,里面传出高高低低的吆喝声。我不由得兴奋起来,大步向内走去。
入得市内,鳞次栉比的商铺和熙熙攘攘的场面,看得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戚兵跟了上来,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哪里有戏班,姑娘跟我来吧。”
跟着戚兵,经过像迷宫似的市街,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来到一排店铺门口,鳞次栉比地挂着各式戏班的大小招牌。
可是当我们进门仔细询问时,得到的答案清一色都是,戏班的优伶均为男子,因而随班的化妆师擅长为男子化女妆,却没有擅长为女子化男妆的。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出了店铺,只得顶着日头继续找。走了几个街区,正有些心灰意冷时,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店铺门口,摆着一块陈旧的白布幡,上面绣着“婺州戏班”几个黑色字。
我俩顿时来了精神,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询问了负责接待的小姑娘,得到的答复是这家婺州戏班以女优伶为主,确有能化男妆的随班化妆师。我们欣喜若狂,忙让她请出化妆师。
小姑娘招呼我们在外堂坐下,沏了茶,便迤迤然走入内堂去了。
过了约莫一盏茶①的工夫,从门帘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来。我和戚兵赶紧起身,三人互相见礼一番。
只见男子着一件靛蓝色长衫,腰背挺拔,面上略蓄短须、眉宇宽阔、棱角分明,可算得上是个英俊儿郎。
戚兵将来意讲述一番,表明若是化得入木三分,便请他入宫献技,当有重酬。
男子听了,平静如水的脸上眸光闪动,他作了一揖,发出娇柔的女声:“小女子以男装示人,不知二位可还满意?”
我和戚兵顿时愣住了,对视一眼,又盯着“他”瞧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又啧啧称奇。
我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是女子?”
那人嫣然一笑,抬手在颌处轻轻一撕,“长”在她脸上的短须被撕了下来,然后风情万种地说:“姑娘可要试一试?”
她既能将自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那已然是个活广告了,还试什么。于是,我们当下谈定了买卖,付了定金。
化妆师简单收拾了细软,跟着我们出了戏班。
待走到东市门口,我回头望了望那热闹的市场,想到这一离去,下回能出宫来逛逛也不知要何年马月了,忽地舍不得走了。
于是我拉了拉戚兵的衣袖,有些忸怩地问:“戚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啊?”
“估摸着已过申时了吧。”
“那宵禁是什么时辰开始?”
“戌时二刻②。”
我心里琢磨,现在是大约下午三点多,宵禁要七点半,那我在七点前赶回去不就成了。
我刚要张嘴说,戚兵会意地笑道:“姑娘想逛一圈再回宫对不对?”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戚兵从钱袋里掏出一些碎银交到我手里,爽快地说:“那我先带化妆师回去了,姑娘宵禁前务必赶回宫中,我会在宫门口等你。”
我高兴地应是,送走了二人,转身回市。
栉比鳞臻的商号有各色小吃铺、大食肆、成衣行、典当铺、车马行、花果铺、绣坊绣庄、各式客栈,还有女孩子最喜欢的脂粉铺、首饰行等等。我就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东张西望、乐不可支。
逛了一个时辰,我刚想找个人问问时辰的当头,只听“当当当”钟声四起,不绝于耳。
我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店主们纷纷收铺栅门,顾客们陆续走向市坊口,这才明白原来是收市的时辰到了。
我这才恋恋不舍地随着人流出了市坊,雇了辆一人马车返回宫中。快到望仙门时,车夫将我放下了车,因为民间的车马是不允许驶入皇城外半里范围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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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落车步行。
此时夕阳西下,天边酡红如醉,衬托着渐深的暮色,晚风带着些凉意,随着暮色层林浸染。
我一面走,一面哼着小调、欣赏着日落的美景,悠然自得。
忽地,前方墙角处,有大声呵斥之音传入耳中。
我循着声音走去,远远地看到坊墙边,一个穿着校尉制服、身壮如牛的男子拿着一个酒壶,正严厉斥责着一个小侍卫。
我侧耳倾听,大概能听到一些词句片段:断了老子的财路、你这瞎驴、此等小物件、何人会查看等等。
我听下来,好像是这个小侍卫查获了宫中下人欲私带出宫的东西,断了这位爷的财路。言下之意就是那些夹带私藏的宫人会将变卖所得分一部分给这位校尉。
我再蹑手蹑脚走近了些,仔细一看,那小侍卫可不就是我出宫时对我很客气的那个小青年。那个校尉许是嫌臭骂还不够解气,居然抡起手中的酒壶敲起小侍卫的头来。小侍卫也不敢闪躲,只是一个劲地赔着不是。
眼见校尉的酒壶将小侍卫的头敲得咚咚作响,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大声喊道:“你住手!”
我几步上前,喝止道:“你、你凭什么动用私刑?”
