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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雨交加的悲惨之夜

第三章风雨交加的悲惨之夜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金花高丽皮货口镇上空电闪雷鸣。张家大院所有屋里的油灯次第点亮。张财着急忙慌地走进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正把脸贴在窗户纸上往外看,秀芹身上披件衣服睡眼惺忪地蜷腿坐在炕梢,一盏煤油灯扑闪出微弱的光来。

张财心疼地说:“妈,你瞅啥呢,隔着窗户纸,瞅啥也瞅不着啊。”老太太转过身来,叹了一口气:“外面又是闪又是雷的,妈不放心你三弟咧。你说说你也是,瞅着今儿个晚上不好,你还揍非得回来住,揍跟你三弟做做伴不行吗,咳,搁谁在这样的晚上,不也得胆儿突的吗。”

秀芹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妈,我看不能有啥事,门搁里面锁得严严实实的,老三又是个大老爷们儿,能有啥事啊?行了,你就别操心了,熄灯睡觉吧,让老二也回去歇着吧,他也累了一天了。”

黑夜笼罩着张家瓜园。风雨中的瓜窝棚里,只睡着张富一个人,在他的旁边,放着一面锣和一杆已经上了火药的洋炮。

忽然,从国境线处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枪声,接着便有几颗炮弹“嗖嗖”地飞过来,“轰轰”的爆炸声仿佛就炸响在瓜窝棚的一左一右,雷声与枪炮声挟裹着闪电张牙舞爪地扑向风雨中的张家瓜园。

熟睡中的张富被恐怖的响声惊醒,他“霍”地坐起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本能地摸了摸身旁的洋炮,慌忙起身把脸贴在小窗户上努力朝外看。

瓜地南边,国境道上,一辆四轮马车顶着风雨,拼命地冲过铁丝网越过国境线,朝瓜地这边狂奔。

马车的背后,国境线上,十几杆喷火的大枪在向他们射击,一挺机关枪的子弹连珠炮似的飞射过来,在马车的前后左右炸响。电光中,一颗炮弹落在马车上,嘭嘭几声巨响,几匹高头大马嘶叫着倒下,车身被炸得四开五裂 ,车上的人像扔柴禾 捆子一样被从马车上掀了出去,惨叫声伴着炸雷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听起来是那么的瘆人。

枪声停了,炮声停了,仿佛雨声风声都停了,周围突然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张富在惊愕慌乱之后镇静下来,他小心地推开瓜窝棚的房门,血腥味儿、硝烟味儿扑面而来。借着雨水的点点光亮,张富影影绰绰地看见一辆马车翻倒在瓜地的南头。雨点斜着身子打在张富的身上,他闪身缩了回来,就在要关严门的时候,痛苦的呻吟声传了过来。张富犹豫了片刻,重又打开门,借着一道闪电射出的白光,他依稀看到瓜地南头有人在地上蠕动着。来不及多想,张富冲出窝棚,顶着大雨,顺着瓜地小道朝南地头跑去。

跑到南地头,张富吓得连连倒退,尽管眼前的景象还有些模糊,可这足以让他大为震惊:在断裂成八瓣的马车附近,三匹洋马被炸掉了大腿和屁股,五六具残尸已是身首分家;在瓜地边上,一个俄国女人头朝上躺着,她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捂着大腿,血水从她的指缝里往外流;另一个女人头朝下趴着,她的后背血肉模糊。张富壮着胆子“喂喂”了几声,手捂大腿的女人有了反应,她哼哼了几声后,身子猛烈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张富没有时间多想,抱起她飞快地朝瓜窝棚奔去,把她安置在炕上后,又返回身去救另一个女人。

雨还在下着,风刮得越来越大。瓜窝棚里,张富身子发抖,面色苍白,他站在炕沿边上,一脸无措地望着浑身是血是水的两个洋女人:“咋整啊?这可咋整是好啊?!”

此时,张富的二哥张财正坐在自己屋的炕沿上闷头抽烟,媳妇凤琴搂着两个儿子已经睡下了,朦胧中她嘟囔丈夫:“快脱鞋上炕歇着吧,都累了一天了,又不是你硬要回来的,心里有啥不落忍的。”

潲风雨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纸,张财把烟扔地上踩灭了:“才刚我好像听着枪声了,不行,我得上趟瓜地,不地我也睡不着。”说完,推门就往外走。

东屋还亮着灯。张财敲了敲窗户:“妈,我上趟瓜地,惦记老三。”

老太太隔着窗户纸说道:“是老二吧?不放心你三弟了吧,也不知道是我耳朵不好使还是咋的,才刚我揍觉着咱家瓜地那边有炮声,中,你还是去趟吧……”

一直陪老太太坐着的秀芹快速跳下炕,边穿裤子边说:“妈,我陪老二去,他一个人顶风冒雨地赶夜道我不放心!”说完也不等老太太说话,忙三火四地冲出屋去。

张财见大嫂出来了,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嫂,这么大的雨,南官 道肯定变成了大酱缸,咱俩没办法霸轧那烂泥道,我去牵马套车,咱们赶车去!”

秀芹干脆地说:“你赶紧去牵马,我进屋找两块雨布,咱们麻溜儿走。”

雨夜深沉。金花高丽的百十户居民早已闭户关灯。不过,有两户人家的窗户纸上却映衬着油灯的光亮,在黑蒙蒙的雨夜里,显得有点神秘诡异。这两户人家一户是张财家,叔嫂俩正忙着备马,悬挂在马棚外墙上的防风马灯格外地明亮;另一户亮灯的人家姓高,屋主叫高升发,一个神秘人物。老高家的三间青砖洋铁瓦房和张财家的房子一前一后、一东一西地趴在南官 道两侧,张财家的房子建在道西靠南;高升发家的那撮砖瓦房则盖在道东偏北。一条不高不陡、不宽不窄、东西走向、光秃秃的小漫岗横亘在两家之间。

金花高丽的民房分布得散散乱乱,民房之间左右不连脊、前后不成线,空空旷旷,谁也不挨谁。老张家同老高家这一对近邻实在不近,不过按当地人的说法,这叫“没挡邻居”,也算是近邻了。

高升发大约四十左右岁 ,长得小胳膊小腿儿的,高升发的媳妇却是又高又膀 ,名叫许有琴,两人膝下无儿无女。

许有琴见丈夫点灯熬油的不睡觉,睡眼蒙眬地问:“还不睡觉啊,外边下潲风雨呢,你可别出去。”

高升发瞪了许有琴一眼:“躺着你的得了,我看老张家大院点了一盏明灯,晃晃荡荡的,好像有什么事儿似的,不行,我得上东屋瞅瞅。”

正是下半夜时辰,黑夜漫漫,风急雨骤,高升发爬到西屋南炕窗台上。他的小脑瓜靠在一块玻璃窗上,手捧着一架望远镜,借着张家那盏马灯发出来的光,望远镜里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顶着风雨驶向南官道。高升发放下望远镜,满脸疑惑地自言自语:“这么晚了,雨这么大还要出去,去瓜地?干啥去呢?”

张财把车赶上了南官 道,道路泥泞,一上路就打了个“刮脸子”。

夜空中冷不丁响起一个人的喊叫声:“是张财吗,等等我——”

张财被惊得回过头去,见一个人正快速地朝他这边跑来。到了眼前儿,张财才看清是王老呔,停下车,张财伸手把王老呔拉上车来:“老叔,你这三更半夜的整的是哪一出啊,雨下这么大,你是人还是鬼啊?”

王老呔胡噜一把脸上的雨水:“我他妈是鬼,你个臭小子!跟你说,我在翠红楼来着……被枪声惊醒了,听声好像是国境口瓜园那疙儿,完了我揍咋地都睡不着啦,心里戈戈央央 的,老觉着是瓜地出啥事儿了,这不,揍跑了出来,寻思上你家问问,赶巧碰上你了!你是不是上瓜地?带着我吧,总比心烦意乱睡不着觉强,咋地,张富看瓜地呐?”

潮气和凉意弥漫在张家窝棚里,张富却是满头大汗。张富牙咬嘴唇,用力把炕上的那条棉被扯碎,胡乱撕下几条洋布被面,给两个昏迷不醒的洋女人包扎伤口。

过了二更天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张富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他一脸同情地看着炕上的两个女人,轻声地问:“你俩是嘎哈的?你们家咋摊上这老惨的事儿啊?死的那些人都是你们啥人哪?”

