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就要满八十岁了,枯木一截,白发苍苍,而你---我的恋人,却正当盛年。我在六十岁的时候遇到二十岁做服务生的你,那一年,我的九十八岁的先生离世了,我富有而孤单,是个愿意花大把钱购买他人赞颂和陪伴的空虚小老太。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天我为了庆祝自己重获自由,从头到脚打扮了一番,特地穿了银白色的洋裙套装,独自去餐厅烛光晚餐,背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声音:“小姐,这是您的苹果伏特加。”
小姐?
我惊诧地回过头,却见一个俊俏而腼腆的少年,也许是工作辛苦,热得白嫩嫩的脸上透出微微的红晕,唇红齿白,真好看!这好看的少年见到我的正面,明亮的眼中露出大吃一惊的尴尬。
我看着漂亮的少年,笑起来:“你叫我小姐?”
你更加局促不安,面红耳赤道:“对不起夫人,我......我看你的背影还以为......”
我故意认真地问:“以为什么?”
你支吾半刻道:“我以为,只有妙龄少女才有这样纤细的背影。”
我的心里乐开了花,却还是欣赏着你说出一大句恭维的话后害臊又局促不安的表情,更忍不住严肃地为难你:“所以,见到我回头,你失望了吗?”
你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不知怎么弥补:“不,不是......”
我及时地哈哈大笑起来,接过你托盘上的酒杯:“谢谢你的恭维,小帅哥。”
那天的晚餐,心情十分舒畅。买完单后,我故意慢吞吞地起身,还顺势晃动了一下我纤细的腰肢,当着你的面自嘲道:“唉,年纪大了,坐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
你赶忙毕恭毕敬地上前搀扶着我走出大门,不敢再多说话了。
之后,我便往脸上打了各种焕发青春的针,时不时精心打扮去光顾那家西餐厅,我特别享受注视你小心翼翼半低头的腼腆模样,我总是高兴地说:“我又来了,你好吗美少年?”
熟悉了以后,你也敢抬起头来热情地招呼我,给我推荐新菜,餐厅里的服务生都认识我,一见我来,就故意让你出来接待。
当然,也有狐朋狗友招呼我去酒吧、去会所...有许多面容漂亮口舌伶俐的男孩子赶来奉承我们,美女前美女后的把我叫得飘飘欲仙。但他们太油滑了,我不喜欢,统统都不如你叫完那声“小姐”后意外的眼神和脸红到脖子根的羞涩,那是我枯木逢春的一刻,如初恋的怦然心动。
我更喜欢每隔三四五天独自去餐厅,瞧瞧你,反正我的时间多了去。
就这样连续去餐厅光顾了一两个月,我自以为已经用那“少女般的”身材和常常出现的频率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像个少女一样幻想,你必定是像我想见到你一样,迫不及待地盼望我尽快出现。
可是后来,连着两次没见到你热情洋溢地出来迎接,才打探出你刚失恋的消息。
我在餐厅后的树影下看见你在那里抽烟,原本青春腼腆的小伙子,吞云吐雾间增添了一份不符合年龄的悲伤和憔悴。我有些失望,原来我隔三差五来这里,对你来说只是个用餐的顾客而已,在我像个花痴自以为自己焕发第二春的同时,你早有了为之伤感烦恼的恋人,原来那些害羞腼腆的笑容,只是这张美好容颜上习惯性的动作罢了。我毕竟是个历经世事又有钱的老女人,失落一笑也就罢了,转身要离开时,却听见你连声地呛咳起来。看起来你很爱你的女友,才会因为失恋这件事伤心地抽烟,你明显就不太会抽烟,吸一口咳一叠声,我叹口气走过去:“美丽的少年,怎么了?”
你抬起头,那满眼的让人一见就心碎的疼痛啊!
