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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中的阿尔法城

从美国回到上海后,我经常做奇怪的梦。梦里有一座城市,里面有我小时候住过的小楼房,读小学时破旧的学校,还有穿梭过几座大桥和狭窄的小巷后,市中心的鱼龙混杂的商场。这些地方应该都是我二十几年来路过的片段,却总是充斥着阴森和恐怖,它们似乎从来没有明媚过。比如我坐上8号线和3号线换乘的地铁,现实生活中是热闹的龙之梦商圈,梦中却是走不完的迷宫和错过就再也赶不上的,通往村镇的火车。梦中和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没有表情,毫无生气,只偶尔和我激烈地争吵。我害怕这座破碎又颓废的城市,醒来后努力回想梦中出现的地方,用真正的记忆把梦里氤氲的黑暗替换掉——失败,结果从来都是失败的。经常有似曾相识的建筑冒出来,带着暗绿色的青苔,把我扯入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中。

因为这些,我喜欢夜班,喜欢留在医院。一切都睁着光亮的眼睛,呼吸机和氧气面罩细微的声响让我觉得,长夜在变得温暖。

春节快来了。家乐福和沃尔玛都在播放着恭喜发财,长长的队伍几乎每个人都拿着年货,又是一年过去了。上海的各个医院都逐渐减少病人,为关闭病房做准备了。院里的医生越来越少,我竟然可以有时间坐在病床上发呆。

我依旧申请了过年留守急诊。这大概是急诊室所有人最爱我的时节,有人愿意留守在医院,他们终于可以全身心放松地过团圆年了。我妈的微信显示,她在遥远的伦敦开了场小摄影展,穿着一条绿丝绒长裙配高跟鞋站在门口和人亲切地合影,我挺羡慕她。她在电话里和我说,你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多出去玩,尤其和男孩子一起玩,你们这个年纪还都活泼,没经历过什么风雨,不要总是和病人待在一起,时间久了要抑郁的。她说得不是完全没道理,只是她忘了我已经独自生活了十年,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太会与人和平共处的坏脾气医生。

除夕夜,十几个食物中毒的患者送进来,医院只剩下两个医生两个护士,杨医生正在去欧洲深度游的飞机上,医院剩下的人陷入了慌乱的境地。有对夫妻已经窒息,唇色紫绀,我想了三秒,管他的,救人要紧。于是,我一边给孩子戴上氧气罩,准备给夫妻插管,一边拨通了丁俊榕的电话。不出十分钟,丁俊榕飞车赶来,戴上手套娴熟地插管,妻子严重到只能割开喉咙强制插管——在场的护士目瞪口呆。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他也曾经是个医生,他那么优秀,优秀到我可以忘乎所以地爱上他。我和他一直忙到天亮,那对夫妻终于脱离了危险,一大家子躺在急诊室,竟然在相互拜年。媒体已经等在了急诊室门口,丁俊榕大大方方地把人让进来:“除夕出了事儿,你不让媒体报道,公众号那些草台班子不知道要把这场中毒编排成什么样儿呢!”

于是,戴着口罩的我第一次上了社会新闻头版。杨老板不远万里地打电话骂人:“就算他是你的前男友,曾经是个医生,你也不许再让他插手医院的事情!”

换班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丁俊榕在法租界租了个小院,时不时邀请我去过夜。我并不想去,但是在疲惫的抢救过后,我需要一些花草让我清醒,以及想和有血有肉的人说说话。

于是,我的新年就有了寂寞的酒和乡村音乐,以及独身男女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以前,性和孤独总被我误认为爱,现在看着丁俊榕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我依旧有点恍惚,这应该是病。床边放着他当年用过的病历卡,他似乎想要帮我复习主治医生的考试。大概是是睡眠不足吧,我需要再来点酒,以防再一次沉堕在他难得的温柔里。

然后,张慕岳的电话来了,他在燃爆的鞭炮声中兴奋地喊:“冯医生,过年好!”

“过年好。”上海太平静了,我的声音都跟着轻了不少。

“上次你挂电话太不仗义了。话都没说完,等有空给我讲讲你这几年的事儿,我好久没你消息了,好奇。”

“好。我先忙了。”说完这句话,我心里特别虚。

我挂掉电话,发现丁俊榕平静地看着我。他递给我一瓶伏特加:冯遥,我可从来没打算只和你做炮友,你如果一脚踏两船,可要提前和我说。

“你再这样,我连炮友都不和你做。”

“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你这样下去在上海,房租都付不起了,还不思进取地在急诊室混日子,到了三十岁,看谁还要你。”

“为什么你说话总能让我觉得被狗咬了?”

