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Sharron龟速开往辛庄的车上时,我不禁感叹,北京城可真够大的,摇摇晃晃了快俩小时,竟然还没到。车上同行的除了Sharron之外还有个叫洛熙的女孩,她是Sharron带的研究生,在碰头时这两人都背着大摄像包,扛着脚架,戴着墨镜,身着防晒服长牛仔裤和球鞋,我感觉自己像个二次元不留神进了国家地理杂志的女子摄像组了似的,很不好意思地拎着卡通手提行李箱上了车。
车子停停走走地总算开出高楼林立的市区,视野逐渐宽敞起来。虽然都是北京,但这儿的一切都和金融街是那么地不同,仿佛租的这辆白色尼桑带着我们时空穿越到二十年前。街道两边排满了推车出来卖桃子啊西瓜之类的小摊小贩,在热烈地和旁边的三轮摩的司机讨论着什么。往返于市区郊区的蓝色大巴跑得飞快,毫无预警地在前面带牌楼的村口嗖地刹车停下,几个穿着鲜艳的妇女面无表情懒洋洋地下车,走进因紧急停车而被大巴所卷起的那阵尚未落地的尘埃之中。我想起了儿时在外公外婆家里见过的那种色彩饱和度极高的挂历,那上面的人脸上都挂着不掺杂质的笑容,仿佛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似的。这大概就是北京的夏末,在即那将到来的肃杀的秋气之前,再肆无忌惮地热闹一阵。
大概是快要到了,Sharron认真地听着导航的指挥,洛熙在副驾前架着相机拍挡风玻璃外的光景,我虽然只是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却也并没有调动气氛的冲动,而这个安静的车厢里似乎也没那个必要。她俩对于所从事工作的那种热爱和专注让人内心平静,我竟无端地有种满足感,仿佛这才是活在当下所应有的状态。
收音机里的女主播轻快地说今夜有这个夏天最好看的英仙座流星雨。我不太确定去年的这个时候,Clemence让我和她一起去山里看的是不是也是英仙座流星雨?她一直对这种莫测高深的东西很感兴趣,我当时一想到那么折腾就为了半夜爬起来看星星就果断拒绝了她,今年不知道是否有人愿意陪她看。阳光毒辣,穿过车玻璃打在皮座椅上形成斑斓的光晕,我觉得鼻头发酸,像是喷嚏打不出来的怅然。
“Nikita,你一定和孩子相处得很好吧?”洛熙拍了一阵子街景之后,把相机的镜头盖好,扭头回来朝我笑了笑。她和Sharron有某种相似的气质,工作时让人肃然起敬,但工作之余却都让人觉得十分温和亲切。
“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这次的fixer嘛,主要就是处理我们和被采访对象之间的沟通。Sharron找你,肯定是你这方面很强。”
如果洛熙的笑容稍微虚伪那么一点点,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在讽刺我,我尴尬地自谦了一阵。导航提示我们到了,我跟着她们下车,帮忙提她们的三脚架和稳定器等拍摄设备,走进这所坐落在村庄里的一所仅有十几个学生而老师和学生一样多的特殊教育机构。
一个穿着花布裙子头发理得很短的女老师笑着来迎接我们,经过简单的寒暄,她们开始在老师的办公室架起了设备。不时有几个小朋友一言不发地走进来,木木地站着看一会儿,也不出声,马上会有老师进来将他们领走。我帮Sharron做翻译时,洛熙则在学校操场和教室拍摄空镜头。采访很顺利,老师的回答真挚而感性,我听得数次哽咽。若不是一开始就看了Sharron的问题清单,我竟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自闭症这一说,这些孩子的成长和教育,这些孩子家长的工作的生活都与旁人大不相同。他们生活在另一个维度,他们所需要的耐性和宽容超出我们的想象。他们的困难那么真实,真实到我甚至觉得这些天一直困扰着我的委屈和压抑显得单薄虚妄了。
这一天,从我们早上八点钟集合,中午跟着学校职工随便吃了几口接着拍摄,到晚上十点钟在村庄的一家被刷成蓝色的客栈住下,整整十四个小时,连刷个微信朋友圈的时间都没有。这样充实丰富的一天,让人兴奋而疲惫。我和洛熙住一个双床房,她一整天的拍摄、采访之后一回到房间,打开瓶矿泉水一口喝了半瓶之后就打开电脑开始倒素材。
“半夜四点有流星雨,你想不想看?”洛熙问我。