两个洋女人闭着眼睛痛苦地呻吟着,没人回答他。

张富用棉被里的棉花细心地为两个女人擦拭着脸上、手上的血迹,这时候,他听见了瓜地小道上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张富急切地打开房门,三个人湿漉漉地撞进屋来。张财、秀芹和王老呔的胳肢窝下都夹着东西。见着了亲人,张富如释重负,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谢天谢地!你们可下子来了!我都快挺不住了!”

三个人慌慌张张地把东西放在地上后都长舒了一口气,待起身后都被炕上躺着的两个洋女人惊得瞪圆了眼睛,张财手指炕上,结结巴巴地说:“咋……咋有……这是咋整的?!”

张富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张财和秀芹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咋办才好。

王老呔朝张财摆了摆手,炕上炕下看了一回,定了定神说:“我那天不是跟你们说过红党白党吗?这件事指定跟他们有关系,看来那辆毛子车上拉的是一家人,肯定是白党,老毛子的贵族,揍好像是大清国那咱的皇亲国戚!红党掌着权,白党造反,这一大家老毛子是造反不成过界躲难来了,打咱们这疙儿经过,八成是要奔哈尔滨那疙儿去,细情咱们揍知不道了。”

张财着急地问:“老叔,你说这可咋整啊?”

看着炕上躺着的两个洋女人,王老呔忧心忡忡地说:“这件事儿不小啊,咱们要想救她们,揍得把她们藏起来,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地上那些东西你们认识吗?那是三支马枪,那件又粗又大的家伙儿什叫机关枪,铁箱子里是两种子弹,这东西是祸害……趁天黑,赶快藏起来吧!”

张财连连称是:“老叔你真不愧是见多识广啊,就按老叔说的办,我们早点儿走,早走早免灾!天一亮这疙瘩准成乱马营子。”

张富不知所措地看着王老呔:“老王老叔,这两个毛子娘们儿该咋整呢,藏起来倒行,可这大活人吱哇乱叫的,身上还带着伤,怕是不好藏吧?再说了,咱得问问人家,她们是愿意留在这儿等到天亮把她们送回国境线去呢,还是愿意到我们家避避风?”

王老呔笑了笑,又把脸一绷:“三侄儿,你说天亮揍送她们过界去?我跟你说吧,不等过界就‘砰砰’两枪,她俩揍完了!”

这时,炕上躺着的年纪小的俄国女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咕噜了几句话。王老呔忙走过去,叽哩咕噜 地和她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王老呔冲张富张财说:我刚才用老毛子话问她俩了,她们一大家子本来要上哈尔滨去,打算在那儿开一家俄罗斯饭店,可惜老贵族、贵族夫人,年轻的伯爵以及仆人都死了!”王老呔又冲炕上的女人说了几句,回过头来冲秀芹说:“这俩毛子请求上你们家里去躲藏一阵子,求你们帮她们治治伤,她们说会给钱的,那几支枪揍送给你们了。”

秀芹爽快地说:“行,我看把她俩藏在我和妈的东屋倒扎子里,那里正好有间小炕能烧火,咱们都是心眼好使的人,就帮她们躲过这灾养好这伤,不能眼瞅着不管。不过这枪是血腥玩意儿,惹祸的根儿,正经庄稼人咋能经管这玩意儿呢,要我看呢,你们一是送回去,搁哪儿捡的再搁哪儿;二就是在这瓜园犄角旮旯找个地场埋起来,等消停了,你们再用它换俩钱儿花,就是不能由着性子瞎摆弄那吓人玩意儿!”

张财说:“倒也是,大嫂说的在理,我跟大嫂把她们整回去,老三你找个地场把这些东西藏起来,瓜地西北角小沟子旁有一溜斜坡,知道那个地场吧,顺着斜坡挖个暗洞就成,你看呢?”

秀芹接着说:“这几件东西支棱八翘的,地场小了怕搁不进去,老二你就不用回去了,你搁这块儿帮着忙活吧;这俩牲口我摆弄惯了,挺顺手,一道上不会有啥麻烦,到家我把车一直赶进院子,老二媳妇、老三媳妇再加我,抬也把她俩抬屋去了。要是这几件惹祸的玩意儿出了闪失,全家都得跟着倒霉,你说呢老叔?”

“哥俩怎么看呢?我看你大嫂说的在理。”

张财和张富全都点头同意,兄弟俩把两个极度虚弱的洋女人背上车,目送着大嫂赶着马车消失在风雨飘摇的南官 道上。

瓜窝棚里,煤油灯的火苗带死不活的。兄弟俩蹲在地上,饶有兴趣地摆弄着那挺机关枪。张富高兴得像个孩子:“妈了个 腿的,这要是突突起来,可比过年放炮仗好玩多了。”

王老呔盘腿坐在炕上,点着了一棵洋烟,说道:“这种机关枪是德国造的,在那边,现时正挨饿呢,拿一袋子面包就能换一挺,这玩意儿我摆弄过多少回了,火力大着呢,就在这瓜窝棚里,对着南官 道一突突,二三百人靠不上前儿,这玩意儿要卖到牡丹江一带,少说也值一百个大洋!”

张财“哎哟”一声:“一百块大洋!这下子发了!”

张富央求王老呔:“老王老叔,你下来,下来给我们摆弄几下子,我们跟着学学,这玩意儿怎么才能出响!”

王老呔从炕上出溜下来,扒拉开张财和张富,把机关枪搬到炕边儿,卸梭子,装子弹,拉枪栓,又趴下去握枪托,单眼瞄准,三点一线,一边比画着一边讲解着,看得张财和张富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瓜地西北角,一趟自然流水沟内,三个人在那里摸黑挖洞。

王老呔满意地说:“这可真是个好地场啊!藏猫昧人干秘密事,没有比这疙瘩更合适的了!哎,你们俩说,这个洞口是高点还是低点?”

张财说:“太低了容易进水。”

张富关心地看着王老呔:“老叔,你刨不动,拿把铁锹往外扒拉土就行。”

三人你一锹我一镐地挖着洞,雨水、汗水从他们的脸上流下来。不到半个时辰,两条半人高、两人长的黄泥坑道完成了,他们把枪支弹药分别藏在了两个洞里,精心地作好伪装后才放心地离开了。

重新坐到瓜窝棚炕上,王老呔疲惫地说:“老二端盆水来,赶紧把窝棚里的血点子擦洗干净,天一亮你们哥俩赶紧顺着小毛道去察看地上的血迹,带两把锹去,该抢的抢,该埋的埋,一个血点都不能留下,压倒的瓜秧要扶起来,乱七八糟的脚印儿要抹糊平,多用点儿心哪!千万千万!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夜黑头,雨仍然下个不停。

秀芹好不容易把车赶进了张家大院,来到了房门口,她先是走进东屋简要地向婆婆说明了情况,婆婆麻利地和她一起走了出来。老太太一双眼睛盯着马车看了又看:“秀芹啊,妈赞成你!人活着就得有颗善心!”紧接着凤琴、玉珍也打着呵欠走出屋来。凤琴往车上扫了一眼后,吓得失声问道:“谁?是谁?这咋地啦?”

玉珍一脸惊慌地指着车上的两个洋女人问:“她、她们嘎哈的?”

老太太严肃地说:“咋地也不咋地 !嘎哈也不 嘎哈!见死不救,一身烂肉!别问了,帮你大嫂往屋里抬她们,紧溜儿地!”

安顿好了两个人,老太太叮嘱三个儿媳:“从今儿个起,闲杂人等不许到我屋子来,把八仙桌搬出去,摆到外屋地上,吃饭、来客、求借、说事啥的,我从屋里出来在外屋地上答对。”

玉珍是妯娌间最俊俏的,长得亭亭玉立,白白净净,心眼儿也活。玉珍把脸凑近婆婆不无担忧地说:“妈,这几个孩子咋管呢?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啥事能瞒得了他们呢!”

