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弥跳下的同时，双掌翻飞，按着墙壁，不断卸开下坠的力道，脚一沾地，虚弥便缩起了身子顿了一下，又似箭一般闪了出去，直奔向塔外的深林之中。只是苦了唐立，唐立的腿就像是给钳子夹住了一般，偏生右手要抓稳剑，只有左手能够拉住虚弥的袈裟。虚弥轻功虽好，但毕竟是背了个唐立，行动不便，不免有些摇晃，把唐立摇得头晕目眩。
只是数十个呼吸间，虚弥便闪到了林子中，他先是拣了一些岔路多的小路走，有时不时地跳上那些树枝间借力翻跃，最后才走了那些树冠丛生、荒草和藤蔓交杂的小路上。
当走到真正的、连远处的舍利塔都望不见的深林中时，虚弥才放缓了脚步。这一路上虽然仍是留有些痕迹，但是要想跟到这里来，是绝无可能。虚弥对自己的安排感觉很满意，内心也有些窃喜。唐立见到他脚步已经不如一开始那样快，便扭动了一下身子：“放我下来！”虚弥心里盘算了一下，歇一会也无妨，便放下了唐立。
只是唐立刚一落地，麻木的感觉就从脚上传来，麻得他龇牙咧嘴：“嘶——你到底是——是什么人？”虚弥微微一笑：“你们汉文里，我应该是叫灵摩罗，我想我就是你说的什么红色的舍利了。”
就在灵摩罗说这话的时候，树林子里没有一丝风，因此他的话清楚地被唐立听到了耳朵里唐立愣了半晌，疑惑和惊讶盖住了麻木感：“啊？你......你是舍利？可舍利不该是那些......”灵摩罗有些悲戚地望了唐立一眼，道：“对，所以我的本体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就只有一丝怨恨......”
就在唐立迷惑的时候，灵摩罗就开始将自己的经历缓缓道出：灵摩罗刚出生于一个俗人家庭时，他的父亲在远方战死的消息就传来了他们家，灵摩罗的族人们起先是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只当灵摩罗是一个不幸的孩子。遥祭灵摩罗的父亲后，一切又仿佛重归于正常生活，然而，善嚼耳根的村民却传言灵摩罗是个祸种，导致了他父亲的死。这一开始只是猜测，但讹传讹后，猜测竟像极了真相，村民开始拒绝接触灵摩罗，最后连他们一族的人都不愿见，认为他们在化解霉运之前，最后都不与他们接触。
族人开始对灵摩罗有看法的时候是灵摩罗的二叔也战死，三叔失足跌下断崖时，原本士兵战死疆场和上山放羊失足的事并不稀奇，但是灵摩罗出生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而言，这就是个无妄之灾。
之后，刚学会走路的灵摩罗便给族人丢弃到了离村子有一段距离的寺庙中，其时各国混战不断，寺庙里也是难以容纳太多像是灵摩罗一样的弃儿，年纪稍大的僧侣便在外头四处乞讨，年纪如是灵摩罗那样的，就只能是天天在寺中静坐，等待乞讨归来的长辈们。灵摩罗七岁那年，战乱渐息，人们过上了一段时间的安乐生活，寺庙里的住持也能在闲时讲授佛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灵摩罗的非凡之处显露了出来。那晚，住持与围坐一堆的人讲论佛善渡人时，灵摩罗突然出声道：“佛渡众生，何人度佛？”住持被打断了话头，却也不恼，道：“秉持佛心，佛亦能自渡。”灵摩罗又问道：“佛心可分善恶？”“胡闹！佛法自然是一心向善，岂容有恶？”住持旁边一人出声斥道，“那佛渡众生，是渡善渡恶？”灵摩罗又问，那人被噎了一下，对于这个问题不敢随意开口。住持心中一阵诧异，观灵摩罗年幼，心中又寻思片刻，才道：“众生性本善，佛既渡众生，必是先点化性善外恶之人。”“佛既能助人渡难，恶人自会伪善之法，佛焉知其孰真孰伪？不过是一并渡之罢了，如此一来，神佛之善，于渡恶之后便成了伪善，只能为善人所不齿，何有......”“好了！佛法无边，你修为尚浅，自然会有如此疑惑，待他日你修习高深些许的经义，便自然懂了。”住持见灵摩罗的话中已有些许魔道的影子，便打断了他。灵摩罗心中却是迷茫不已：渡人之举，是善是恶？
自从那晚被住持打断后，灵摩罗也不再对被人道出心中的疑惑，他虽也修习佛法，但他心中自成一套观点，在日常问答中，灵摩罗答的是经文上的一套，心中想道的却是另一套。
待灵摩罗再长大些了的时候，偶尔向住持提出的问题，已经难住了住持，住持自愧于学业不精的同时，也为灵摩罗的聪慧而惊羡不已，他也明白，灵摩罗待在这里天天出去化缘、静坐，只会是磨灭灵摩罗的天份。住持便写了封信，想让灵摩罗到天竺国寺中修习。