“冯遥,大城市的生活很残酷。你和我谈过恋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理应信任我;碰巧我也还爱你,旧情复燃没什么不好。”

三十岁左右的人衰老的信号是什么呢?隔着这么远的空气,我也能闻到丁俊榕醒来后,来自牙缝和内脏腐烂的口气。我走下床,用脚趾勾远处的拖鞋:“你到现在还没结婚,一定是因为说话太难听。你刚才也说了,上海这么大。那你何苦揪着我不放?年轻的女孩子都爱你,没人会在意你的口臭。”丁俊榕做的三明治真难吃,我准备回医院给自己打葡萄糖,听他说话简直是一场自残。

年后归来的急诊室和往年并无区别,嘈杂,混乱,形形色色的人在挂号问诊台摩肩接踵,对偶尔走过的医生投来求助的目光。我松了口气,实习生比往年爱岗敬业得多,并且真正有想要留在急诊室的女孩子,叫顾小冰。黑长直的头发,喜欢扎两个垂在耳边的辫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稚嫩。据说她是看上了房晓松才情愿留在急诊的。倒没什么不好,年轻女孩儿为了爱情做出的一切都是死心塌地的,何况她查房写病程专业又迅速,好过同届的所有男孩儿。看见小冰跟在房晓松身后殷切的眼神,总让我想起当年看着丁俊榕的自己。算了,那些房晓松下班后暧昧的邀约,还是不和她讲了。

晚上八点,我和晓松带着小冰当班。一个成年男子被120送进来(一般120是不会送到急诊室来的,体系不同,而我当班总有意外,比如这种),喉头水肿,口唇紫绀,面部潮红多汗,血压70/40。他对着天花板不停地说:“我剥了一个人的头皮,给了船夫,于是他就带我进水洞了,嘿!”小冰吓得后退两步:“房师兄,他怎么啦!胡八一附体了吗?”

“他说胡话是幻觉,你这是小说看多了。”晓松让她放轻松点,我紧急插管后说,这不会是急性冠脉综合征吧?要不要打电话叫老杨?

“冠脉综合征不会有幻觉吧。”晓松朝着外面大喊:“家属呢!家属在不在!”

病人的喉咙飘出一股酒味,家属急匆匆地跟进来,直接扑在男人身上:“老公,快救救我老公!你究竟在他喉咙塞了什么东西!”

“他对什么过敏吗?最近有服药吗?”

“他前几天牙疼,去医院挂了点滴,头孢。”

“喝酒了?”

“同学聚会,大伙让他喝酒,他好像喝了几瓶。谁知道直接就倒了……”

“几瓶?傻逼吧!”晓松嗓子里冒了一句,把家属搡到门外。洗胃机被推过来,我转身跟护士说:“静脉滴注葡萄糖,加维生素C、维生素B6、地塞米松10毫克。”然后跟晓松对视了一眼。

门外焦急地等着的似乎还有病人的同学。有两个人操起电话打给了熟悉的医生,问这个情况能不能转院。一个腰带在肚脐下的中年男子吆五喝六,说已经在静安的医院打好了招呼,叫我们立即准备。我头都没抬:“知道120干嘛的吗?最近的医院才能救他的命。”他不依不饶:“不就是喝点酒吗?那个同学聚会不喝酒?你们这些年轻医生懂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要吵闹去医院外面,地方大,随便你。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医学都没什么用?觉得有钱什么都能摆平了?你这个同学现在是双硫仑样反应,头孢加酒精,严重了会死。你认识一百个主治医生都没用,酒已经喝进去了,祈祷他命大吧。”

老杨再三叮嘱我对患者不要这么恶毒,会被报复。但是每当见到这种没有常识而出事的患者,我总是忍不住骂人。完全可以因为小心谨慎而避免的灾祸,分分钟就这么发生了,更严重的要用命来偿还。来到医院喜欢不讲理的分两种,财大气粗的土豪和“我穷我有理”的弱者,前者势利眼瞧不起人,后者习惯道德绑架,这些人要是不唱黑脸,随时随地就会殃及无辜。如果真的有朝一日我要和医闹搏命,我也依旧会掏出手包夹层里的手术刀逼在他们喉咙,反正硬碰硬,至少我要把所有的道理讲一遍,医学从来不是给他们用来胡闹的儿戏。