秀芹说:“起码现在还不知道吧,从现在起,两房的孩子谁也不准进奶奶屋,我估计瞒上个十天半拉月的不是费劲事儿,时候一长了,也就不扎眼了,谁还能总盯着她俩不眨眼皮?再说了,皮货口这疙瘩老毛子娘们儿还少啊。妈,我跟老二老三媳妇轮班,我先伺候她们十天,然后她们俩再跟着往上排,你说呢?”

老太太把烟袋重新叼到嘴里,吧嗒了两口:“我想起个大事儿,这两个人的红伤虽说是不太重,可也不轻啊,金花高丽这地场倒是有几个大夫,可我谁也信不着!半截河子那地场有个苏先生,治红伤挺拿手,明儿个一早大媳妇你出趟门,不揍百十里地吗,一天怎么也蹽它个来回,能来人更好,不来人拿点儿药,听说呀,再难治的红伤用了苏大夫的药也揍是一个月的事儿!好了,你们都回房睡觉去吧,我岁数大了觉少,那两个人我瞅着!”

张家瓜地南头,黎明前,风雨已停。南官 道、国界南边有两辆大卡车朝着边界开了过来。前车上坐着二十个军人,后车是辆空车。两辆车越过铁丝网,穿过国境线,径直朝金花高丽皮货口开来,雪亮的车灯把所经之处照得如同白昼。瓜地南头的现场,充满了血腥气。掀翻了的马车,炸死的洋马,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无一不在述说着昨晚发生的悲惨故事。

两辆苏方军用卡车在案发现场停下了,苏方军人跳下卡车,围着现场观察了一阵,一位穿西服、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拿着照相机,“砰”地亮光一闪,现场被记录下来。

张财和张富同时被瓜地南头的声音惊醒了,坐起身后,发现王老呔正蹲在地上,把房门推开一条缝隙,支棱一双耳朵在偷听。听见俩兄弟醒了,就小声叮嘱说:“别点灯,别弄出动静,我听听他们说些个啥。”

听着听着,王老呔兔子一样蹿上炕,说话声都变了:“天呐,幸亏咱们没留下啥痕迹,幸亏这场大暴雨呀!他们现在还怀疑这家子人带有武器,找不到武器他们觉得奇怪;另外,他们说这家贵族十六岁的小女儿不在现场,他们要到附近去找,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准得到瓜窝棚来!国界上的这些老毛子兵都跟我面晃儿的,我头朝里揍不露面了,你们俩都头朝门躺着,不要慌,千万不要多说话,要装得像没事儿似的,千万不能应承任何事儿,枪顶着脑瓜门子也不能承认,不地揍操蛋了。”

二十几个苏联军人打着手电筒,四周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人以及东西。有两个军人顺着瓜地小道朝瓜窝棚走来。

张财着急了:“过来了!过来了!老叔,你听见没?”

张富小声问王老呔:“他们要问你是谁,我俩咋说?”

王老呔小声说道:“瓜把式,老瓜头,你三舅,你二叔,都行,嘴皮子利索点儿,心别慌,话说得越正常越好。”

门被拉开了,两只手电筒晃得炕上躺着的人眼花缭乱。

张财坐起身,故作镇静地问:“什么人呐?你们有什么事儿……事儿吗?”

张富摸着火柴把墙壁上的煤油灯点着了,瓜窝棚里登时亮起来。两个苏联军人都顶着红星帽徽,其中一个人提着一支步枪,另一个人腰间挎着手枪,显然他是一位军官。

苏联军官拿着手电筒把瓜窝棚上上下下照了一遍,突然开口用汉语说:“交出来,我叫你们交出来,不交出来就把你们抓走,枪崩!”张财心里“咯噔”一下,两条腿不自觉地弯了下去。

张富和颜悦色地说:“老毛子你会说中国话呀,你中国话说得太好了,长得也好!”

苏联军官很生气:“你——,你的中国话太差了,简直不会说话,什么老毛子,我看你像个贼毛子!”

张财壮着胆:“长官,我们不明白,你要什么呀?你要我们交什么呀?你得说明白呀!”

苏联军官冷冷地说道:“昨天夜里有一辆大马车在瓜地南头翻车了,你们谁知道这件事儿?你们谁去过那里?有一个人还有一些东西是不是被你们拿走了?我现在让你们交出来,不交出来拉出去……”

张富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三个人一直在瓜窝棚里躺着睡觉,这不,那位是我二叔,也是我们的瓜把头,躺下去就没起来过,我们哥俩觉更大,多大的雷声也别想把我们整醒……长官,您要的东西您看我们这里有吗?这疙儿就这么一片瓜地,一个小瓜窝棚,既藏不住人又藏不住物……这么着得了,您可劲儿翻!”没等张富说完,苏联军官皱着眉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炸马车现场收拾完毕,两辆卡车也调过头去,那辆空车已经装得满满登登的了,二十个军人跳上汽车,汽车飞快地从南官 道开向国界,越过铁丝网后,两辆汽车便消失在雾气蒙蒙的晨曦中。

瓜窝棚里的三个男人目送着汽车离去后,都长出了一口气。张富说:“老天,这老毛子太好糊弄了!”

张财不无后怕地说:“我寻思还不得把咱们抓走啊,后来呢,我瞅那个四方大脸的老毛子官也不算难弹弄,还算是挺好说话,你说呢老叔?”

王老呔一脸的老道:“这嗑儿吧,得这么唠,老毛子呢,做事儿按规矩,我估摸着,今儿个这事儿他们是按条令做的,你想啊,没根没据的,找不着东西揍胡乱抓人?尤其是抓中国人,隔着国界呢,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儿啊!”

清晨。瓜地北头南官 道上走来了高升发,他不时地停下来东瞄瞄西看看,嘴里嘟囔着:“开着两辆大板儿车过界,走不远儿又停下了,没咋着又回去了,这种事儿得怎么看呢?老张家瓜地还能藏啥猫腻?”

瓜窝棚里,三个人瞄了高升发好一会儿了。王老呔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说:“我说俩侄子,这个人你们知道多少?他又不是庄稼人,又不是买卖人,房子盖得拔了头子啦,我估摸这人不简单哪,你们得防着他点儿,昨晚的事儿绝对不能叫他知道。”

张富一直盯着高升发,头也没回地说:“高升发过来不到十年,日子过得冒了尖儿了,看他又瘦又小的,平常胆子挺大,心眼儿也嘎咕,明里暗里地没少跟老毛子打交道,我就烦恶他那双眼睛,看不到底儿,这人,谁也琢磨不透。”

高升发来来回回地踅摸了半天,又站下朝瓜窝棚望了一会儿,完后撒了泡尿才一步三晃地走了。

这个天儿响晴响晴的。上午这会儿,张家瓜地里一派繁忙景象。张家哥俩一人挑一副土篮子忙着下瓜。张财背朝南脸朝北由南朝北摘瓜;张富和二哥相反,由北朝南下瓜,哥俩一挑一挑地把熟瓜摘了下来,瓜窝棚前小空场上很快便堆起了一座小瓜山。

日头升起一丈多高了,瓜园四周水雾缭绕,渐升渐热的阳光把瓜地照得金灿灿的。白生生的雾霭悄没声地散去,绿茵茵的秧苗挂着黄灿灿的小花,可人的芨芨草一簇簇地点缀在瓜田间,紫藕藕的苏子花开在田头地尾,张家瓜园被美丽的花草渲染得格外温馨。

张富已经摘好第十挑瓜了,眼前又有两个生得端端正正、大大生生、白里透黄、黄里泛着亮的“金银罐”。张富左看右看却舍不得摘,自言自语地说:“这俩瓜品相好,个头大,满园子瓜呀,就数它俩了,就立你俩当瓜王瓜后吧!”

张富放下挑子,眼睛四处寻摸,打算找几块小石头、大土块搭建个“虚实庙”,当他在距离瓜王瓜后三四步远的一片密集瓜秧中,想捡起一块土坷垃的时候,突然双手一瘫,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心怦怦地跳个不停,禁不住脱口而出:“金子!”

