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Sharron一起出了电梯,她拿出被采访对象的名片来找那个地址。这写字楼里的结构就和迷宫似的,指示牌也不清楚,靠一张名片想找到地方,对于一个老外来说,好像有点费劲儿。
“能让我看看么?可能我认识。”我问她。作为一个史诗级路盲,我简直都可以出一个“如何高效地找到目的地”的问路宝典了。
“那就太好了。”她松了口气,绿色的眼睛极为清澈,稍作表情则眼角周围都是鱼尾纹。我对外国人的年龄估算总是不得要领,估摸着她大概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间吧。
我看了眼公司名之后,和楼道里正在搞卫生的阿姨问了问,她大概也是见我带了个国际友人,非常之热情地给我左指右指的,不一会我们就找到了这家公司。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留着古代人似的长胡须,见到Sharron显得非常之尊重。Sharron到了办公室,边寒暄着边将她背着的大摄影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折叠三脚架、相机、镜头、录音笔、领夹话筒、简易灯,她快速将这些装备准备妥当,让中年男子坐在相机对面,开始测光、测音,坐在相机前面,她坐在相机后面,采访开始。
这是一家关于特殊儿童教育的机构,而这次Sharron的采访主题是关于国内自闭症儿童的教育现状。这个中年男子作为这个教育机构的负责人,在说到几个他接触到的自闭症儿童家庭的困境时,这个看似“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在回答时数次哽咽,我听着听着,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原本只是对采访好奇,抱着帮个忙的心态想跟着来玩玩而已,但Sharron这种专业认真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的工作举足轻重。加起来不到一小时的采访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这短短一小时,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被生生划出了道口子,透过这个口子,我能瞥见一小块原本和我毫无交集的那拨人的生活,他们不关心股票的涨跌,也无所谓开什么车背什么包。他们面临着真实的困难,孩子无学可上,作为家长,他们太多的无能为力,社会却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的困难。这些孩子需要被看见,Sharron示意我可以结束了。我忽然收获了一堆信息,却不知该如何消化和整理。
我等Sharron收拾好东西之后,和她一起乘电梯下楼,她对我刚才的表现赞不绝口。那是自然,不是我吹牛,沟通能力一直是我的强项,别说采访个老师了,就算是采访个国家领导人,我说不定也能和他们斗个嘴皮子插科打诨一下什么的。
她邀请我去喝个咖啡,我欣然答应。
“这是我答应你的酬劳,一般来说我会给联络员一千块一天,我需要支付你五百块。”她点了现金给我。
这年头还带这么多现金在身上的大概也只有老外了,我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但看她那种公事公办的表情,也就只好收下。
“我觉得刚才的采访还挺有意思的,你的工作真棒。”虽然我常说些虚伪的场面话,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事实上,这是我想和你说的。我在做的这个项目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项目,关于自闭症儿童在中国的教育现状的一个调查,这个项目的时间大概是两周。我在想,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做我这次项目的联络员,类似于我在这里的本地助理,帮我做翻译,处理一些杂事。我会支付你一千块一天,交通、饮食、住宿都由我来支付。工作时长不定,可能是六个小时,也可能是十六个小时,你觉得怎样?”