洗胃机轰隆地运转着,长长的管子从喉头伸进身体,男人的幻觉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梦。没有意识是好事,否则他要感受自己的体液被抽出再灌进去的冰冷。我只觉得手脚发凉,担心面前的人会停止呼吸,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哪怕不能吃粘腻的汤圆,和家人一起喝粥也行。妈的,门外那些耍酒疯的人为什么还能笑?

晓松对小冰似乎没什么感觉,老杨叫我去做手术,他给我使了个眼色,自告奋勇地上楼了。小冰没发觉,和我一同在EICU,主动和我聊天:“急诊室的人比其他科室的吓人。分秒必争的。”

“对,有的时候要和死神赛跑。”我逐个检查病例,这个老太太竟然九十多岁了,好在各项指标还正常,祈祷她长寿。

“我觉得你们都特别性感。”小冰嗓音甜甜的。

“你是想说房晓松吧。”我看了眼表,十二点半:“你喜欢他什么?”

“我胆子不是很大,性格也很弱。我妈想让我去不那么危险的科室,而晓松比较……怎么说呢,他比较有决断力,这个我身上没有。”

“谈恋爱自己没有的东西,不能找别人找补。”

“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不能强迫对方有你没有的东西。打个比方,你不会做饭,就想找一个会做饭的男朋友,是一种强迫。你可以自己学会点外卖。”

“我不太明白。”

“恋爱要用你的闪光点吸引别人,没有人会为了补上你一块拼图和你在一起。”

小冰眼圈红了,走出EICU:“师姐,我去喝点咖啡。”

我的话似乎又重了,小冰也许会因为这个讨厌我。我也蛮讨厌自己好为人师,但是夜深了,我总是拦不住自己的冲动。如果几年前的午夜,我没有在醉酒的深夜主动去牵丁俊榕的手,也许我的生活就不会变得兵荒马乱——总有些你不可避免的东西让你偏离航线。

在大五那年,我认识了丁俊榕。从美国来一大批医科学生来奉城做讲座,斯坦福毕业,刚刚开始实习生涯的丁俊榕医生坐在我旁边,被我手上的解剖娃娃吸引了注意力——他把我当成了实习医生格蕾,而他被音箱和摄影机所蛊惑,自以为是地当了一把DerekShepherd——人总是把巧合当成命运,这恰恰是很多错误的开始。晚上,我们跟导师一同去吃饭。导师在酒桌玩笑地说,冯遥是我最骄傲的学生,跳芭蕾出身最后从医,难道不特别吗?丁俊榕的眼神越过醉醺醺的一桌人盯在我身上,最后在我耳边问,要不要和我谈恋爱。我心想,谁怕谁,谈就谈。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和他并排坐在后排,黑暗中,我借着酒劲,勾了他的小手指。

丁俊榕每次回到奉城,我们似乎都是草草地去他家,或者附近的酒店,我陪着他写论文,等发表,陪着他复习美国的主治医师执照,以及,和他一起,发泄无尽的情欲。他给我的永远是虚空的梦,梦里是酒店走不到尽头的走廊,毫无爱意可言的欲望。他和我说过的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国内的医生能有什么含金量,你要读心脏外科,还是出国吧”,另一句一直扎在我心里:“你还是隆个胸吧,否则我早晚要对你失去兴趣。

而说过这些话的他,依旧喜欢在洗澡时站在门口,走过来戳我的腰窝说:“为什么你们跳芭蕾的女人,多一块赘肉都不长?本来可以抽出来打在胸上。”他说得夹枪带棍,目光却是迷恋的;以及在我睡着时,打开我的电脑,一字一句地用批注格式梳理我的论文,即便它已经早被标注了期末成绩。每次气不过,还要摇醒我:“要不怎么说我不喜欢国内的学校呢,你写这种网上抄来的论文也能算优秀?你要多读点书再去做医生,否则一定会害死人。”