这是一堆金条!它们本应该全部躺在那个鹿皮钱袋中,但它们被摔散了,一半儿从钱袋的肚子里钻了出来,另一半儿留在了那个像颗大石榴似的钱袋中。

张富坐在瓜地上,撩起小白褂擦擦脸上的冷汗,转过头朝北看了看,二哥张财正专心致志地忙着下瓜,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分他的神。王老呔还在瓜窝棚的炕上躺着睡觉,就是做梦,王老呔也梦不着这些金条。

张富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捏着一根金条,拿过来放到手心里掂了掂,左打量右打量,抬头扫了一眼四周后,他把金条一根一根地数了一遍,不多不少五十条。

张富把这些金条迅速地同两位洋女人联系起来,心想这是些带血的金条,它应该归它的主人拥有,自己只是过路财神。又一想二哥脾气软,二嫂又是那种见钱眼热的人,便暗自打算先瞒着他们。

张富不动声色地把瓜挑到窝棚前的院子里,回来时手里多了把锹,就在离瓜王、瓜后的“虚实庙”南面一步远的地方,迅速地挖了一个坑,把金条埋了起来。

瓜窝棚里,王老呔接过张财递给他的一个香瓜,咬了一口,不住嘴地说:“好瓜!好口头!我一会儿要到集镇商业街的东兴贸去,和老掌柜刘祥谈一笔白酒买卖,苏联人喜欢咱们金花高丽皮货口东升贸经销的烧酒,爱喝这种中国俄得克。老叔这趟回来揍是来找老刘祥定烧酒来的,那边儿一个老毛子朋友做这种生意,我揍是跑跑腿儿吧,当溜达了。赶早不赶晚,我得走了,以后啊,要是有小宗烧酒买卖,我揍雇你们家的人和马车了,按质论价,也让你们赚一笔。”

“老叔,晌午过来喝酒,今儿开园,别忘了。”张财热情地邀请王老呔。

张家大院。王老呔挎着一篮子香瓜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进屋就嚷嚷:“你说说臭小子张财,非得让我挎一篮子瓜给你们送来,说是先让孩崽子们尝鲜止渴。他这不是祸害他老叔我吗,恁么老远的道儿,我揍差没爬着回来了!”

老太太赶忙下炕,把王老呔迎进东屋,笑呵呵地说:“老王大兄弟啊,我这还正想找你跟你说谢谢哪,那天的事儿多亏让你赶上了,不地我们麻烦可揍大发了。你呀,一会儿去替老嫂子探探那两个小毛子丫头的心思,问问她们都有哪些不方便的事儿。大媳妇一大早就去了半截河子了,天黑前怎么也回来啦,俺们寻思淘登点儿好药回来,她俩这个伤可耽误不得。”

王老呔走进东屋倒扎,和两个俄罗斯女人攀谈起来。老太太回过身把房门插上,坐在炕沿上,叼起了她那根大烟袋。起初她听见两个女人“嘤嘤”的哭声,接着她听见三个人叽哩咕噜 的说话声,可惜她一句也听不懂。过了一会儿,见王老呔朝她招手,老太太走了进去,两个俄罗斯女人挣扎着坐起身,声音微弱地说:“戈拉什维斯!丝巴细巴(您好!谢谢!)”

“她们俩说的是谢谢你。嫂子,这两个人是主仆二人。”见老太太一脸的茫然,王老呔解释说,“揍是讲古说书里边的小姐丫环,这位岁数小的姑娘是主人,今年才十六岁,名字叫玛丽亚,那天晚上她的父母、兄长全死了;这位岁数大一点儿的名叫费琳娜,今年快三十岁了,是个终身不嫁的女仆。她们十分感激你们,请你答应她们在你家治伤养伤,伤好了揍走,她们会报答你们的。”

老太太冲玛丽亚和费琳娜说:“孩子,说谢谢就外道了,俺们救你可不是图稀你们啥报答不报答的,就是你俩往后可别总哭了,看哭坏了身子。人这一辈子哪个不是遭灾遭难沟沟坎坎地过来的,遇着揪心事儿咋整,就得心往宽里过,一心巴火往好里过。孩子,往后你们揍把这疙瘩当成你们自个儿的家,想待多咱就待多咱,家里人谁要是敢跟你们说半个不字看我扒了他们的皮!”

王老呔把老太太的话翻译给玛丽亚和费琳娜,两个人感动得嘤嘤地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老太太,不住地点头。

王老呔一跨进东兴贸的门槛就高声大喊:“大哥,老刘大哥呐!”

老掌柜刘祥赶忙放下手中的账本,拍掌抱拳地快步迎了上来:“大兄弟,我这可是等你有一会儿了,你要是再不来,我那好茶可就只伺候我一个人啦!”说着就拉着王老呔坐到了墙边的条椅上。小伙计长贵赶忙麻利地倒上茶水,恭恭敬敬地放在两人面前。长贵看着王老呔,眨巴着眼睛说:“老王老舅,这是香片,很名贵的,我舅平时都舍不得喝,也就是你吧。”

王老呔斜眼看了看刘祥:“快拉倒吧小长贵,你大舅泡的香片我可敢喝?我瞅瞅,莫不是香片里有啥迷魂药咧。”说着,王老呔就掀开乳子壶盖,抻长脖子往里看。

王老呔的滑稽动作逗得老刘祥哈哈大笑:“你呀你呀,茶里的迷魂药劲儿再大也不顶那小桃红劲儿大,几个晚上没去了,骨头都紧了吧?”

王老呔也禁不住笑出了声:“瞅瞅,瞅瞅,你这个当哥哥的,净糟践你兄弟我啊,我啥人儿啊,柳下惠他爷,几辈子前揍坐怀不乱!说说,舍得给我泡名茶究竟打的啥算盘?!”

刘祥老掌柜开口说道:“我说长志兄弟,咱哥俩是老伙计了,这些年你没少照应我,你知道,我这钱不多不少的倒也挣了一些,如今老了,六十多岁的人了,叶落归根嘛,这种抛家舍业的营生我也干够了,咱就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个东兴贸想要找个可靠的人接过去,我寻思来寻思去非你莫属,你也该成个家了,五十岁的人了吧,稳当点儿比瞎溜达强!”

王老呔呷了一口茶,抿嘴笑着,却不说话。

“你要是觉得中呢,我就把长贵和那几个伙计留给你,他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别看长贵岁数小,可做事有规有矩,非常懂事,这孩子一晃也在金花高丽闯荡四五年了,对做买卖上心,生意经啊、买卖嗑儿啊、打算盘子啊都挺在行,就连眼目前儿的老毛子话也练会了不老少,当然跟你比,那就差老远了。”老掌柜刘祥一本正经地说。

王老呔一连喝干了两碗茶,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撂,颇为动情地看着老刘祥:“我这个老呔儿脾气不大好,伤人,不过呢,别看我平常净管你叫老山东子,那是不惜外。刘祥大哥,你没拿我当外人,我跟你也特别近便,说句实话吧,我成天东游西逛的没个正经的,要是接手东兴贸当大掌柜的,我肯定没你干得好,我现在是不能答应你啊大哥,你再看看别人吧,兄弟我对不住了。你说的那个成家呀,我现在还不乐意呢,要家干什么呀,牵胳膊绊腿儿的,我这辈子肯定不再续那根弦儿了,我这晚儿多好,一个人吃饱了连他妈牲口都喂了!”

刘祥朗声大笑:“你就快收起你那一套吧,抵挡谁呢!得,你的这一路子话呀就说到这儿,咱们接着几天前的话茬说。这批酒,半个月内我给你准备好,酒篓我都预备齐了,四个篓匠糊了两个月呀,猪血用了老鼻子了,高丽纸都是正经货,渗酒、开纹的事儿从今往后我就叫它绝根儿!”

“哎,你不提这话我还忘了,上回那批酒可没少糟践哪,老毛子心眼儿实,做买卖讲信用,你把这边囫囵好,我那边得省多少话呀。哎,说句真格的,你想不想过界往里走走,有意思的事儿多着呢!”王老呔激动地从凳子上欠起了屁股。

刘祥朝他摆了摆手:“省着我这把老骨头吧。可真的,晌午在这儿吃吧,一会儿叫宣家馆子炒两个菜送来,咱老哥俩喝几盅!”

