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叉末端深插入泥泞，一滴鲜血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滴落，暴雨声也掩盖不住粗重的喘息。
颜仲秋紧握钢叉，屹立于风雨中，眉角的刀伤徒增几分凌厉。
他睥睨冲上来的数十怨灵白骨，那些白森森的骨架在几分钟前还是他并肩作战的伙伴。
可现在，他只有击散他们才能保护幻境云森。
“晚晚，你说真的会有来世吗？”
颜仲秋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起精神，再次挥转钢叉。
珠钗上的小银铃在雨中摇曳，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她悦耳的笑，在回应他说的话。
愿来世再遇之时，是以普通人的身份。
擅闯幻境云森者死！
这是命令，亦是责任，他将以血肉之躯誓死捍卫幻境云森，哪怕牺牲生命。
就在颜仲秋抱定必死的决心要与怨灵血拼时，一支穿云箭击落怨灵手中挥舞的砍刀，带来反败为胜的曙光。
“颜护法，暗卫来援了，我们有救了！”
***
“夜月明！”
怒吼响彻整个冥宫。
鬼眼玄霜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气得浑身发抖，幽寒的瞳中蒙上一层暗色的猩红，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
他押上五成兵力攻取不夜天，不曾想整座城仅夜月明一人。
难怪他能从城门一路长驱直入，毫不费力地直达冥宫。
这意味着，其余三处地界的怨灵将被暗卫全部剿灭，他连根草也别想捞到。
夜月明紫眸含笑，修长的手指轻托住俊脸，饶有兴趣地观望着鬼眼玄霜的震怒，“鬼眼，本尊送你的惊喜，可还满意？”
鬼眼玄霜强迫自己控制住想要上去撕碎夜月明的冲动，怒极反笑，“我跟你老子争不夜天时，你个小崽子还不会爬呢！我倒要看你等会还能不能狂的起来！”
“咝，你说，本尊若是给你把牙打掉，你吹牛逼的时候会不会漏风啊？”
夜月明剑眉微蹙，若有所思地说道，仿佛真的有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妖樊眼看着鬼眼玄霜要气疯了，趁他还没爆发前赶忙挥手下令，派出三千怨灵。
他总得让鬼眼玄霜先看看夜月明的底儿，若真这样不管不顾地上去撕，只会正中夜月明的下怀。
夜月明调整姿势稍稍坐正，不屑中夹杂怜悯，俯视着压到殿阶下的怨灵。
它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
只因利欲熏心，坠落万劫不复的深渊，与雾隐台达成交易成为鬼眼玄霜的奴隶。
没有灵魂，没有意识，只会麻木地服从命令，替鬼眼玄霜卖命，攻取它们曾经生活过的家园。
血玉红光闪烁，夜月明眼底戏弄的玩意陡然淡了。
他将手贴上心脏的位置，感受着不节律的心跳。
他知道，她进城了……
他本就是要散尽修为让鬼眼玄霜灰飞烟灭的，生死尚且未定，怎么能让他的小叶叶跟着担心呢……
而且冥宫聚集数十万怨灵，她这个粗心的小笨蛋会受伤的。
夜月明狭长邪气的凤目中尽是疏离，他一转手腕驱动鬼术。
红雾所到之处，怨灵皆化作黑气消散。
“鬼眼，速战速决吧，本尊没功夫陪你玩小孩过家家。”
夜月明从骷髅石椅上起身，迈开长腿走下殿阶。
鬼眼玄霜看着顷刻间化为乌有的三千怨灵，暴躁顿时平息。
他重新审视夜月明，深不见底的寒瞳中多了几许慎重。
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比千年前的夜凌天好对付不到哪去。
“那些愚蠢的百姓，真的值得你用生命去守护吗？”鬼眼玄霜不由得问了一句。
他倒是希望能与夜月明联手统治不夜天，而不是自己身旁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废物。
夜月明轻转了转血玉扳指，并没有在意鬼眼玄霜的问题。
他答非所问，“她值得。”
她值得一切最好的。