张慕岳不喜欢他,甚至因为这个给了我一巴掌。执迷不悟的我为了他去隆胸。这算是我人生中最轰动的事情了,也绕不开张慕岳……总之,我和丁俊榕分手了。每当我在深夜想念他的身体,眼前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酒店天花板上的吊扇,每一片风扇都沾着厚厚的灰,不辞辛苦地运转着,白天,以及梦里,反正总有一天会掉下来。

头孢后喝酒的人还是没能醒来。在我当班期间丧命的人又多了一个,患者的朋友找到了丁俊榕的事务所打官司,坚决想抵赖死亡是自己劝酒的错;无所谓,因为他打不赢,丁俊榕如果接下这个案子,一定是脑子进水。只是,不光是同事,连我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和外号一样给急诊室带来不吉利了。老杨把我叫到值班室安慰了几句,提醒我主治医师考试的快来了,早点复习。我看着窗外,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那只黑乌鸦了。

走出医院,我便看见了丁俊榕的车。吃过饭他开去了新华路,进了一家叫棉花的酒吧。二月的风还很冷,他执意坐在室外——“你都已经脸皮这么厚了,给谁治病谁就死,还怕在外面受冻?”

我上辈子一定是作孽了。

两杯酒过后,丁俊榕突然说:“换个行业吧,别做医生了。”

我被逗笑了:“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多了去了。医疗投资知道吗?你最清楚这个行业需要什么。你看,现在手机支付是不是特别方便?互联网挂号、电商平台送药上门都实现了。定制体检、高发病群体的预防和监测、基因检测和遗传病的预先管控……你一定能发现更多领域。”

“这些我不行。”

“怎么不行?这些特别有意思。现在很多互联网行业都是虚的,创业公司都不谈盈利,都谈估值。和我说这些泡沫的人都为梦想窒息了。但是医疗行业是实打实的,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人需要医疗。你虽然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女人,但是判断力还是好的。”他迟疑了几秒,开口问我:“你当初从美国辍学回国,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

“那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说话,只盯着酒杯里的薄荷叶。有些事没必要和他讲。

丁俊榕叹了口气:“你病人死了,医院的人都叫你罗刹,你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你心里也认同这个外号。”究竟是谁这么大嘴巴,难道是老杨?

“我只是替你不值。每天都做丧气的事情,不觉得自己老得快吗?”他一饮而尽,扬手又叫了一轮:“你就没有想过不做医生?”

“没有。”

“怎么可能,你在临床也已经泡了快五年了,就没见过不讲理的家属和救不好的病人?”

“当然见过。”

“那还做的那么津津有味。”

“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我给你讲过我爸和我说过的话,他说人的职业,都是命中注定的。”

“不记得了。那会儿你说话都疯疯癫癫的。”

“还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冲昏头的?现在我快二十七了,我越来越相信他这句话。我判断力的确比别人好,缝合的手也比别人快和稳。在急诊,快几秒是能救命的,如果不做医生,快几秒能做什么?反正我是想象不到。”

“但是你在医院的死亡率比别人高,这也是你命中注定?”

“我坐班的时间长,我的师兄是会挑病人的。有些人进来就已经没救了,他们直接绕过这些病例去救更有希望的人,当然死亡率低。如果做这样的医生,让死亡率控制在医院控制的范围内就行了,生病的人,你可以不去救治,可以拒收让他们转院,至于他们的死活,完全不是你的责任。因为这个我气馁过,真的,但是每个医生也有自己的追求和选择,我一个人来来去去,了无牵挂,留在急诊室多救些人,也无所谓。

“你傻。冯遥,你可真傻。妈的,国内的医院和医生,里面都是一群傻逼,自私。”

“丁医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留学回来的,国外的医生和病人,都比国内的了不起?”

丁俊榕愣住了。他看着我有些涣散的眼睛,终于笑着说,冯遥,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真正喜欢你,就是你在美国顶撞我的时候。

这个人渣,竟然云淡风轻地承认当年不喜欢我的事实。

在美国时我是什么样子?第一次剪短了头发,在黑餐馆打工,一小时7美金。读研的同学都很友善,而我还在和丁俊榕分手以及生活中失去张慕岳的孤独中。只是失恋回到单身状态,那种滋味就像你坠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总之,丁俊榕见到我的傍晚,我刚从黑餐馆打工出来,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解剖学,贫穷地穿着一条松垮的牛仔裤和紫色T恤,几乎让他认不出来。