“那我揍先谢谢哥,晌午饭还真不能搁你这儿吃,南头道西老张家瓜地要开园,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人家对我王老呔儿挺厚诚,你也知道我好热闹。长贵,你先去宣家馆子给我叫俩菜,一个炒肉拉皮,一个滑熘里脊,要是有烀熟的下货和拆骨肉也给我一样抓挠点儿,过一会儿我去取。”

“好咧!”长贵几步就蹿出了房门。

老掌柜往前凑了凑身子,一脸真诚地说:“长志兄弟,你不爱听我也得说,那翠红楼的小桃红……”

王老呔脸红脖子粗地急歪了:“叫你这么多年大哥了,有你这么逗势兄弟的吗?我不正经,行了吧!”

老掌柜不愠不火地说:“小桃红被骑兵连鲍连长包了,鲍连长这个‘天天喂’心狠手黑、处事霸道,老哥不能不提醒你,别因为这种烂事儿吃他们的亏!”

王老呔激动地站起身:“我揍操他天天喂的姥姥,瞅哪天我叫他搁茅楼里蹲着喊我爷,姥姥的!”

刘祥把王老呔按到凳子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火星还没到,你这把干柴禾 倒先着了,老呔儿啊老呔儿,你不光是个花老呔儿,还是个四六不懂的蠢老呔儿啊!咳,那个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劝嫖两不交’啊!”

王老呔不知说啥好了:“看你,看你这话说的 ,兄弟我再不济也能听出你说的是好话孬话呀!放心,我不带吃亏上当的,我老呔儿啥时候是个空心萝卜捏?”

皮货口的宣家馆子远近闻名,不仅仅是因为那里的菜做得色香味俱佳,更招人喜欢的是那里的女掌柜。女掌柜人送外号一枝花,长得受看,又精明能干,她一说话,风车都能呼呼地转。

宣家馆子店堂放了十几张桌子,两个雅间,每日食客络绎不绝,生意不是一般的红火。

王老呔哼着小曲儿跨进宣家馆子的门来,进屋就不住地抽着鼻子:“嘿,这味,忒香!”

女掌柜一枝花撩起门帘从灶房出来,把手中的菜放到拦柜上,笑盈盈地看着王老呔,小嘴一张,脆生生地说道:“是老王大哥呀!几样都给你预备好了!材料好!手艺好!火候好!除了我们宣家馆子谁也整不出这个味儿来!妈呀,大哥你这又要填活谁去呀?”

“又叫上大哥了,大哥是你叫的?叫大叔!”王老呔把菜钱往桌子上一拍,“填活谁去?相好的呗!怎的,你也想拿你大叔闲嘎嗒牙?”

一枝花笑得花枝乱颤:“妈呀大叔你说啥呢,我这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哪敢嘎嗒你恁么尿性的人啊!”

从金花高丽皮货口集镇商业街的东头驰来一彪人马,马蹄嘚嘚处,尘土漫天飞扬。东北安国军骑兵第四旅马志武团第一独立连的十个官兵,从白龙庙驻地急匆匆驰来,十骑人马沿着湖岗便道走上了镇东商业街的街口。

骑兵独立一连连长鲍庭玺身着一套细洋布灰色军装,肩膀上扛着一副竖条形肩章,上尉军阶,他看上去四十左右岁 ,大长脸,虾米腰,早年间在天津卫吃粮当兵,跟着张大帅的奉系队伍一步一步地混了个连长,又一步一步地从天津退到了东北。跟在他身后的是连部的几个官兵,他们都是鲍庭玺的天津老乡。

鲍连长的马队“嗒嗒”地从商业街穿过,一路走一路忙。

金花高丽皮货口集镇的几十家店铺都熟悉这位鲍连长:生一副铁脸,长一张利嘴,藏一颗民国国旗(红黄蓝白黑)心,人情世故圆滑,吃喝嫖赌全好。此人率队来此驻防五六年了,黑心不敛,花心尽显,活脱脱一个天津卫爷台形象,人送“雅”号“天天喂”。金花高丽方圆百十里地界就这么一个连的兵力,明里巡视边防、维持治安,实里是巧取豪夺、欺压百姓、坏事干绝。

马队到了翠红楼,老鸨子扯着小桃红早就候在那里了:“鲍连长啊,什么风啊?咋把你这个贵客给刮来了!”

鲍连长眼神霸道地斜瞟着小桃红:“你说是嘛 风?你说是嘛 风!正常巡边,昨晚儿倒是又下雨又刮风。我说小桃红,赶明儿个,跟你这个死妈告个假,到白龙庙玩儿玩儿,拜拜神儿,烧烧香,再给我还还愿,多艮儿啊!”

宣家馆子的女掌柜一枝花,小腰一扭一扭地跑了出来,又甜又脆的声音就像那温存的小风似的吹进鲍庭玺的耳朵里:“哎哟我说鲍连长,歇歇马,进屋喝口茶,弟兄们要是饿了,尝尝我新出屉的大馅儿肉包子,今儿个白面贼拉好,三箩不到底,细箩仔细筛,雪白雪白的,咬一口筋筋道道,喷喷香!”

鲍连长拉拉着长脸,说:“我说你这个一枝花呀,模样俊也就罢了,那小嘴儿怎么还这么甜呢,占全了啊。得,晌午饭就吃你宣家馆子了,好好陪我喝几盅!别忘了,本连长可爱吃你的杀生鱼呀!还有,还按老规矩办,点六敬四,烧酒送半!”

一枝花的笑声像银铃:“妈呀鲍连长,糟践你大妹子我呐,吃啥做啥,提啥钱不钱的,提钱不就外道了吗!”

东兴贸的门口扬起一片尘土,鲍连长冲着大门里嚷嚷:“老刘祥,老掌柜,属耗子怎地,躲到哪儿个洞里了,给我出来!”

老刘祥小跑着出来,朝鲍连长躬身抱拳:“鲍连长军务繁忙,辛苦辛苦,要不要进屋喝杯茶?”

鲍庭玺把马鞭子扬了扬:“我们弟兄几个要到南官 道打个踅儿,你给预备两篓好酒,回营时带着。你可不能糊弄我们这些穷当兵的,价要低,还得装好酒!我知道,你勒赔不上!”

“两篓?您就瞧好吧,价低,比哪个都低,不瞒您说,这两篓酒,我是搭着老本卖给弟兄们的。”

鲍连长一行人马草草巡视完边境,匆匆地赶了回来。

路过瓜地时,一个年轻的勤务兵两腿夹了一下马肚子,凑上前去,向鲍连长敬了个礼:“报告连长,弟兄们说这家瓜园的瓜熟了,都闻着香味儿了,要不要给太太、少爷、小姐捎带一些回去?!”

鲍庭玺乐了:“嘛玩意儿?你们哥儿几个长了狗鼻子啦!好啊,都下来,下来,把马拴好,那个嘛,跑了几十里地了,他妈的腿儿都要遛折了,应该让弟兄们吃个稀罕。”

张家一家人围着瓜窝棚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二媳妇凤琴风风火火地磕鱼、切肉、摘豆角,三媳妇玉珍忙着和面烙油饼。张财和张富俩兄弟把预备好的旧梨筐摆了一大溜,把瓜装满筐,然后过台秤,王老呔当上了记账先生,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看见鲍连长一行十人走了过来,哥俩停住了手,王老呔捞个凳子塞在屁股底下,点着了一棵烟。

张财赶紧过来招呼着:“来了,弟兄们屋里坐吧,凤琴哪,给长官们倒点水儿……”

“长官,您今儿个来着了,头喷瓜刚开园,忒好!”张富上前说话,又冲瓜窝棚里扔了一句:“长官是来吃瓜的,喝哪路子水呀!”说完引领着那些人坐到了瓜窝棚西侧的凉棚底下。

师爷官和一个勤务兵走近一个梨筐,“悠”地一下就提了过来,几个大兵蜂拥而上,一手抓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眼瞅着一梨筐香瓜见了底儿。张富拿过一条崭新的洋手巾,托着两个香瓜,笑呵呵地递给鲍庭玺:“刚开园,您先尝两个,不好吃您别给钱!”

鲍庭玺一副爷台相:“嘛玩意儿?行啊!你小子姓张对吧?脑瓜子挺活运哪,嘴皮子挺利索呀,你今儿个给我好好瞧瞧,这个是嘛?说,这是嘛?”鲍连长伸出右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然后猛地一下松开,一块炮弹弹片呈现在众人面前。张富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长官,这是块铁片儿?”