他为冥界的主，哪怕不计一切代价保全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姓夜啊，夜家的江山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他不能让百姓在鬼眼玄霜的统治下沦为奴隶，四处逃窜流离失所。
他不能负百姓，更不能负她。
他的心跳能感受到她的靠近，没有时间再跟鬼眼玄霜耗下去了。
……
叶无尘穿过一条条无人的空巷，总觉得速度还是不够快。
蜿蜒曲折的巷子如迷宫般挡在她面前，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冷风从伞下刮过，对流的阻力减缓奔跑的速度。
叶无尘心急如焚，她仰头望了望面前的矮墙，没有丝毫犹豫，扔掉油纸伞，脱下笨重的红绣鞋提在手中，抓住墙头翻上屋顶。
任凭暴雨肆意打湿秀发，她的眼中只有远处那座宫殿。
那座有他在的宫殿。
***
夜月明走向冥殿中央，站在古老图腾的阵眼处。
鬼眼玄霜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历经千年血雨腥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现在偏偏被个小娃娃的气场唬住了。
锋利的金属划破空气，射向夜月明。
夜月明微一侧首躲过箭矢，冷眸转向妖樊。
“老家伙不简单啊，为了杀本尊连摄铉弓都找来了！”
“呵，但凭你，它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废铁。”
摄铉弓，世上仅存的能击破鬼术屏障的武器。
被它所伤，伤口非但不能愈合，还会逸散阴气。
最后的结果，只有阴气散尽魂飞魄散。
有关这件摄铉弓的下落失传已久，夜月明也只在古籍中读过，想不到还真被妖樊找到了。
原本世间万物就有相生相克，有强大的鬼术存在，自然就会有能破鬼术的武器存在。
但如今这摄铉弓握在妖樊手中，夜月明压根不屑一顾。
他双手结印，血玉陡然释放出耀眼的红光，大殿中央的古老图腾映射处流转的血色，脱离地面缓缓升上半空。
鬼眼玄霜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像被雷劈了一样幡然醒悟。
“你从未想过避战，是在借机复原屠龙阵，你想与我同归于尽！”
就连夜凌天都选择退而求其次，通过保守的策略将他封印在雾隐台。
到了夜月明这儿，竟果断用最狠戾的手段要他灰飞烟灭。
鬼眼玄霜想到这里，龙鳞都在发凉。
突然，夜月明收回鬼术。
图腾的微光散去，重落回地面。
他转头望向殿外阴沉的天空，攥了攥掌心。
她来了……
***
叶无尘站在屋檐上，望着排满十里长街的怨灵。
若是她现在一路杀进冥宫，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叶无尘将目光转向冥宫的高强，目测距她现在的位置大概五米远两米高。
她俯身放好手中的红绣鞋，拔下别在发间的银钗，后退几步助跑蓄力，在边缘处一跃而起攀上高墙，顺势将银钗插入石缝间。
靠固定在墙上的银钗借力，叶无尘身子向上引，直接从湿滑的高强翻入冥宫。
海棠花被雨水打落，纷纷扬扬地坠入水涡。
风吹起银铃，奏响杂乱的乐章，在暴雨中此起彼伏。
叶无尘一路穿过海棠林，直奔冥宫。
怨灵堵塞殿门，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了。
叶无尘拭去银钗尖端的泥土，冲向怨灵。
***
妖樊将鬼眼玄霜眼中的诧异和不安洞察得一清二楚。
如果连他都无法帮自己得到不夜天，那这世间还有谁能杀死夜月明。
他一辈子都在策划谋权篡位，为此不惜忍辱负重，心狠手辣到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
到头来确实竹篮打水一场空，可真是讽刺啊！
妖樊也不知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就想不开了。
他双眼充血，狰狞地仰天大笑，恶狠狠地瞪着冥殿的每一个人，举起手中的摄铉弓四处乱射，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都死，都给我去死，宝座是我的，不夜天也是我的！”
