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千年过去,鬼公主还能一眼认出我,倍感荣幸。”声音苍老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边说着,老者缓缓拉下斗篷,墨绿丑陋的面容暴露在众人视线内,一览无余。
适才那个阻挡他的暗卫触电似的弹开,一脸惊愕,呆呆的站在那儿,仿佛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叶无尘挥了挥手,示意那些暗卫该干嘛干嘛去。
冥宫暗卫训练有素,救火很快就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下去。
“你怎么来不夜天了?”叶无尘语气平和,表情也没什么波动。
老者背对着光,迅速盖上斗篷,重新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下,又转向叶无尘,自嘲道:“怎么,不夜天不准我这种人进?”
“当然不是,”叶无尘摸了摸鼻尖,总觉得他的话更像是在讥诮自己,听起来很不舒服,“你若吓到他们,会误了救火秩序。”
老者低笑一声,“我很快就离开,他们灭火太慢了,不如一场雨来得实在。”
他这些年来,一刻也没闲着,每日奔波在冥界各个角落,尽自己所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他并非什么大善人,甚至算不上什么好人,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弥补曾经犯下的错。
说是补过,其实就是为图个心安理得罢了。
老者转身向巷子深处走去。
“留步。”叶无尘喊住老者,“就耽误一分钟,我有个事想问你。”
老者站停,回首睨着叶无尘,眸底似有笑意,但因为斗篷的遮挡,又看不太出来。
叶无尘略一犹豫,语速极快地问出来,“我想去寻找一个答案,为此可能会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甚至可能引发冥界大乱,我……还应该去做吗?”
她嘴上问得干净利落,手却一直不安地揉捻指尖,眼角低垂,怕被老者看出她的顾虑重重。
老者的目光落定在叶无尘指尖,声音中透露着笑意,大概是觉得她多此一举,“早在问我之前,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说着,他转回身,继续走向火源。
“那我这样做究竟有没有结果?”叶无尘紧盯老者的背影,高声追问道。
老者没有停步,背对叶无尘扬了扬手,没留下一个字。
浓烟迷糊他的身形,直至完全淹没。
天空落下雨点,滴穿滚滚浓烟。
雨水顺着叶无尘乌黑柔顺的发丝淌下,她仿佛没有知觉,目光依旧看向前方忽明忽暗的火光。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拉住叶无尘,把她拽到屋檐下。
谢必安担忧地打量叶无尘,“叶姑娘,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她刚刚就那样直愣愣地站在雨里,眼神也很奇怪,真把谢必安吓得不轻。
这要是逛个夜市逛出什么毛病来,他连死后埋在哪都想好了。
叶无尘双手拧干衣袖上的雨水,接过谢必安递的毛巾,随意地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啊,刚刚见了个老熟人而已。”
“那熟人估计欠你不少钱吧!”谢必安小声嘀咕。
这没个千八百两的,都不至于站在雨里淋这么久。
叶无尘走进屋檐深处,背倚着墙,散开如瀑的乌发,侧首用毛巾擦拭,“没有,倒是我,欠了他不少人情呢。”
谢必安摊开掌心,接了几滴雨水,在指尖捻开,“也是够奇怪的,这雨说下就下,还赶巧下在着火的街巷,不会是神明显灵吧!”
一只鬼居然信神,这应该更奇怪吧!
“谢必安,”叶无尘顺了顺擦到半干的发,眼中的散漫消散,认真道:“能问你个问题吗?”
谢必安甩掉手上的水,回身面对叶无尘,很大气地说,“客气什么,随便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叶无尘抿了抿干涩的唇,仿佛下定很大的决心,“我想知道,那些亡魂是怎么逆着轮回路逃回阳间的。”
既然已经确定了答案,又何必在意结果。
谢必安先是一怔,随即笑道:“这种坊间流传的话你也敢信?”