到了临行那天，住持语重心长地叮嘱灵摩罗要潜心钻研佛法，莫要为世俗所牵扰。灵摩罗含泪答谢后，却又忍不住问起自己的身世，住持缄口不言，只希望他理解遁入空门，万物皆空的道理。
然而灵摩罗到了天竺国寺中后，一是因为年纪较小，二是因为身世背景不清不楚，国寺虽是不计较小节，但还是只给灵摩罗安排了一个清理寺院的活。灵摩罗一开始并未有何异议，只是连续干了数日都没有机会再殿上听高僧讲授佛经，甚至平时忙得连静坐的时间都没有。灵摩罗有时便感觉自己不过是一粒被遗忘的尘埃。反正这些事做也行不做也罢，那还做来作甚？灵摩罗耐心终会有磨灭殆尽的时候。他望着干净到根本就用不着扫的庭院，直接把扫帚踢到了一边，翻上院子里一株高大的乔树。
树上枝叶繁多，不留意看的话，还真的挺难看到灵摩罗躺倒在细小的叶子里头。又过了几天，他忽看见了练功院外站了两名师兄。应该是犯错了才会到外头来遭晒的吧。灵摩罗摇了摇头，仍是躺倒在树上，可心里似乎有什么生了根，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他起身又呆呆地望向了练功院那边。何不去学他三招两式？他心中道。
寺中规定，不许闲人靠近练功院，防止偷师。灵摩罗知道这点，只是这几天他小心地在其附近转了几圈，并没有发现有惩戒僧。他便悄悄地在外面墙上砸了个洞，小心翼翼地窥看里头僧人们的拳掌功夫。灵摩罗记性不错，又加上天资聪慧，在白天窥看得到的功夫，夜晚便悄悄地在柴房外头练习。灵摩罗深知凡是练一些高强的功夫，必要循序渐进地先练好基础，方能谋求变强。
其实偷学功夫也并非是有什么目的，灵摩罗也是图个好玩，练就一身本领，倒也不枉到国寺一遭。只是常年习武的人都清楚，一踏上习武的路，对高强的招式的渴望会日益壮大，灵摩罗也不例外。那几日，练功院里的人忽停下了练“千佛拳”，一大群人就静坐在地上，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事实上，僧人们是在练习调匀体内动力和气息，让“千佛拳”更具威力，然而灵摩罗哪里知道这其中意义？眼见着一连几日，僧人们都在打坐，而他又初窥得其门径，又怎能轻易放弃？只是他只能在墙外窥看，却连那长老传授心诀的半分声音都听不见，想让自己的“千佛拳”更进寸许，却是万万不能。
为此，灵摩罗整日心神不定，心思全在拳法上。我分明见着那拳谱就在那长老身上，而那长老又常常出没于寺中的藏经阁，若我能瞧上几眼，用不着那长老教我也能会。灵摩罗在一日的晚功结束后，萌生了一丝夜闯藏经阁的想法，饶是他天性聪慧，功夫底子也不错，是夜丑时，他翻进了阁中。灵摩罗一边蹑手蹑脚地不留下任何痕迹，又一边急切地想要找到那本浅青色的拳谱，但无奈阁中经文堆积成山，那些珍贵的东西又用匣子给装了起来。灵摩罗一时花了眼，认不出记录了武功的书文放在何处，偏生不少匣子还很难打开，灵摩罗心急如焚，可还得小心护着手中的火折莫要滑落到地上点着了经书。折腾了进两三刻，灵摩罗一无所获。
看来只能下次看他放在哪里了。灵摩罗思索了一会，便吹灭了火折，顺着来时的路溜了出去。不料火折一灭，四周并没有暗下去，反倒是更亮了。灵摩罗一惊，抬头看见了几名魁梧的武僧拦着了去路，再没有什么比他们手中的灯笼更吓人的了，灵摩罗趁还没有身体发软时，下意识地就用袖子遮住脸转身便走。结果后面也有武僧堵着去路。灵摩罗心中哀叫苦也苦也时，几个武僧一拥而上，擒压住了灵摩罗，在他身上搜了个遍，确认他身上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后，才拖拽着把他拉出了藏经阁。
离了藏经阁，灵摩罗还有些不真切感，到了双膝跪倒在了佛戒堂中时，磕碰感才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之中。那几个武僧就让他一直跪下后就转身离开了。膝头从最初的冰冷感到最后的全部麻木掉，灵摩罗都不敢站起来伸一下腿。他内心既惧怕又茫然，他也知道擅闯藏经阁是重罪，也不知道他会受到怎么样的责罚。
时间一点点地流走，不知不觉天际便翻起了鱼肚白，光线也透过窗子，照在灵摩罗面前的地上。在灵摩罗麻木得昏昏欲睡时，一人驱杖走路过来的声音在过道上响起，灵摩罗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发现一老僧走了过来，老僧脸色有些苍白，但深处红光仍能透出，其脸上布满了皱纹，双眉稍长，垂于眼下，胡须尽白，却似榕枝般根根劲直。老僧外披了件暗红的袍子，左手拄着手杖，走近了灵摩罗。