“这……”这我当然高兴,一千块一天,对于我现在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我就是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耽误了你的工作。”我实话实说。
“如果觉得你无法胜任,我就不会提出这个建议了。还会有另一个学新闻的研究生作为你的同伴,明天我们就要开始正式的采访工作了。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希望能在下午四点前得到你的答复,最好以邮件形式。你也知道,我的手机丢了。”她笑得真诚,递给我一张名片。
SharronLovell,自由记者、摄影师。然后是她的个人网站,邮箱地址。简单明了。
我回到Fiona店里,她正换了套特职业范儿的连衣裙对着镜子拍照片,自从上个月建了个微信服务号让一些熟客加了之后,她每天中午会发一些新款的上身图,这样即使她们没时间来也可以看到上新。Fiona那大长腿,自然穿什么都很像那么回事儿,没几天就通过微信卖出去了好几件,让她备受鼓舞,将上身图当成每日必做的功课之一了。
我把刚刚的事儿和她商量,她立马表示很赞同。
“出去走走吧,也帮我们这些井底之蛙看看这个世界上别的人在活些什么。再不济,就当练了两星期口语,怎么着你都是赚的。”
说得也是,我一回到家,就把确认邮件给Sharron发了,没二十分钟,她回了个简短的“Splendid!”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
晚上,丁毅勇回到家,情绪不振。最近行情不好,他压了两个项目都发不出来,企业那边自然给他拼命施压,希望他能“找上面疏通疏通,钱多钱少都好谈”。可在这遍布皇亲国戚的大北京谈关系,他可是一丝半毫的优势都没有。谁曾料到,一路靠努力读书、死磕专业所开拓的所谓远大前程,最终却依然回归到“资源、关系”这老掉牙的套路里,对他的自尊心无疑是个极大的打击。在这个名利场里,谁敢说自己是常胜将军,所以才“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以防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而已。
我什么也帮不了他,就像Clemence对秦朔的无能为力一样。
我端出早准备好的牛油果三文鱼沙拉,又倒了杯冰镇的白葡萄酒,叫他来吃。他已经冲了个澡,换下了正装,穿着那套灰色细格子和风家居服,头发湿漉漉地坐在桌前。状态虽然还有些萎靡,但比刚才好太多了。
他闭口不提工作,特别是与科望的相关事宜更加是从不提及,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秦朔使出和前妻复合这一招算是暂时阻挡了蒋荣华的步伐,但股权依然在人家手里紧紧攥着,如果蒋荣华贼心不死再去私下联合之前的股东,或者说一言不和在二级市场对科望股票大抛售,也能让秦朔吃不了兜着走。秦朔为了保住科望的董事会主席的位置,已经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力量,自然不能让这些支持他的人亏钱。这些天科望股票逆势上涨,烧的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人力物力财力,总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切都仅仅是个开端。股权之战说白了就是拼资源和关系,自然是越战越颓,到底是两强相争勇者胜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到最后谁都无从知晓。
至少Clemence在还算文明之前离开了这个斗兽坑,否则会不会被牵连也很难说。
“你今天做什么了?”我们沉默地吃了会儿沙拉,丁毅勇喝了几口白葡萄酒之后问我。
我告诉了他白天遇着的事儿,又找出Sharron的名片给他看。
“该不会是个骗子吧?把你拐到山里卖给当地人做媳妇儿什么的。”他非常之怀疑这个Sharron的可靠性,马上打开电脑挂上VPN,到谷歌输入她名片上的资料查。
“是她么?”他把电脑转过来问我。
金发碧眼,朴素的穿着、结实的身材和羞涩的笑容,是Sharron没错。我点点头。
“我的小豆苗,你可真能偶遇,上个厕所助人为乐都能碰上个得普利策奖的摄影师。”他边看Sharron的资料边感叹:“如果她没有个当骗子的双胞胎姐妹的话,那就是你运气好撞见了个大神。”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总算露出了我早已熟悉的那种坏坏的笑容。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看他高兴,我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怎么,你还会需要去外地吗?”
“具体的安排我还不清楚,得明天一起开会才知道。”
我难掩内心的激动,上一次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大概还是在大学时期参加校内的演讲比赛的时候,那种能力等待被检验时既惴惴不安又摩拳擦掌的感觉又一次充斥全身,仿佛背后那根隐形的发条在被一圈圈上紧,蓄势待发。
丁毅勇满眼爱意地看着我:“高兴吧?”
“嗯。”我用力点头。
“你眼睛都变得亮闪闪的,要不是Sharron是个女的,我都要吃醋了。”
“哇,是女的就安全了么?”我挑挑眉朝他一笑。
“你敢!”他放下手里的叉子就朝我走了过来,要给我点颜色瞧瞧,我大笑着跑开。
Clemence此时也不知道浪到了哪里,我似乎已经从她忽然消失的状况下逐渐恢复过来,Fiona和Doris也一步一脚印地过着她们的生活,秦朔自然也被诸多事务夹裹得密不透风,无心其他。她在上个月的那个周末夜晚带着两个箱子离开北京,想将北京的这些伤心事抛在脑后,而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像她乘坐的那辆车融入于北京拥挤的交通消失不见一样,她所留下给我们的那些记忆也被新的记忆不断冲淡。
时间会让我逐渐忘记她吗?我不知道。但时间的确让我慢慢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