鲍庭玺右手托着弹片,左手食指点击着:“嘛玩意儿?铁片?这是块炮弹皮子!在你家瓜园地头那棵榆树上扎着,新鲜的,一点锈还没长呢,你怎么说呀!说你嘛也没看见,嘛也没听着?!”

张富一脸的茫然:“长官,就像你说的,我们真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着,听长官的意思,我们瓜地里落了炮弹了?是什么人要对我们下毒手啊!”

鲍庭玺奸笑两声:“真没听见?一丁点动静也没发觉?比打雷声儿还脆生,你们就是他妈的 没听见!得得 得,本连长今儿个也不是上旨下派调查这个事儿来了,你们不害怕我就更用不着瞎操心了!称两筐瓜带着。”又指了指师爷官:“跟我出差,不能白吃白拿!”

张财挑了一个周周庄庄的香瓜走过来:“鲍连长,您可真是爱民如子啊!您尝尝这个瓜,口头好,芝麻拌蜂蜜,要不怎么叫‘芝麻罐儿’呢!来来接着,用这把刀打了皮更好吃……长官,您手下的弟兄刚才吃的那一花筐香瓜还没来得及过秤,大概有四十斤吧!您看……”

鲍庭玺铁青着脸说:“嘛玩意儿?到了瓜地哪有不吃瓜的?歪瓜裂枣谁见谁咬,过什么秤?我问你,这两天国境线上消停不消停?两边儿都没出什么事儿吧?你说我当个连长管这么二百来号人,说是巡边守界,好嘛,防区的国境线好几百里呀,别说是守啊,我巡也巡不过来呀!”鲍庭玺也没吃瓜,怒气冲冲地让手下人拎着两筐瓜卷尘而去。

张富愤愤地说:“说得好听,‘不行白吃白拿’!妈拉个巴子,可惜了那三筐香喷喷的开园瓜啦,白白喂了这群灰狗子!你等着他下次来的,我非得豁出命整死他!”

王老呔坐在小矮凳上,自始至终都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

张富来到王老呔身边:“老叔,这狗日的 眼睛挺尖呐,也不知道他能猜中点儿啥,这老小子没往下问,你分析分析他这是什么意思?”

王老呔说:“三侄子,不是吹牛皮呀,那个老小子的花花肠子我一清二楚!跟你说,边界上的事儿有些个你不知道,有些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那个老小子保准儿知道,为什么?底下有眼线哪,那二百 来个兵也不白吃干饭呐!所以说呢,南地头的那摊子事儿瞒不了他!扎在榆树上的一块弹片他都能抠出来,现场抹糊的 那么邪乎他能看不出来!这老小子是吓唬你们呐,可吓唬归吓唬,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事多不如事少,事少不如事了,他是想白吃几筐瓜得捞就捞!”

这时,东兴贸小伙计长贵兴冲冲地提着两瓶子酒朝瓜窝棚走来,人还没到跟前,就喊张富过去接酒。张富紧走两步迎了上去,笑呵呵地接过酒来,照着长贵的胸口就是一拳。长贵咬着牙,狠狠地回了张富一拳,打得张富朝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待站稳后,两个人都粗声大气地笑起来。

长贵和张富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两个人处处对撇子,平时没事儿就往一块凑,到了一起话题就像大泡子的浪花一样,滔滔不绝。长贵吹一口好笛子,张富拉一手好二胡,两个人经常在一起“丝竹对配”,也常常惹得半条街的人凑过来听曲儿。

长贵说:“哥你辛苦一春带八夏啦,好不容易把瓜伺候大了,老掌柜特批‘溜上七十度高粱烧’两瓶,怎么样?够高看的吧!”两人嘻嘻哈哈地坐到了王老呔身旁。

王老呔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你俩好不容易凑一起了,给我整上一曲,揍算是给老瓜王礼祭啦!”

长贵从裤腰里拽出一根短笛,凑到嘴上试了两个音,张富回瓜棚取出二胡,两个人也不说话,默契地合奏起了河北民歌《小放牛》。

张财眼尖,扒拉着正沉浸在乐曲声中的王老呔:“叔,你快看,不好了,来了一帮毛子兵!”

乐声戛然而止。几个人同时顺着张财手指的方向看。几个苏联边防军越过边界,顺着南官 道一直朝瓜窝棚走来。长贵手搭凉棚:“戴大沿帽 的两个,戴船形帽的三个。”

张财回身对正要放桌子置凳子的妯娌俩说道:“别整了,赶快收拾回去,你俩也躲一躲!”

“不要慌,我估计不会有什么事,你先支应着,我听听他们说什么。”王老呔镇静地坐在矮凳上,“你们别出声儿,我听听那些苏联兵在说些什么。”

张财让两位女眷躲进瓜窝棚里,自己搬过一条凳子坐在门口,掏出小烟袋吸起来。张富和长贵迎上去,长贵用简单的俄语和几个苏联军人打招呼:“达瓦利息,得拉斯维基!”

为首的苏联军官说了一串儿俄语,又拽把凳子坐下来,其余四个苏联军人也找凳子坐了下来。长贵和张财说:“这个官好像说他们要吃瓜。”

张富朝张财说道:“二哥,你把台秤拿来,泡一筐瓜,叫他们先吃了,给不给钱就看他们的了。”

五个苏联兵有滋有味地啃着香瓜,不时地竖起大拇指,叽哩咕噜 地说着什么。

王老呔躲到瓜窝棚的西墙凉棚下,侧耳偷听毛子兵的谈话。

一个瘦弱的士兵和他的同伴开玩笑:“(俄语)战事平息了,伟大的苏联迎来了彻底的和平,我就到这里来学习种瓜,再娶个女人,当然是娶一个中国女人,不,娶两个,娶三个,我听说中国的有钱人可以娶九个老婆。”

一个同伴讥笑他:“你也太没有苏联男人的气魄了,你要是到这里来,就办一个大农庄,生产好多好多面包、香肠、奶酪、黄油。”

一个长着凹斗脸的军官不屑地看着他的士兵:“我要告诉你,把铁丝网挪一挪,面包、黄油、好吃的甜瓜,还有女人,就永远是你的了。伟大的俄罗斯军人,胸怀要更宽阔,眼光要更远大!”

一个四方脸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军官眼光深邃地望着凹斗脸军官,一脸的鄙视:“你是说,要我们这些苏联军人去为你们这些贵族老爷开疆扩土!一个混蛋的逻辑!该死的沙皇侵略扩张得还不够吗?!一位伟人说过,沙皇的侵略和掠夺是俄国人民的耻辱,让你的贵族老爷们的胸怀和眼光见鬼去吧!别忘了,现在已经不是沙皇俄国时代了,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个风雨飘摇的旧世界了!”

那个年轻的苏联军官满面通红,把瓜屁股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苏联军人吃光了一筐香瓜后,给了张财两块银元就有说有笑地走了。

张财问王老呔苏联兵都说了些什么。王老呔的脸上滑过一丝不安:“那个凹斗脸军官说要把铁丝网往咱们这边挪,这话有点各色,妈的,铁丝网是随便挪得了的?”

张富怒火中烧,气愤地骂道:“挪铁丝网?让他们挪一个试试,狗娘养的,整不死他们!”

王老呔看着长贵,手却指着张富:“你瞅瞅这小兔崽子,揍跟那毛驴子似的,沾火就着!”

张财把马车赶进了张家大院,车上坐着他的媳妇凤琴,凤琴冲东屋喊了一声:“妈,接你上瓜地去吃饭!”

两人直奔东屋,见屋内没人,张财说:“去倒扎看看。”

凤琴朝里探了探头,只有玛丽亚和费琳娜躺在炕上。夫妻俩往房后跑,见老太太正在后院干活,她抱着一捆秫秸往板障边放,一身的灰尘,一脸的汗水。偌大的秫秸垛已经被全部拆开了,一捆一捆的秫秸被立在了通往茅楼的障子上。张财心疼地说:“妈,你这是干啥呀,有啥活儿让我们干哪,大热天的累坏了你咋办?”

