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透过薄雾,倾泻入幻境云森,层层叠叠的树叶割碎光影,摇落满地斑驳。
“九万岁,该吃饭了!”
脆生生的呼喊打破清晨的宁静,毫不客气地惊醒九万岁的美梦。
夏期用力拍打老榕树,“快一点啦,太阳都照屁股了!”
九万岁揉揉刺痛的耳膜,心底窜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气冲冲地打开老榕树的结界,一脚踹在夏期屁股上。
“臭小子,你叫魂呢!太阳烧到你的屁股了吗?”
夏期撅起嘴,绕过九万岁把粥端到桌上,小声嘟囔,“都多大的人了,还学小孩有起床气!”
“你还顶嘴?”九万岁还真置起气来,闹着不吃饭。
夏期斜眼睨着九万岁,“你不是告诉我,客人来时要懂规矩嘛,漂亮姐姐在呢,你别胡闹啦!”
像个小大人,可比九万岁懂事多了。
断片的记忆如洪水灌入脑海,九万岁心弦一紧。
还以为是梦,原来她真的来了……
他紧张地四处张望,树洞空荡荡的,没有她的踪迹。
夏期翻了个白眼,“别找啦,姐姐在外面荡秋千,才不像你,睡到这么晚才起!”
九万岁也顾不得继续跟夏期闹,饭也没吃,匆匆走了出去。
枫红色的衣摆从高高的榕树垂下,冰凉顺滑的绸缎随风而动,漾开一层层清浅的细纹。
须根编织的秋千上,叶无尘安安静静地坐着,指尖轻轻摩挲骨哨,看向远方云雾缭绕的山峦。
感觉到秋千摇晃,叶无尘向右挪开一点,顺口问道:“醒了?”
九万岁坐到叶无尘身旁,把手中的馒头掰一半分给她,“还以为你没有早起的习惯呢。”
叶无尘咬了口馒头,回敬九万岁一句,“还以为你能千杯不醉呢。”
九万岁刚要为自己辩驳,一转头瞥见叶无尘眼角几丝轻微的红血丝,又默默闭上嘴。
他本想告诉她,他真的从未喝醉过,这是第一次……
可真不巧,第一次出丑竟然是在她面前,让他的脸面往哪搁?
也是第一次,他尝出香醇的美酒也有辛辣苦涩,辣的他差点红了眼眶。
叶无尘叼着馒头,对上九万岁复杂的目光,打趣道:“干嘛这种眼神看我,你要吃人啊?”
见九万岁依旧沉默,叶无尘故作轻松地荡起秋千,假装责怪他,“你这里一点也不好,雾太浓,夜里都见不着月亮。”
这也算整夜不睡的理由?
九万岁觉得可笑,反问道,“月亮都回云里睡觉了,你个小畜生为什么不睡?”
“月亮怎么可能藏回云层啊?”叶无尘很认真地纠正九万岁,她紧了紧指尖,细微的动作出卖她的心虚,又补上一句,“他只是……没跟我一起来而已。”
他说过,他会化作天上那轮明月,永远陪着她。
每当涉及到与夜月明有关的事,叶无尘总是处理得特别不理智,甚至可以说是不可理喻。
就在昨天,因为元老一句冲撞的话,她险些要将他挫骨扬灰。
若不是妖泽及时赶到,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
九万岁望一眼叶无尘握在掌心的骨哨,无奈地叹一口气,耐心劝导,“过去这么久了,就放下吧。”
他让她放下?
放下什么?怎么放下?
叶无尘一言不发,将骨哨攥得愈发紧,紧到骨节泛青,始终不肯放手。
“何必呢,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也不肯修缮祖庙撰写碑文,你当真忍心让他连死都没个归处?”