他把我接到他的公寓——真可怜,他在美国的家只是一个十几平方的出租屋,房间里只有超市临近保质期的面包。读大学时我总以为美国的医生住着高档公寓,医学生都有着崇高的地位,而到头来,我们都跑到了大洋彼岸经历了孤独的苦难。他说自己只是来马里兰州开会,很快就要回到纽约,送我回到宿舍时说,这边的学生都比较开放,你不要吃party上别人给你的药丸,不要轻易喝酒。我点点头,他看着我,目光有点暧昧。

我推开他,他立即恢复了理智,换上一脸的虚伪和我说,冯遥,你不要误会,我马上就要和未婚妻结婚了。我并没有想把你怎么样。

在那之后,他却经常会开车来看我。开着福特的小跑车来,腔调十足,依旧对我的学业指指点点。我的功课却越来越糟糕。大五的一年我都在谈恋爱,我根本比不过一同进入学校的同学,英语也一塌糊涂。直到期末考试时,我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写着F的成绩单,而丁俊榕又一次找到了我,说起他华丽的美国梦。他说,你最好找个美国人结婚,留在美国,这种方式最快,你知道少女小渔吗?没准你真能找到这样的男人真心相爱,陪他来一场黄昏恋。我看他脱了鞋在我家里抖腿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说,从我房间滚出去,你这个人渣。

这句话是我咬着后槽牙吐出来的,他走的时候我第一次没有留恋,结果他因为这个喜欢我?我觉得有点可笑,人骨头缝里总是留着低俗的血。

几轮酒下去,就算我们都是豪放的年轻人,思绪也短路了。丁俊榕眯着眼睛靠近我:冯遥,承认对我旧情未了,并不难。我说,不可能。我只是单纯地需要性生活,我不是当年的冯遥了。

“我也不是当年的丁俊榕了。冯遥,人都是会变的。我是大腿被打过一枪、又被前妻抛弃的人,在美国我的确很膨胀,但是现在的我,你也看见了,一无所有。你一定没意料到还会在上海遇到我,你会觉得倒霉,我都理解。我过去对你太坏,是我的错,但不是谁都能学会珍惜。在我们都还没有麻木,没有习惯性仇恨对方的时候,抓住彼此的手,不难。你是深情的人,我知道。”

我看着他的眼角和发际线,医生的通病,他也开始了中年危机。我们都老了,没有谁都逃脱时间,他一无所有,我也是。

他牵着我的手,把车忘在了原地,在新华路上疾走。寒风吹得我天灵盖微微胀痛,灵魂也跟着飘起来了,后半夜陌生的街道没有人,像在做梦。太冷了,他拉着我跑了起来。现在似乎不需要语言,我的鼻尖和嘴唇都失灵了,冷风灌进我的喉咙,吐出愉悦又虚幻的白气。那种坦荡的,足尖都在雀跃的感觉就是恋爱吧,尽管它来的猝不及防,但是撞昏头的我并不讨厌——小院的灯远远地亮着,如果这是在上海的,短暂地属于我的家,那么我承认它让我心里非常温暖。

推开房门,我弯下腰脱鞋,上面有病人的呕吐物,我都没注意。我犹豫着把鞋藏起来,还是承认自己的邋遢,去拉一张卧室的湿巾。屋里一个曼妙的声音传来——

“你终于回来了。冰箱里的三明治都坏掉了。你是不是做了三明治给每一个来过夜的女人吃?罗刹又把病人治死了。她真是你的前女友吗?我看她是喜欢房晓松哎,否则干嘛在EICU开导我恋爱要靠吸引,她以为自己这么老了,还能勾引到富二代哦?”

我的师妹顾小冰披着宜家的毛毯,趿拉着我穿过的拖鞋走出来,直接撞上了我的眼神。她的表情和丁俊榕一样,充满了意外和惶恐。想要逃走的却是我——我真的把世界看的太单纯了,我以为丁俊榕在我身边围绕了几个月是真的爱我;我以为每个人酒后吐出的,都是积压已久的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就像张慕岳把我抽得晕头转向的那一个——都是成年人了,我怎么还能毫无顾忌地相信别人说出的一切?

新华路上的店铺都关门关灯了,黑暗的窗子透出的冷落终于让我明白,我梦里的城市又多了一条令我恐惧的街道。我心中充满了畏惧,他们甚至组成了一座城,在我的每一个梦里散布阴森,随着狂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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