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忙吗,我寻思那两个孩子免不了出外头解手啥的,障子不严实,来来回回地让外人瞅着不好。咱家柴火多,蒿子杆 儿、高粱挠子、豆秸、木柈子好几垛呢,用这些高粱秸把障子加高加密,咱们后院里的人和事儿不揍走漏不了风声了吗。”

张财说:“妈,叫凤琴看家伺候她们,您跟我坐车上瓜地,我老王老叔也在那疙儿,你不去不好。我到前院子等你,你洗把脸,咱们立个亮儿就走。”

等张财把老太太接到瓜地时,饭桌已经摆好,烧酒、鱼肉、菜蔬摆了一大桌。

王老呔把一个油光锃亮的双层食盒放到桌子上,冲着正忙活的秀芹说:“我说侄媳妇,把这个滑熘里脊、拆骨肉给孩子端过去,亏了谁也不能亏了孩子,好东西不能光可大人造!”

老太太心情不错,喝干了一小碗烧酒。也许是浓浓的家庭氛围感染了王老呔,王老呔心情很好,不停地开着玩笑,成了饭桌上最活跃的人物。抿了一大口酒后,王老呔说:“老嫂子,也不知道咋回事,我忒爱吃这种大白鱼,在这儿叫撅嘴骡子,在咱们老家,揍叫白鱼捣子,满湖的鱼,揍属这种鱼名贵,肉又白,口味儿又鲜,吃起来肉是脆的!”

张富先吃完了饭,跟老太太和王老呔说要去给爹和大哥去上坟,老太太早已吃完,笑着对王老呔说大兄弟我就不陪你了。张财也要陪三弟一起去,张富却让他陪着王老呔喝酒,说着拎过一瓶烧酒,搀着老太太朝马车走去。

王老呔手里端着酒盅朝老太太背影喊:“老嫂子,喝完这盅酒我揍过界了,八月节前也许还能回来一趟,捎啥东西不?”

老太太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兄弟,你老嫂子我啥也不缺,倒是你得多加小心哪,岁数也不小了,那边儿兵荒马乱的,你可得把自个儿保护好了。”

“老嫂子你放心,我揍跟那些个牲口似的,抗造!揍是枪子儿见着我了,它也得绕道走!”

张家坟地离瓜地不到半里地,四周是十几棵高高的杨树,同瓜窝棚相对的东北面是用泥溜子编织起来的围墙,只开一个小门,是为了防止大牲口践踏坟地。——这一切,无不看出张家人对坟地的重视程度。

在这堵墙边可以看见瓜窝棚,从瓜窝棚那里也能把这里看得清清楚楚。

坟茔地里只有两座坟,分别是故去的老爷子和英年早逝的张家老大。

张富趴在老爷子坟前磕了三个头,又到大哥坟上磕了一个头,把一瓶烧酒分别浇在了两座坟头上,老太太一根又一根地拔着坟上的草,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坟头上。

上坟回来,张富把老太太领到了“虚实庙”前,老太太泪眼换笑眼:“跟你爹一样,还信这个,你爹活着的时候,我总给他打破头楔。”

张富神秘地看着老太太,朝瓜窝棚望了一眼,小声说:“妈,我领你上这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儿。”

老太太问:“啥事儿啊三 儿?鬼鬼叨叨的?”

张富说:“妈,这事儿就只能咱俩知道,我二哥也不能知道。”

老太太“哟”了一声:“挺大扯呀,能是啥事儿呢?你说吧,从妈嘴里不带跑风的。”

“妈,今儿个早晨我可地里找瓜王,开园嘛,总得祭奠祭奠,这不是我爹留下的规矩吗。真得谢谢我爹呀,我找啊找啊,就找到这疙儿来了,你猜咋的?就在这一堆瓜秧里面,我捡着了五十根金条,妈,你说这事儿大扯不大扯?!”

老太太吃了一惊:“儿子,你没寻思寻思,这黄不棱登的东西,咱地里可长不出来呀。”

张富说:“妈,我知道这堆金子是谁的,就是我救的那两个人的,我敢肯定,这包金子是从她们那辆马车上掉下来的。”

老太太点头:“这就对了,我估摸就是这么回事,那金子啥模样啊,有没有个记号啥的?”

张富说:“都是条子,黄澄澄的,色气可正了,还有一个挺好看的皮袋子,样子像个大石榴,皮袋子上面还刻压了一个图案。”

老太太问道:“那你搁哪儿了?埋土里啦?”见儿子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说:“三儿啊,你可要寻思好了,这可不是件小事啊,咱可得好好咂摸咂摸……”

张富态度十分坚决:“妈,我都没用寻思,这么一堆金子,该谁的就是谁的,你儿子压根儿就没想昧下,妈,我寻思,等那两个女人再好一好,就把金子给人家,咱要是昧下了,那成啥事儿了。”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我说嘛,我三儿子可不是见财忘义的主儿,妈了解你的人品!天不早了,我也得家去了,你说怪不怪,我现在还真有点儿放不下那两个毛子丫头了呢,那俩闺女挺懂事儿的,不像有些个老毛子,张狂得不行不行的,一点儿规矩没有,我要是再有几个儿子就好了,把那俩闺女都娶到咱家当我儿媳妇。”

张富眼睛瞪得像牛眼睛:“妈呀,你说咱家要是整俩外国媳妇,那咱家的后代得是啥模样儿啊,不行不行,咱的后代得纯!”

天交二更的时候,秀芹才风尘仆仆地走进张家大院,进得屋来,气喘吁吁地说:“妈,我回来了!”边说边把一个包得有棱有角的包袱捧给老太太,然后甩掉鞋,一骗腿上了炕:“妈呀,可累死我了,多少年也没走这么老远的道了,脚八成都起血泡了。”

老太太心疼地摸了摸秀芹的脚:“你可回来了!惦心死妈了!这家伙走的,两头没见太阳吧,也是的,那叫来回二百来里地呀。”说着,老太太小心地打开包袱,强烈的草药味散发出来,老太太抬头问秀芹:“见着苏先生了?”

“见着了!”秀芹说,“起先他是要来的,后来我一想,人家挺大岁数了咱又没套车,就没折腾他。我把两个人的伤势跟他说得详详细细的,他听说没伤着骨头,放心多了。”

秀芹接着说:“我记住了苏先生说的三个步骤,一个是先消毒,把所有伤口都涂一遍消毒水;第二步是检查受伤的地方里面有没有炮弹皮子、沙土面子什么的,要是有那种东西,就用镊子把它夹出来;最后就是上药,先上这种白药面,苏先生说这是洋药,叫‘磺’什么我没记住,两天之后再上这种红伤药,苏先生说这是管长肉的,特好使,是人家祖传秘方 ,苏先生说白药面上五回,红伤药上十回,不出一个月,保准封口儿长利索!”

“是啊,那可好了,去去,快点取两支洋蜡来,你歇着,妈去叫玉珍她们,现在揍给她们俩上药去!”

玛丽亚静静地坐在张家后园子里。高高的秫秸将后花园围成了一个隐秘的世界,通往厕所的小道平展展的,上面铺了一层细沙子和小石子。牵牛花自由地爬上房后墙、板障子、小棚子,江赤腊、步登高、大芍药、小芍药、芨芨草争芳夺艳,开得热烈奔放。

二十几天过去了,随着伤口慢慢地封口结痂,玛丽亚心灵上的创伤也在渐渐痊愈。玛丽亚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张家的后园子里想心事。弥漫着花香、菜香以及果香的张家后园子能让她依稀记起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和哥哥、仆人在美丽的庄园里嬉戏,那是些多么美好快乐的日子啊。可今天,一切都没有了,家没有了,疼爱自己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在了,她想他们,想得撕心裂肺,想得痛不欲生,若不是善良的张家人对她精心照料和百般呵护,精神上的痛苦就会让她活不到今天。

费琳娜打开后园子的小木门,轻轻地走到玛丽亚的身旁,她小声地嘀咕着:“宽恕并保佑我们吧,圣母玛丽亚……”

费琳娜后背的伤口很深,还有一处没有愈合,可她并不觉得怎么痛苦,倒是心灵上的痛苦时时地在折磨着她。老爷和夫人都死得太惨了,把年少的玛丽亚撇在世上,前途未卜,支撑她坚强地活下来的信念就是可怜的玛丽亚,她要照顾好这个还没有成人的孩子,看着她长大成人,看着她将来有个幸福的归宿。

玛丽亚微笑着示意费琳娜坐在凳子上,她们依偎在一起,轻轻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俄罗斯歌曲,唱着唱着,玛丽亚的眼泪就珠子一样掉下来,费琳娜像母亲一样用手轻轻地拍着玛丽亚的肩膀。

傍晚,长腿细腰、身姿婀娜的玛丽亚站在张家大院东厢房马圈草料槽子前面,用一只手悠闲地搅拌着马料,一双深蓝色的闪烁着纯净光泽的大眼睛,顽皮地望着大嫂,反复地吐着一句话。凤琴和玉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明白她说的是啥,可大嫂却是不管玛丽亚说什么,总是笑呵呵地回答一句:“好,忒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富站在了门口,黑着脸冲玉珍说:“你咋不知道加小心呢?这前院子能待吗?她不知道咋回事你也不知道?这要是漏出去风声,咱们张家还有好儿吗 ?都快点儿给我回屋!”