妖樊拉弓张箭，歇斯底里地吼道。
夜月明侧身躲掉飞来的箭，根本无心搭理那个大吼大叫的疯老头子。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在怨灵中那抹娇小的身影上。
叶无尘正专心与怨灵打斗，银钗干净利落地划过怨灵的喉咙，凛冽的寒光，映衬着她清冷的脸庞。
她一心想要突破重围与夜月明汇合，只在意怨灵的威胁，却忽略了来自空中的危险。
一支暗棕色的箭矢悄无声息地穿过密集的怨灵群，恰巧准确无误避开所有阻碍，瞄准叶无尘疾速飞驰而去。
许是打斗声太过嘈杂，等叶无尘猛然发觉上空的不规则气流时，尖锐的箭头已避无可避……
那股熟悉的香薰味侵入叶无尘的脑海，她的整个世界顿时寂静无声……
她眼睁睁看着那支冰冷的箭矢刺穿夜月明施鬼术结成的护盾，毫不留情地没入他的心口……
冷风拂过夜月明的衣襟，衣袂飘飘，恍若落入俗世的神明，俊逸潇洒。
叶无尘有些发愣，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她的夜月明最厉害了，怎么会中箭呢？
暗红色的鲜血自伤口涌出，迅速浸染明艳的衣裳，让叶无尘无法再麻痹欺骗自己。
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梦境。
夜月明背对叶无尘，手握住箭杆，眉心微蹙，面不改色地拔出箭矢。
转回身时，温柔的笑容随即浮现在脸上，他轻轻拥抱住叶无尘，“小叶叶，我等你许久，终于等到你想我了。”
他说过，若是想他了便搬回冥宫住。
他从不强求她什么，更不会左右她的选择，他将无条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叶无尘喉咙一紧，指尖颤抖着去捂住夜月明淌血的伤口，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血液中混着阴气从指缝溢出，她这一举动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小叶叶没有对不起我啊，我的小叶叶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夜月明宠溺地笑着，拭去叶无尘眼角的泪珠，“你不必低头，有我给你撑腰。”
啧，他家小姑娘为见他还特意抹上脂粉了呢，万一哭花了可就不漂亮了。
这是这妆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尽人意。
以后的话，还是他替她画好了。
哦对，差点忘了，他一个将死之人，谈什么以后啊……
“宝座，宝座是我的了！”妖樊手舞足蹈地大叫着，扔掉摄铉弓，跌跌撞撞地奔向骷髅石椅。
夜月明漠然看向妖樊，俊脸陡然失了笑。
他一甩衣摆击散包围的怨灵群，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转带血的箭矢，紫眸中略过冷光，手腕微一用力掷出去。
箭矢穿过层层怨灵的躯体，势无可当地冲出包围圈，直接贯穿妖樊的心脏。
妖樊双目不可置信地圆瞪着，踉跄几步倒在殿阶上，灼热的目光至死都没有离开朝思暮想的宝座。
那颗邪恶的心，终于停止了跳动……
鬼眼玄霜撇了眼死不瞑目的妖樊，冷笑一声。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可算在死前干了件大好事。
“夜月明，把冥主令交给本座，本座就考虑留你个全尸！”
鬼眼玄霜的寒瞳深处透出掩抑不住的得意。
对不费吹灰之力就一统霸业的得意。
夜月明揉了揉叶无尘冰冷的掌心，柔声哄道：“乖，转过身去等我，有些事我需要先处理一下。”
他还说过，若是有一天他先走了，也要留一片太平盛世给她。
叶无尘拉住夜月明的衣袖，小心翼翼，“我想看着你……”
夜月明眸中漾开轻笑，“我何时拦过你？”
他移步将叶无尘护在身后，红雾携阵阵阴风刮退包围的怨灵。
“鬼眼，你不是老糊涂了吧？自古阴阳出双煞，阴不胜阳，邪不压正，你算个什么东西？”
夜月明转动血玉，语气慵懒闲散却气场逼人。
图腾重新激活，在流转的光影中缓缓升上冥殿的半空。
夜月明压了压心口叫嚣的疼痛，捏碎七芯泪，启动屠龙阵。
