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多岁的你满脸皱纹,密密麻麻地堆积着老年斑,浑浊的眼睛常年潮湿着,鼻涕口水也总是自顾自地淌下来,身上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和浓浓的药味。
我对风采不再的你已经失去了欲望,但还有长年累月朝夕相伴积累下的感情,和初见时天雷勾地火般的心动记忆。
你是我的表演老师,我去上你的课时才二十岁,而四十四岁的你依然魅力无限。你的翩翩风度,诙谐幽默的讲课方式,令许多女同学忽略你的年龄,狂热地迷恋上你,这其中也包括我。不,我比她们更迷恋你,因为我小时候就看过你年轻时拍的电影,早在见到你真人前,青春期发育的时候,我就看着那些电影幻想过你。我没想到真有一天能作为你的学生坐在你的讲堂里,你和我想象中一样挺拔,儒雅。你目光如炬,总是把缩在后面不急于表现的我拎出来:“Emma,这句台词你来念:“美丽的少女犹如明媚的春风。”
我有些烦恼怎么又被你点到了,只得在众目睽睽下干巴巴地说:“美丽的少女,犹如明媚的春风,春风...”
你吹毛求疵:“不对!怎么说得一点没有感情?美丽的少女,犹如明媚的春风,Emma你听我说,我这一生见过许多美丽的风景,却没有一处能和你相比。”
我的心在你注视下噗噗乱撞,几乎要窒息了,听见同学偷笑,才反应过来,那是下一句台词。
你笑着叹口气:“好吧,你回去再用功,这样的台词功底可不行。学学她们,要表现自己,别总缩在后面,美丽的少女犹如明媚的春风,春风,哪有缩在后面的。”
我陷在暗恋的忐忑不安和羞愧无助里。
你加了所有学生的MSN,我慌乱地到自己的MSN SPACE里,检查自己有没有留下什么不希望你见到的日志内容。一看,发现自己前一天上传的自拍照脸特别大,赶忙删了。MSN上你亮着的头像却忽然晃动起来:“照片怎么突然没了?”
我惊呆了。
你说你正在欣赏那张照片,这么好看,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所以你这是真的在撩我了?对不对?
学校的碧绿的草坪里,河边的依依的柳树下,路口右转的咖啡店,凉风习习的校车车站,到处留下了我们的身影。你就是我想象中那样,炽烈而满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拉起我的手,带我参观你从前念书的地方,告诉我你的往事,带我去马场,教我骑马,甚至给我看你的献血证,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献血只会对身体更好。
“Emma,我从这里跳下去,游到对岸再游回来,你就嫁给我好吗?”你在船上这么说,用比电影里更生动热烈的口吻说,目光中闪烁着的光彩,好像十七八岁的少年。
而现在,当日神采已全然地从你的眼中消失不见了。
你的脚肿,肺水肿,夜夜哮喘,喉咙滚着巨响,每天都要吸一次痰,怕着凉感染,更是不能洗澡,我只能给你用热水擦脸,擦身,一口一口地喂汤水米粥,饭菜浆汁。
每到此时,你便缠着拉着我的手,你不再能做什么,只有通过抚摸和拥抱来满足自己的一点可怜的欲望。我只有承受着浓重的药味,耐心地任由你摩挲。有时我受不了了,便离开你换口新鲜空气,你无力地发些脾气,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床沿,招呼我快回来。
我不得不戴上口罩重新回到你身边,小心翼翼地在床前喷上欲盖弥彰的香水,却没料到那一点点香气就引发了你的哮喘,你痛苦地咳喘了一个多小时,才由我拍抚着缓下来。
有话剧剧组来找到我们,需要两位本色出演的老年演员,你的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只要扮演一个重病垂死的老人即可,导演说:“因为这台戏讲的是生命最后一程,我们需要最大程度的真实。”
热爱表演却退休多年的你含糊不清地嗯嗯了两声,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担忧地问你:“真的可以吗?”
你看向我的目光又突然亮起当年的明亮神采,我从你眼中看见了你挚爱的仅次于我的舞台。
我帮你换上尿不湿,围上口水兜,推着你的轮椅上了台。你感受到了陪伴你一生的镁光灯和如雷般热情的掌声,激动地握了我的手。按照剧情,我把你摆放在光线较暗的舞台一角,自己走到灯下和其他主角们开始了对白。
你一定是太激动了,尽管没有一句台词,你知道按照剧情,这时候该轮到你的角色生离死别了。你奋力地想朝观众伸出手,可双臂麻木地瘫着,沉重无力,你用了全身的力,却因为激动得喘不过气而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聚精会神看戏的人们,没有一个注意到暗光角落中发作的你。
我正念到那句:“美丽的少女,犹如明媚的春风,我这一生见过许多美丽的风景,却没有一处能和你相比。”
灯光随着我的台步,慢慢回到了你的身边。我见你抽搐,大惊失色地蹲下抱你。
你在我怀中猛烈一抽,断了气,全场鸦雀无声,过了两秒,台下传来如雷的掌声,为这精彩的表演喝彩,只有我知道,你是真的死了,死在了你演的角色里,死在了台上,我已经感受到,怀中的人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除我以外没有人知道,你的裤子湿透了。
剧幕拉下。
-------------------------------------------------------------------------------------------------------------------------
当人们得知这条新闻,那个演员真的死在了台上,这出话剧掀起了不少的风波和舆论抨击,不得不停演了。可是若干年后,国外的知名导演却重新把它呈现到舞台上,并且保留它在舞台上真实还原一个病人咽气的全过程。那个倍受争议的导演会在每一场演出前征募垂死的老者,以巨额的薪酬和家属协商,每次演出,都安排一名药石无医的病人或老者出演。
大家起先是抗拒的,愤怒的,可是经不住对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却又未知的死亡的强烈好奇心,越来越多的观众买票走进剧场,它的故事内容不再重要,因为每一次演出,舞台上的病人都不会按照剧情的提前设定死去,他们各有各的状态,各有各的咽气方式。有的老人就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地走了;有的老人无法呼吸,抽了半天才过世;有的老人从轮椅上摔下来,滚落到台阶下;有的老人痛得嗷嗷叫;也有的老人整场演出都活了下来,进到后台才断了气……由于每场演出情况都不雷同,每一次演出便也成了绝无仅有的一场。话剧演出得到了空前绝后的批判和热议,票房却出乎意料的长盛不衰,直到最后一次演出落幕,一名观众冲上前去,大喊一声“丧心病狂!”把导演一枪击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