秀芹二话没说,拽着玛丽亚就往屋走。也不知道为什么,玛丽亚显得十分羞涩,身子忸怩着,可那双美丽的深蓝色大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富,进了屋了 ,还回过头去不住眼地看。秀芹憋不住笑了,硬是把玛丽亚的脑袋扳了过来:“瞅瞅你这小丫头片子,多大点儿个人啊,就知道稀罕男人了!魂被我家三儿勾去了咋地?你呀,瞅也是白瞅,我家三儿是有媳妇有孩子的人了!”

10

夕阳褪去了一日的铅华,脸上泛着红晕,清清亮亮地素颜站在西天,把最后一抹霞光温柔地洒向大地。

张家瓜地里,霞光打在满地横躺竖卧的香瓜上,使得瓜园陡增了几分神秘的气氛。

张财、张富哥俩忙活完了一天的生意,上千斤瓜卖出去了,几百元永衡 官帖锁进小柜了,天黑前的这段时光最惬意,哥俩坐在瓜窝棚门前,悠然地把晒得半干的艾蒿搓成绳子。两根长长的艾蒿绳搓好了,哥俩点燃后把它们挂在窝棚前的两根木杆上驱赶猖狂的蚊蝇。

手中没了活儿,张富就起了高调,他说:“二哥,我估摸这前儿也没谁来了,你搁这疙儿盯着,我去把那几件家伙什儿整出来,咱俩摆弄摆弄,做梦梦着好几回了。”

“我说老三,不是你二哥胆儿小,我总觉着那几块破铁是祸星,瞅空儿鼓捣出去得了。”张财给了张富一张苦巴巴的脸。

张富兴致不减,对二哥张财的话不以为然:“咳,二哥,这种事儿不能胡思乱想,不能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能出啥漏子啊,你胆子也忒小了,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

张富来回跑了三四趟才把那几件家伙什儿搬到瓜窝棚炕上,然后兴致勃勃地鼓捣开了。张财坐在马褥子上,抽着闷烟,眼睛骨碌骨碌地四处撒摸着。

张富把那挺机关枪放倒在炕上,学着王老呔的样子拆拆卸卸的,摆弄了几个来回后动作就熟练了。有了成就感的张富脸红扑扑的,两眼放光,他把一支步骑枪扔给了二哥,笑嘻嘻地连比画带说:“你也学学拉大栓、上子弹,这叫瞄准儿,这叫勾死鬼儿!”

张财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慢吞吞地说:“你鼓捣吧,我去尿泡尿。”

高升发从张家坟茔地里转了出来,沿着北墙来回走了两趟后,点着一根烟,身子倚靠在墙上鬼鬼祟祟地朝瓜地看。

正撒尿的张财发现了高升发,腰绳也不顾得系了,提着裤子就往瓜窝棚里跑,边跑边说:“不好,高小剂子搁咱家坟茔地转悠呢,妈了巴子的,他想干啥玩意儿?”

张富急了,“吱楞”一下从屋里钻出来:“这兔崽子真贼溜,什么时候过去的呢,咱俩这眼睛算白长了,谁也没瞅着!”

张财紧锁眉头说:“我去!问他到底想干啥。”

张富一伸手拦住二哥:“还是让我去吧,我到坟茔地把他稳住,往南边树趟子里领他,看见我们俩进了树趟子了,你就赶紧把这几件家伙什儿送回西沟藏起来,两袋烟的工夫够了吧,藏巴完了你就往门口一站!”

高升发倚在张家坟茔地的坟墙上盘算着什么,突然出现的张富让他愣住了。张富冷冷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高升发强打精神,干笑了几声:“我没什么事儿,我看看这儿的蘑菇圈出来没有,你们这个坟茔地好啊,都让蘑菇圈围上了,这方圆几里地的山边子草甸子我溜达遍了,哪块儿也不如这儿好,花脸儿蘑、鸡腿儿蘑、榛蘑,一圈套一圈,一趟挨一趟,在金花高丽可拔了头子了!”

张富的大手拍在高升发的窄肩上:“我还以为你跟我家交情好,上我们坟茔地给我爹磕头来了呢!”

高升望着张富那双挑衅的眼睛,苦笑着说:“老三兄弟,你瞅咱这个邻居轧的,像仇人似的,这都怨你哥我平常不联合人儿,就是给你家大叔磕头不也是应该的嘛。”

张富冷笑两声:“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爹是只认心眼儿正的人,那些一肚子臭水的人最好别来打扰我爹,他会变成鬼夜黑头子抓他的!你不是想看花脸儿蘑吗,我知道哪疙儿多,走,我领你去……”说完,也不容高升发说话,拽着他就钻进了树林子里。

一个星期后。张家瓜园里,曾经翠绿的瓜秧已经变黄,一些小瓜蛋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显得比瓜秧还蔫巴。张财和张富在瓜地里仔细地寻找“落喷瓜”,三个孩子大呼小叫地在瓜园里追逐着蝴蝶和蚂螂儿。

傍黑时,张财回家了,三个孩子不走,非要留在瓜园,说没玩够,明天接着玩。

午夜时分,从南官 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车轮声,声声渐近。张富被惊醒了,慌忙披上衣服出了房门,隐在暗处仔细看,只见一辆三匹马拉的四轮毛子车一路狂奔,在小漫岗北头高升发家附近停了下来。

天边微微露出了曙光。张富起来站在瓜地边解手,见高升发赶着一辆马车走在南官 道上,车内空空如也。

张富认出了那辆马车,就是昨天晚上驶向高升发家附近的那辆三匹马拉的四轮毛子车。张富不禁心中升起一团迷雾:“天还没亮透呢,高升发就出来了,他搞的什么鬼?车里的人呢?车怎么空了?三匹马怎么就变成一匹马了?”

高升发嘴上叼根烟卷,烟头发出的微光忽明忽灭,他稳稳地坐在车辕边上,悠然自得地赶着洋马,大洋马跑得十分欢畅,“嘚嘚”的马蹄声和“叮当”的车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这天上午,高升发坐在炕上动作娴熟地擦着一支枪筒子比洋炮还粗的信号手枪。坐在炕头纳鞋底儿的许有琴用拿锥子的手朝外指了指:“越来越不知道加小心了,大白天的进来个人多不好。”

这时,张富推门闯了进来,高升发快速把枪推到 许有琴的身后,许有琴欠起屁股一下子压住了它。

张富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他满脸带笑:“上大哥家串个门儿,借比儿住着,这么些年了我还头一回迈这个门槛儿。大哥整得挺不错呀,这房子盖的!青堂瓦舍的!这是东屋了,那西屋也是你们自个儿住着?”说着跳下炕,“腾腾腾”几步地跨到西屋门口,也不管跟在他身后的高升发脸色有多难看,一下钻了进去。高升发的笑很难看,故作镇静地说:“让老三兄弟见笑了,房子没个样儿,人不咋地,也没住出个样儿来,谁让你哥我心气儿不高了,也就凑合着住吧,不像你们老张家,小日子过得跟火苗似的,噌噌往起蹿。老三兄弟,有事儿吗,有事儿吱声……”

张富一脸庄重地说:“其实也没啥大事儿,俺们家瓜窝棚里不是有杆洋炮吗,看个瓜吓唬吓唬野牲口还有点儿用,可前两天下雨把火药浇湿了,离瓜地罢园还有些日子,万一要是有个情况啥的咋整,我寻思老高大哥家八成能有些嘎咕玩意儿,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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