这眼神让我记起自己的眼中也有过类似的疼痛,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失恋过,一无所有的少男少女,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有爱就有全世界,直到恋人狠心离去时,才发现“全世界”这么容易就坍塌了。
你看见我,想打招呼地动了动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拍拍你的肩:“美少年,别泄气,我可以帮你。”
起先,你拒绝我赠送的名牌衣服手表,后来,我用先夫的钱另买了家餐厅,诚意邀请你去当餐厅经理,你半推半就接受了,店里有个漂亮的女服务生暗恋你,常常向你挤眉弄眼,被我炒了。你开始不得不信赖我,效忠我,工作遇到什么问题都会跟我说,生活的事也渐渐跟我谈得多了。有一天你说遇见了前女友,她见到你事业风生水起,又重新和你搭讪起来,约你晚上去宵夜。我半含醋意地说:“那你如愿了,恭喜恭喜。”
年纪上去,我的身子有些不如从前,没有那么好的兴致陪小朋友了,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就歪斜地陷进沙发里,吃力扭动脖子。
你的良心突然长开了,凑近了伸出手替我按摩起肩颈来:“我的一切是靠您赏识扶持,没什么好和她见面的。”
我心一动,喜出望外摸住你的手:“懂事了?”
与你相伴的二十年来,你的容颜愈发的成熟俊美,有一种男人的荷尔蒙味,更加地令人心动了。而我,却从一个六十岁能走能笑,用心打扮还能瞒一瞒年龄的小老太,变成了满脸褐斑褶皱,身材垮塌发福,无论怎么打针都阻挡不了脸上的皮子一层层扒拉下来,各个器官都开始衰老,三天两头上医院的有今天没明天的的八十老妪。
我老得孤独脆弱了,越来越依赖你,你的能耐却大了,自己开了分店,跑起事业来,常与我分别两地。我不再能轻易地处理那些向你投来的热情的目光,你的女同事们,我不再有权利把她们驱赶走,对于我的召唤,你也总有借口推脱了。我从最初的能左右你命运的霸气与潇洒,到渐渐陷入身体年龄差异带来的自卑与惶恐,日夜苦苦承受着体衰病痛和惶恐被劈腿辜负的精神折磨。
终于有一晚,本已和衣躺下要与我说话的你突然接个电话就要走,我叫你留下来,别管生意了,要多少钱没有。你执意要走,让我体谅一下你,说多赚点也是为了不要总是依赖我。我说你翅膀硬了,有出息了,要撇下我吗?你淡淡回了句“不要多想”,拿起外套就出了门。我气血攻心地从床上坐起来,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脑梗枪救回来,我就是现在的模样了,我大概在轮椅上这样口眼歪斜无法自理地坐了两三年了吧,你的照料还算尽心,安排的帮佣保姆也算妥帖,虽然你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却每一次都来深情告白,向我求婚。身体僵硬的我,脑子还是有点清楚的,我坚持费力地摇头,不肯与你办手续。
你的热情消磨殆尽了,也不再说什么暖心的哄我的话了,只是偶尔来看看我,除了必要的搀扶,连碰也不愿碰我了。我的回忆飘回那比我老几十岁的前夫的身上,真是风水轮流转,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几年,他曾经也是这样无助又孤单地坐着,我会秉着责任心去看望他,可结婚几十年,人也老得眼睛鼻子缩成了一团,看都看厌了,哪还能有最初的动情,甚至照顾一个病人实在太久了,满心只渴望抛开消毒水的气味,和这病患家属的沉重身份,逃开去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
我在轮椅上坐久了,坐得很累,想挪到床上躺下,等着你过来把我扶起。
你讲了半天电话,终于放下手机走过来,伸出双手搀我,我却腿脚绵软无力,踩不住地,几次使劲站也站不起来。你贴身抱住我,我颤颤巍巍地全身倚靠着你,膝盖却不听使唤地打颤,腿脚一步也挪不了。
这时你的手机又响了,火急火燎的铃声震了很久,你不得不让我扶住一旁的墙自己去接电话。可我全身的重力都依赖着你,你一松开搀扶我的手,我便失去了全部的支撑,倚着墙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