为什么不呢?我曾为了追毫无营养的韩剧通宵,也常和朋友们通宵KTV彻夜不眠,半夜四点的流星雨似乎是早起的一个完美理由。
我欣然答应。
“你都不知道我去年为了拍流星雨,在山顶和同学钻睡袋里瑟瑟发抖等了多长时间。今天咱们这环境简直太赞了!这里真是拍流星雨的一个好地方,郊区天空的能见度比市区好多了,也没那么多光污染,咱们在房间外的院子里就能拍。”
既然决定了大半夜要起来,我赶紧洗澡钻被窝,感觉才闭上眼,洛熙定的闹钟就响了,我挣扎了一会坐了起来,她已经把头发扎起来打着手电扛起脚架出房门进了院子。
我去洗手间用凉水拍了拍脸醒神,打开两罐咖啡,递了罐给洛熙。她正仰头专注地调整相机的焦距,月光柔和地洒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夏夜蝉鸣此起彼伏。
“你以前看过流星雨吗?”洛熙接过我递给她的咖啡,轻声问。
“上学的时候看过一次。”
“深蓝的夜幕作为背景,忽然流窜出炫目的火球,将那种压抑地深蓝色活活划开道口子,然后沉寂一会儿,又蹿出新的一颗,如此反复,持续几小时,然后万籁俱寂,朝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嗖”地一下,在我还未来的及想到许愿这个事儿的时候,一颗流星划过。
然而洛熙时刻待命,她的相机已经捕捉到了这个逃兵似的轨迹,我用手机翻拍下她的相机监视屏,发到了美少女壮士群。这几个家伙估计睡得正香着吧,Clemence如果还在瑞士,这时候大概也睡了。
我咕咚咕咚喝着冷咖啡,想着如果这是杯酒该多好。丁毅勇大概此时睡得像个猪头吧,我脑子里闪过他熟睡的脸庞,心中一阵甜蜜。
手机屏亮了,有新的信息。
“悟空,还挺风雅啊。”Doris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传出来。
“你小子还醒着?”
“老子夜班。”
对哦,我都忘了这茬了。
不一会儿,群里又多了一张夜空的图,银河闪耀,群星近在咫尺。是Clemence发出来的。
“师父你在哪儿呢?”Doris马上问。
“香港郊区的山顶拍星星。”她回。
“啥时候回……”我刚打完这几个字,马上又删掉。
“我今晚刚和一个香港人一起吃完饭,他还邀请我下次去香港玩儿呢,你要不在那等着我,我找你去。”Doris奶声奶气地,让人既想骂她一顿,又觉得听起来好玩极了。
“嗯,你来吧,我短期内都不会走的。”
紧接着,群里又多了一张照片,是Fiona那张面目狰狞的大脸。
“大半夜地聚会呢。”她发了条文字消息。
“到韩国了?见到苏沐白了?你们睡了?”Doris那嘴和机关枪似的,不停发问,看来夜班的确不忙。
Fiona回了个意味深长的动图。
“卧槽,什么情况。”Clemence坐不住了。
“狗子可还合你胃口?”Fiona反问Doris。
“难得大家到得这么齐,择日不如撞日。”
Doris二话不说在群里发了视频邀请。
四个脑袋出现在屏幕上,Doris在熟悉的前厅办公室,Fiona在一个陌生的客厅,Clemence在一个昏暗的帐篷里。久违了的齐聚一堂,大家谁也没说话,都一个劲儿地傻笑。
不一会儿,也不知道谁起了个头,话匣子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我们仔细盘问了Clemence最近的行踪,又问了今天Doris和狗子第一次碰面的情况,她们也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这么个荒郊野岭的地方看星星,Fiona自然也逃不掉她和苏沐白的八卦。
我们聊到夜幕一点点退散,聊到洛熙将器材收好回房睡觉,聊到天空逐渐转成鱼肚白。
Doris说:“我得下了,马上有人要来退房。”高端商务人士赶早班机的不在少数,她清闲的夜班时间结束。
临下线的时候,Clemence发了条消息:“24岁生日快乐,Nikita。”
然后这三个妖女高高低低地开始齐声唱生日快乐歌,参差不齐的网络环境让这首歌磕磕巴巴,Fiona最后还卡在一个非常诡异的表情下大张着嘴一动不动。我给她们截了个屏。
对啊,又大了一岁,是该有些好事发生吧。今夜错过了那么多没来得及许愿的流星,但幸运的是,我并没有错过她们。
我把刚才的截屏发了个朋友圈,配上文字:“最好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