校尉愣了愣,闻声转过头来看着我,红如火烧的面上一脸不屑。他踉跄地走近几步,满嘴酒气:“哪儿来的小蹄子,快给老子滚开!”说着,提了酒壶的大手一扬,眼看就要朝我打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倏地挡在了我前面,咚,又是一声闷响。小侍卫也不叫疼,只是躬身哀求道:“曹校尉,您大人有大量,别与这个小妮子计较。都是属下之过,属下愿受惩罚。”说完,他一只手伸到背后,甩手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一个箭步蹿到校尉面前,朗声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你胆敢再动粗试试看!”
校尉瞪圆了牛眼,牛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狰狞地笑道:“哈哈哈哈,王法?老子便是王法!”
他打量我几眼,伸出手色眯眯地说:“哟,小蹄子长得还挺俊俏,正好陪大爷乐和乐和。”
我情知不妙,没等他牛蹄伸来,我拔腿就跑。
只听那色牛跟在身后大吼:“别跑,你跑不了的!”
“救命啊,官兵非礼弱女子啦!快来人啊!”
“你们还愣着干啥,快来给我把这个擅闯宫门的人抓起来!”
色牛一喊,马上就有几个守在门口的侍卫朝这边赶过来。这一下我慌了神,这里可是他的地盘,我又没有门籍牌在身,他若非要给我扣个屎盆子,吃亏的肯定是我。
进退维谷间,我突然想到戚兵说过会在宵禁前到宫门口来等我的,只要他带着门籍牌出现,我就有救了!
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朝宫门口跑去,仿佛一只自动送进虎口的小羔羊,很快被闻声而来的侍卫逮了个正着。
色牛气喘吁吁地赶到我面前,一阵狂笑后粗鲁地捏起我的下巴,恣意地说:“跑啊,你怎么不跑了呢?敢在皇宫门口袭击本校尉,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双手被侍卫反剪着,下巴又被捏得生疼,偏偏戚兵还没有出现,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曹校尉,似乎有主上要出来了。”侍卫的话犹如救命稻草,我极目朝宫门望去,远远地是有一顶轿子缓缓走来。能从皇宫里坐着轿子出来的,那一定是足以压倒这个守门校尉的主。
那色牛果然慌了起来,厉声道:“你们把她押到一边去,不许她发出声音。”
我乖乖地没出声,任由侍卫押到了不远处静候。两个侍卫见我配合,倒也没来难为我。
不一会,一顶枣色鎏金的八人大轿出现在了宫门口。我立刻大声哭喊了起来:“救命啊,非礼啦!救命啊,官兵非礼……”
我的嘴马上被人捂了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轿边的随从厉声喝道:“周王殿下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这一喝,色牛的气焰当即化为乌有,拱手蔫在了一旁。
随即,一个佩刀的随从朝我这儿走来,对捂着我的侍卫喊道:“快放开她,为何不让她说话!”
重获自由,我闪身躲到那随从身后,指着色牛,万般委屈地说:“差大哥,那个喝了酒的校尉,他要非礼我,我逃跑他还找人抓我!”
随从低声说了句“莫怕”,然后大步流星朝色牛走去,一面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一面高喝问:“可有此事?”
此时,色牛的酒也醒了大半,哆哆嗦嗦地摆手道:“没有,绝对没有。是、是这小蹄子血口喷人!”
有了救星,我有恃无恐:“他胡说,明明是他酒后乱性,意欲非礼我。我说天子脚下王法何在,他还说他就是王法!还请周王殿下为小女子做主,好生查办这猖狂之徒。”
随从走到轿旁低声向内汇报了几句,然后我走到我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姑娘放心去吧,这等败类,殿下自会依法处理。”
我感激地向他一揖,正打算上前谢过周王殿下,只听得戚兵的声音:“婉儿姑娘,婉儿姑娘!”我闻声望去,戚兵正站在宫门口叫我。
想到身上没有进出宫门的门籍牌,于是我远远地朝周王李显的轿子施了一礼,便疾步朝里走去。
这时,方才被校尉臭骂的小侍卫窜到我面前,双手抱拳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只是差点连累姑娘,孝义实感歉疚。”
他深深一揖:“在下丁孝义,今后姑娘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
我边走边说道:“我救你,你不是也挺身救我了嘛。咱们这样就算扯平了,没所谓差遣不差遣的。我叫上官婉,大家交个朋友,今后互相照应便是了。”
戚兵见到我,忙迎出来说:“这、这是发生何事了?”
我满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先回去再说吧。”
戚兵递了门籍牌,带着我入了宫门。他边走边告诉我,请来的化妆师连公主也看不出竟然是女儿身,公主因而很是满意,已经安排她住下了。
回到凤阳阁,我简单跟太平说了说在宫门口遇到的事情,她也听得气急败坏,愤愤地说改日定要向她显皇兄问起那厮的查办情况,若是办得不够严,她就去找天后严惩他。
我又与她商量了一些戏文的细节,约定明日一早开始排练,然后便告辞回了掖庭。
这一天可真够折腾的!回到掖庭,娘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她嘘寒问暖地将我迎进房里,又递上一盏凉好的清茶、一些点心,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
有妈的孩子真是个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