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出口阿联酋粉末酱油产品检出酒精事件，“5月18日我司两吨FS109B启运发往迪拜。6月30日我司收到经销商通知，该批粉末酱油中检出酒精成分，不得入关；技术中心随即成立专项小组应对此次突发事件。目的地海关不接受我方的说明函，7月17日该批产品被退运销毁。出于宗教原因，中东国家禁止饮酒，但食品本身所含的少量酒精通常不受此限制，我司粉末酱油产品申请清真认证时未被要求检测酒精含量。
“接到客户检出酒精的通报后，我们复检了同批留样。目前我国尚无检测食品中酒精成分的国标规定，因此我们加急开发了新检测方法。复测表明，该批产品含1.5‰乙醇；抽检FS109近期三个批次，乙醇含量大致相当。继续分析我司所有型号的粉末酱油，发现FS204含0.8‰乙醇，FS315含1.3‰乙醇。随机挑选十余种竞品检测，也检出部分含有微量乙醇的产品。
“FS109、FS204和FS315三款产品均以厂家K供应的酱油原液为主要原料，这种酱油的制作采用了日式高盐稀态发酵技术，工艺特点是酱油发酵时添加食用酒精。我们检测酱油原液，证实K厂原料的酒精含量最高可达2.5%；相比而言，酱油常规发酵产生的酒精量微不足道。查阅新闻报道，阿联酋近期的酒精禁令越发严格，上月已以此理由禁止进口日本产龟甲万牌酱油；我司粉末酱油产品退运亦是受此情形波及。
“总结本次事件经验，可知尊重事实是应对危机的第一要务，遵守国际贸易规则是平息风波的唯一办法。在整个事件的分析过程中，专项小组思维严谨，各步骤有序推进：其一，我司粉末酱油是否含有酒精，含量是否接近对方测试结果；其二，我司没有向粉末酱油产品添加酒精的动机，为什么产品中含酒精成分；其三，如何处理粉末酱油中存在酒精的问题，有无可参考的案例。相信这样的思路有助于各位今后处理类似的国际贸易争端，以科学理性的态度化解困难。”
图文鲜明口齿清晰，语速略快不是大碍；颜岩话音已落，老板面露满意的红光，然而始终抿唇不语。众人不敢吭气。终于，老板缓缓吐出两个字“很棒”，大家举起手正待鼓掌，“但是汇报时商业信息太过透明”。
静默。老板提问：“新的检测方法有无权威性？效果如何？”
颜岩回答：“在文献基础上改进了新方法，检测精度高，我司可申请该方法的专利。”
“本次危机处理的人员分工？”
“我和技术总监查找法规与技术文献，博士和分析实验室开发检测方法并测试所有样品。”Cara不晓得颜岩是有意还是无意不提质量部，想来他们没做什么贡献，不过是把客户质量投诉提交至技术总监、帮忙取每批次留存样品罢了；至于销售部，事儿是他们招来的，他们发给对方的说明函是研发部撰写的，即使营销总监今天正坐在老板身旁，这帮人也是不值一提。
营销总监此刻便发问：“小颜，你觉得我司粉末酱油出口中东的业务还能继续开展吗？”
“不能，我们没法绕过严苛的酒精禁令。”颜岩说得干脆。台下Cara皱起眉头，粉末酱油仅有三款受酒精问题影响，其余品种理论上并无出口障碍；而且销售部是老板心尖上的“印钞机”，关于能不能做成生意的答复总得婉转些。
果然老板插话：“严总认为公司必须与阿联酋政府交涉，这条禁令是不合理的。可以请我们的清真认证机构拿出有力证据，也需要合作专业的国际贸易法律团队。以前我们吃过这种亏，现在国家强盛了，中小企业挺直腰杆走出去，不能平白被别人欺负。”
“不是贸易法规能解决的吧……”离讲台近，依稀听得见颜岩嘟囔；老板没再看她，顾自与营销总监讨论，也没有让她回座的意思。Cara觉得自己该帮颜岩补一个收尾，举手道：“我有个问题，可否通过HACCP[19]计划控制粉末酱油产品的酒精含量？”
现场验证HACCP计划的实施情况，学习粉末酱油生产工艺的关键控制点。Cara从侧门钻进上海新厂二车间的生产区。正门处贴着“更衣室装修”的告示，审经理解释，这两天全厂忙着安紫外灯，上一波客户指派的第三方审核团队扫视的全是虫害不符合项。更衣室装紫外灯，烤人么？颜岩不算小声地嘟囔，技术总监回头瞟她一眼。
楼梯看上去年代久远，台阶的漆被重物磕坏，露出坑洼的水泥内里。他们上到二楼，从参观通道的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干燥塔底部的接粉装置；3月Cara和市场主管来的时候，这道带玻璃的墙还没搭起来。颜岩定睛惊道，洁净板怎么向着参观通道安装，里侧生产区域却是普通墙面；天哪屋里搁着拖把，审核老师没看出来拖布和木柄是污染源吗，以前实习的公司只允许使用塑料水刮板。审经理哼一声，我们的工人养不成好习惯。