当老僧走到灵摩罗跟前时，微微弯腰行了个礼，灵摩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跪着给老僧拜了一下。老僧摇了摇头，扶起了灵摩罗后问：“为何擅入藏经阁？”灵摩罗别无他法，只能将自己偷习武功之事和盘托出，老僧听了灵摩罗的话，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对，这套拳法需是要心诀和拳法齐行，你既是半路偷师，如何学得会？”灵摩罗心思聪慧，听出了老僧暗指自己必是别有所图，便请求演示一通“千佛拳”以证自身清白。
待老僧默许后，灵摩罗施展了一下麻木的腿脚，一招一式地打起拳来，但他只是打出了五六拳时，就给老僧一声“慢”给喝住了，老僧紧紧地眯住了眼，盯着灵摩罗：“你打拳时全然没有依照心诀来运气不假，但你还能打得如此流畅，体内功力定然是给引上了岔路，或是......你是运转了其他外道心诀。”
这些话一句句地给灵摩罗打上了“外道异类，闯阁窃经”的烙印，灵摩罗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目盈泪道：“弟子自皈依佛门始，未尝有异心，弟子若是有半句谎言，死后直堕阿鼻地狱，永不翻身！”“若你是我佛门子弟，何不再等半月，自然便能给你修习我佛门武术，你又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夜闯我经阁，你自言是佛门子弟，却连半分佛家禅心也无，谎言连篇，自此刻起，你不再是我寺中人，普天之下的佛门弟子也不会再认同你的身份，待我废去你的武功，看你如何向邪道之人传我佛门武功！”老僧急促地说完，手中木杖抡过了半圈，打向灵摩罗。
不好，他这是要废我武功！灵摩罗急得满头大汗，抬脚躲开了一杖，胸前却遭了老僧一掌，顿时，灵摩罗感觉丹田处一垮，功力竟似被全部打散了一般，再回头时，丹田中已然空空如也，灵摩罗倒退数步，摔在了地上，面如死灰。老僧冷哼了一声，又自语道：“让你离开还未免便宜了你，不如将你囚在后室，精习佛理至死......也未尝不可，嘿嘿。”他缓缓地离开了佛戒堂，灵摩罗只能听见他的青布鞋拖着地面和手杖槌着地面远去的声音。
功力一散，便如同常人而无异了。数年来的精修，也全完了。灵摩罗躺在地上，欲哭无泪。可恶，他竟要囚我至死......灵摩罗想起这点，却似给针扎了一下，老僧这一掌当真了得，不仅击散了功力，还连带着震麻了他的四肢。灵摩罗抵住墙，艰难地站起身来，他的心中就只有迷迷糊糊的一个念头：逃离此寺。然而，他还没能走出几步，两个武僧又进来，一脚踢倒了他，又将他一路拖走，拖到了一间地下的石室中，把他的脚套上了钢链，两人确保灵摩罗挣脱不出后，才放心地锁上石门离开。
石室中黑暗无比，灵摩罗瘫倒在地上，他才十四出头，至少会在这石室中捱上几十年才死，一想到余生竟要在此地度过，灵摩罗便心如死灰，只想着一头在墙上撞死算了。但我不甘心啊......就是死，我也要拉你下地狱！灵摩罗心中憎恨开始生了根，吐出了一丝芽。
囚禁的日子相当的漫长，每日都会有一个老者送来两顿饭，素水白菜和一碗饭。老者每次走的时候会带走溺桶，待灵摩罗吃完后又送回来，取走碗碟。老者一丝不苟，严守清规，从不和灵摩罗交谈，灵摩罗见想从他嘴里掏出个音节来都是徒劳，索性就懒得多费口舌。
在一片纯黑的环境中，什么也看不见，以至于灵摩罗又是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瞎了。每日他只能靠在石壁上，连诅咒老僧都厌倦了时，他便暗暗地凝聚起功力来，最终却只是徒劳——丹田里确实是空空如也，直至有一次，他梦到了自己吸收日月精华，无尽的功力尽涌向丹田时，他激动到醒来。
自那个梦打后数日，灵摩罗心中都在回忆梦境中的自己，感叹梦中的美好，又哀叹现实的无奈。又过了数日，灵摩罗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那老僧打散了我功力时，功力是通过经脉散去的，只是不知这经脉里，还会不会还有些功力剩余？灵摩罗闭目竭力地感受体内经脉的末梢，竟也能感应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功力的存在，灵摩罗欣喜若狂，就想着遍观全身经脉，看看是不是每一处的末梢都有。
只是他再重复方才的动作时，喉头一甜，一口血竟要吐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