上扬的音调和语气中的惊讶无一不在笑她的不切实际。
见叶无尘不信,谢必安又进一步解释,“冥主用鬼阵祭天,确实毁坏通道,冲破了阴阳两界的禁制。”
话至此处,谢必安稍一停顿,谨慎地观察叶无尘的表情变化。
“是呀,阴阳两界相通了啊,难道你们就从未遇到过想要逃回去的亡魂吗?”叶无尘不以为然,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问题就出在这儿。”谢必安暗自松一口气,继续说道。
说事就说事,他非要把冥主扯进来干嘛,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禁制被毁,但冥界的最高法则不会更改。”
“无论我们警告得多严肃,还是有亡魂不甘心,偏要去试。”谢必安按了按眉心,苦恼又无奈。
总有些人偏执到极点,不肯好好配合他的工作。
“那他们成功了吗?”叶无尘抓住谢必安的衣袖,紧张地追问。
这就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
“你说呢?”谢必安苦笑一声。
结果可想而知。
叶无尘的心陡然一沉,她缓缓松开手,小声说了一句,“我希望他们能成功。”
“那恭喜你,希望对了。”
雨中,范无赦撑伞而来,步伐昂阔。
走到屋檐下,范无赦不紧不慢地收起伞,伞柄靠在墙边,雨水顺伞尖淌下。
即使背对谢必安,他也能生动形象地想象到谢必安现在丰富的面部表情。
范无赦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以他对谢必安的了解,这笨蛋下一秒应该会开始大吼大叫了。
“范无赦,你到底有完没完!”谢必安由最开始的惊愕转为气愤,没好气地高声质问范无赦。
该死的,今晚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为什么总跟他唱反调?
还全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范无赦不语。暗暗读着秒,嗯。然后该上手了。
“范无赦,我跟你说话呢!”谢必安看不惯范无赦那一次事不关己的模样,上前推了他一把。
“你不知道说谎话遭雷劈啊,我警告你,最近天儿可不好!”谢必安冷哼一声,恶狠狠地诅咒着。
范无赦悠闲地转回身,双腿交叠背倚着墙,懒懒地抬眼瞟了谢必安一眼,“我从来不说谎,是你孤陋寡闻。”
“我拜托你说假话也打打草稿好不好!”谢必安气还没消,不等范无赦说完就一句话堵上去。
叶无尘站在一旁,将范无赦眸底的笑意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么,她总有种错觉,范无赦在哄他炸了毛的小媳妇。
谢必安非要跟范无赦论论理,“你说,这么久过去了,哪个亡魂能逃回阳间过?”
每一次引渡亡魂的任务,都是他与范无赦一起完成的,从未缺席过。
想逃的亡魂他们都会尽全力把它带回来。
必要的时候,甚至会用勾魂锁绑回来。
但若有亡魂逃出黄泉路,他们就只能任由它们自生自灭了。
冥界的最高法则会制裁那些妄图重返阳间的亡魂。
具体的惩罚措施他不太了解,但绝不可能让它们有机会逃离冥界的。
“确实见过一个。”范无赦站直身子,收起满身散漫。
还是前几日去阳间带亡魂时刚刚见过的。
范无赦这人性子比较冷淡,一般不会轻易记住某个陌生人的面孔。
尤其还是在数百要引渡的亡魂里。
可那个人,偏偏就让他记住了。
他不需要知道亡魂的名字,用代号清点人数更为方便。
那个亡魂,代号肆玖。
死因他不太记得了,毕竟登记生死薄是阎王殿的事。
好像是集市上卖肉的和卖菜的小贩干起来了,动砍刀时无意误杀了过路的肆玖。
反正是死得很冤。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亡魂的哭。
他还是头一次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像个小孩。
肆玖一路哭哭啼啼,还不住地求他让他回阳间,哭得他心烦意乱。
下跪磕头,死缠烂打,威逼利诱,所有亡魂用过的招数肆玖都用了。
但他不可能放他回去,甚至无动于衷。
后来,奈何桥前,肆玖哭得几近断气,告诉范无赦:
他家上有老下有小,妻子重病,小儿子才四岁,如果他死了,他的整个家就完了。
范无赦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对肆玖说得话,“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
冷冰冰的,毫无感情,冷漠到让他彻底死心。
然后,肆玖沉默地起身,有气无力地走回队伍。
“肆柒、肆捌、肆玖……”
“肆玖?”
在谢必安清点过桥时,肆玖失踪了。
范无赦眉头紧锁,催促谢必安,“先往下点,快些!”
“那他……”谢必安还没反应过来。
“他逃了。”范无赦言简意赅,“送这些人过了桥,去把他追回来。”
最后,差一步,给他逃出了黄泉路。
按照规定,他们不能再继续追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就在前几日,他又一次去到肆玖死的那条街巷引渡亡魂。
他又一次看见了肆玖,没错,是活的。
他绝对不可能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