九万岁虽人在幻境云森,但森林外发生的大事小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为叶无尘这千年执意不肯将夜月明的牌位供入祖庙,落下话柄,让许多图谋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暴动势力暗涛汹涌,九万岁不动声色中也派人助叶无尘压下不少叛乱的苗头。
但反动势力毕竟还在少数,冥界不可能因易主而停转。
世间纷扰,忙忙碌碌,人们都在为奔向更好的生活做准备,这件事随时间推移也逐渐淡出百姓的话题。
叶无尘心骤然一紧,她嗫嚅道:“可……我总觉得他还没有离开啊。”
他只是不在眼前而已。
她不是傻子,但在这件事上,她偏偏就装疯卖傻了。
九万岁知道想让叶无尘走出来很难,但他还是要试一试。
他收起那副一贯的孩子气,以老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记住,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的手下还有千千万万需要你的臣民,主就得有主的样儿,做事绝对不可以由着性子来。”
“尤其,是与他有关的事。”
最后一句话,九万岁强调地尤为严肃。
她本就没参加过试炼,夜家的典籍不会轻易承认不夜天存在这样一位主。
若她再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就不仅仅是爆发动乱那么简单了。
会有更高的自然法则惩戒她,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从前还有夜月明替她挡下九道天雷,现在,只有她自己。
与其看她执迷不悟,不如现在就狠下心来逼她接受现实。
叶无尘揉揉被风吹涩的眼睛,应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我就是走不出来,甚至……分不清梦和现实。”
“与梦有关的,我都有办法解决,跟我说说。”九万岁端端正正坐好,一脸认真,等待叶无尘开口。
他以梦修行,本可以轻而易举地窥探叶无尘全部梦境,但他什么也没做。
总要给她点时间说出来,接受现实的第一步就是认清现实。
叶无尘抱起双膝,脑袋轻靠在秋千一侧。
过往的风无意吹乱她额前几缕发丝,带她坠入无边无际的梦境。
……
月色如水,星空无眠,温柔的月光铺满窗棂。
叶无尘伏在窗前,抬头仰望星河浩瀚。
那夜,凉意微浓,梦,格外真实。
自夜月明走后,叶无尘像是着了魔,几乎每夜都守在窗边望着月亮发呆,然后不知何时浅浅睡去。
好像……他真的就在身边一样。
于是她索性把床榻移到窗边,凉风吹久了,便落下个偏头痛的毛病。
这样也好,至少痛觉可以提醒她还活着,不至于麻木到彻底沦丧。
她双手捧起一席皎洁,轻轻贴在脸庞,自言自语,“江山为聘,这聘礼我都守一千年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啊?”
“夜月明,我好怕,我一个人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我怕……我等不到你回来。”
流言蜚语,指桑骂槐,冷嘲热讽,她的一点过失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们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让世人知道,女子做主是一个多么荒唐愚蠢的决定。
根深蒂固的偏见最难转变,无论她付出多少努力。
苦涩在心底翻腾,直到这一刻,她才敢卸下所有伪装。
叶无尘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声音微颤,说出那句沉积了许久的话,“夜月明,我想你了。”
恍惚间,叶无尘的余光瞥见月下那抹模糊的红色身影。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叶无尘自嘲地笑了笑,许是太过思念,连眼睛都捉弄她。
可她还是忍不住移动视线看向那边,明知是视觉的骗局,她也甘愿中套。
凝视窗外,她陡然愣住了。
月光洒落寒莲潭,波光跃动,那袭红衣与树影一起倒映在水面。
月下,烟雨茫茫,如诗如画,他凤眸含笑,若潺潺春水。
微风吹拂如火的衣袂,说不出的空灵轻逸。
他,恍若画中仙。
叶无尘沦陷了几秒,幡然醒悟,披风也不顾的穿,趿上鞋子冲出门外,生怕晚一秒他便会消失。
站在门口,她怔怔盯着站在不远处的夜月明,樱唇一抿,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站在月下,像从前一样,回应她的笑。
叶无尘奔向夜月明,想要扑入他怀中。
她张开双臂,拥抱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空气。
叶无尘倏尔抬头,发现夜月明仍站在距自己十步之遥的远方,笑颜不改。
天空突然扬起细雨,织成蜜蜜的雨帘,模糊了她的视线。
叶无尘努力想要把眼前的雨水擦干,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夜月明的身影在雨中若隐若现。
最后一刻,她看到夜月明轻轻对她挥手,声音温柔飘渺,“这个雨季,我在原点等你。”
话落,他坠入无尽的黑暗……
叶无尘扑向黑暗,想要抓住夜月明的手。
不知为何,她始终无法虽他一起跃下深渊。
她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她喊得声嘶力竭,“夜月明!”
叶无尘猛地惊醒,她环顾四周,苦笑着拭去额上的冷汗,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泛白的天际线,喃喃道:“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