三楼是厂房最为高敞的楼层，矗立着三大三小六座喷雾干燥塔。二楼配料锅中混合的液体原料由管道输送入塔，雾化后经高温脱水成为粉末酱油或焦糖粉。塔旁的扶梯陡峭狭窄，他们小心地爬上塔顶。技术总监介绍下方的旋风分离器：离心力将已烘干的粉料送至塔底，通过翻板阀跌入二楼收粉装置。的确能从嘈杂中分辨出管腔内巨大的风声；Cara仔细听，却被有规律的咣咣敲击震得头大，她问那是什么声音。
“气锤。”审经理回答她。
她没见过气锤。目光绕塔转了一周，方才注意到塔身中段围着一圈软管，系着八只哑铃状的玩意儿，正在交替捶打塔壁。“是做什么用的？”
“使粘壁的结块物料脱落。”技术总监回答她。
Cara自觉像个智障。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研发工程师，文员而已，两周前健康证体检名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健康证体检也算是健康体检，有比没有好，文件专员遗留的内勤资料里只有前年及更早时候的员工体检安排。公司福利逐年萎缩，这不是重点；研发部所有人，包括“不一定下车间”的小美和总助都收到了通知，就她没有。总助道，体检是人事组织的，上头的意思你只需要坐办公室吧。她转头找上技术总监，要知道“食品从业人员须持有健康证方可进入生产和仓储区域，Cara参与体系认证就得进车间勘察”；潜台词是，部门整体转向生产一线，研发外围怎么着也要跟上记录点什么。
技术总监说去瞧瞧红烧汁的赶货情况。生产线原定8月底搬入四车间，然而6月接到加急大订单，高工只好在已竣工三车间的外间塞进搅拌釜胶体磨等等设备，束手束脚排布不开。这屋没窗没空调，两台大电扇直吹仍是热气腾腾，一进去劈头盖脸似酸非酸浓郁的肉味。管线密密麻麻难以下脚，一行四人好不容易侧身挤过两台调制釜的空隙，攀着三级梯子上了半米高的工作平台。颜岩一使劲便“哎哟”撞上了横梁，赶紧缩脖子不敢动弹。技术总监嗖地伸手捏死一只苍蝇，与白眼一同朝审经理丢去。
搅拌釜旁，总务经理躁阿姨正冲着矮小精干的操作组长大骂：“怎么把原料堆在反应釜边上，冻肉烊掉了好伐？辅料直接拆包往里倒？包装袋的灰扑扑簌簌全跌进锅里了！微生物风险晓勿晓得，我一个不懂技术的也知道要灭菌要隔离……”见审经理来了如获救星，“你看他们这样搞，怪不得检出一桶牛肉汁有霉菌。”
审经理踢开死苍蝇，斜瞪技术总监：“我要求停线清洁并且复检原料，高工理都没理，他什么意思！”
高工从仪表控制箱背后踱出来：“停工，赶不了产，你们俩负责？”
躁阿姨叉着腰哼哼：“有问题就不该发货……”“你知道这批货发给谁吗？”技术总监打断她。“不知道！销售不归我管。”躁阿姨硬声道。
“要么你们研发改配方，”审经理道，“多加盐，降低水活度，有抑菌作用。”
“以前做过水活度0.8的红烧酱，”高工的眼神宛如关爱智障，“盐分30%都析出了，你给我盖合格章发货？”
审经理瞪着高工，不自觉蔫了半截：“我怎么不知道有过这个型号……”
高工捻着剃得干净的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微笑：“那时候你还没来公司。”
“别吵啦，”技术总监打圆场，“她俩说的也没毛病，是清洁原因嘛，问题我看是出在灌装环节。请总务经理安排灌装间的消毒工作，特别需要检查真空包装机是否有故障。”
往外走的时候颜岩问：“所以这批货到底发给谁？”
“总助老巢，台湾大集团，”Cara道，“四川地震了嘛，紧急支援灾区可不能掉链子。”
出了工作间，通道下风十米外气味稀释了些，果然是熟悉的方便面味儿。技术总监道，红烧汁不容易发霉，酸度很高，以前分装小塑料袋质量不好，放得久了袋子会有洞洞；尤其招牌红烧牛肉汁杀菌能力强大，高工试过往产品里浇一勺下水道的污泥，刚开始总菌一塌糊涂，十天后菌落数降为零。
“……拒绝泡面从我做起。”Cara和颜岩异口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