他清楚自己命不久矣，没功夫听鬼眼玄霜废话，要趁阴气还未流散前解决他。
血玉扳指绽放出熠熠红光，光柱直冲云霄九天，照耀整个不夜天城。
狂风骤起，紫雷翻滚着浓云，闪电划破苍穹，乌云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紫烛炎龙自九天咆哮着俯冲而下，张开血盆大口直击鬼眼玄霜。
鬼眼玄霜躲避不及，被动应战，气势上就弱了半截。
一紫一黑两条巨龙在不夜天的上空扭打厮杀，****席卷冥界。
百姓都用手遮着雨仰头观望，他们看到那条黑龙逐渐处于下风。
世人都只当这是万年不遇的光景，图个热闹看。
但愚昧的世人不知，他们之所以还能有机会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凑热闹……是夜月明拿命换来的。
一阵阵疲惫和困意来袭，夜月明紧紧握住叶无尘的手。
冰冷柔软的触觉从掌心直达神经，强迫他保持意识清醒。
云层中，紫烛炎龙回首摆尾，击中鬼眼玄霜的七寸。
突如其来的撞击将鬼眼玄霜推入图腾结成的法阵中。
夜月明立刻配合紫烛炎龙，运转鬼术撑起屏障，法阵陡然封锁光柱，困住鬼眼玄霜。
血玉隐约出现几道裂纹，夜月明用鬼符将图腾层层封印。
最后，他凤目微闭，散尽最后一点修为，压下图腾……
紫烛炎龙在不夜天的上空盘旋，一声长啸，随即摆尾隐没云端。
狂风初歇，雨势渐弱，连续了几日的阴雨，此刻终于能看到藏匿于云层的倾城暖阳。
偌大冥界，百万怨灵鬼魂齐齐下跪臣服，“恭送冥主。”
是啊，他要走了……
血玉的红光缓缓黯淡下去。
“我会护你周全，直到我阴气散尽，魂飞魄散。”
刹那间，血玉扳指支离破碎，洒落一地晶莹。
***
夜月明转身面向叶无尘，孩子气地举起正在化为星点红光的手指，像小孩儿在炫耀战利品，“小叶叶，江山为聘，你愿意再嫁我一次吗？”
还不等叶无尘回答，他轻轻垂下了手，“算了，刚刚同你开玩笑呢，我怕误了你。”
他不惧结局，但怕她无依无靠。
以后，不夜天姓叶。
这样，他就放心了……
叶无尘扑入夜月明怀中，紧紧抱住他，仿佛这样便能留住他似的，“你说过会给我撑腰的，你不许负我。”
她明知他喜欢她笑，可眼泪偏要跟她作对，不争气地滑落脸颊。
“看看，这是谁家的笨小孩，眼中的小星星都掉出来了。”
夜月明心疼他的小姑娘哭红了眼，却无法替她擦干泪痕。
他的手，已经化作流光消散了……
叶无尘不应，紧缩在他怀里，好像只要抓住了他，就可以逃避眼前不愿接受的现实。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哄着她，哄到她开心为止。
第一次，面对她的眼泪，他无能为力……
“小叶叶别哭，我抱不到你，你这样……我会走不安心的。”
温柔中带些丝丝自责，像在责怪他的没用，没用到连他爱的人都无法拥抱。
叶无尘听闻，触电似的有了反应。
她松开夜月明，慌乱地擦干眼泪，擦花了眼睑的红妆……
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笑得灿烂，就连软软的声线中都仿佛透露着笑意，“我逗你玩呢，谁哭了啊，你不要担心我。”
可那笑意不曾到达眼底，竟显得有些狼狈。
她不能哭，他会走不安心的。
化为萤火的最后那个瞬间，夜月明伏在叶无尘耳边，满眼深情，“明日之后，朝夕交错，日月轮回。别怕，我会化作天上那轮明月，每夜洒落在你窗棂，伴你入睡……”
“等等！”叶无尘的手突然扑空，指尖还余留着他的气息，可空荡荡的宫殿里，他已不在眼前……
红色流萤漫天飞舞，撕裂心脏的疼痛蔓延至全身，叶无尘的心随着满天流萤分崩离析。
“我只嫁你，你不许负我……”她自言自语。
流萤若翩飞的蝴蝶，萦绕在叶无尘身旁，依依不舍地盘旋着，最终还是飞向窗外，飞入缠绵的夏雨中消失不见了……
雨过初晴，天边架起七彩虹桥，雨后的百灵鸟歌声空灵婉转。
叶无尘在原地浅笑着目送最后那星点红光消散，轻声问：“夜月明，天晴了，你看到了吗……”
她固执地站在那里，安静沉默，似乎脱离了时间的轨道。
在等待他突然出现，紫眸含笑，来告诉她，这只是他同她开得一个天大的玩笑。
安静得歇斯底里，深刻得难诉难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