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进来的时候,罗宋刚靠在椅子上打个了盹。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里,他还做了个梦,梦里也是漫天的雾,雾还是黑色的,浓稠,还带着酸臭的味道,他觉得喘不上气来。
被光头吵醒后,他还是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一开始以为是因为那个梦,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鼻子又塞了,感冒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他搓了把脸。
“宋哥,那小子这下跑不了!”
“发现什么了?”
“你让我查的那个监控,柳文远开后备箱的时候果然被拍了下来,不过因为是晚上,只有路灯,光线比较暗,技术那边还在忙活着,但刚才说隐约能辨识出后备箱里,有一张人脸!现在正在进一步技术处理。”光头眼睛里放着光,像是饿极了的狼见到了猎物。
罗宋站起身,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腿。光头跟他说的这些,没在他心里引起多大的波澜。他觉得自己是头饿过了劲儿的狼。
物证的老韩大步走了进来。
“老罗,你知不知道那车是在哪洗的啊?要是知道的话告诉我一声。我也去洗洗我那辆车。”
“我怎么知道!”
“洗的是真他妈干净啊。”
看来是没找到证据。但看老韩的表情又不像是一无所获的样子。
“我们都快把那车拆了。功夫还是不负有心人呐!在后备箱垫的反面,发现了一根头发,估计是在清扫的时候粘在了上面,长度约十公分。”
“齐活儿!”光头咧开了嘴笑着说。
“别高兴的太早,送去做同一鉴定了,等跟受害人的DNA匹配了再高兴也不迟。兴许只是柳文远自己的头发呢?”
“那小子板寸头啊!”
后备箱里的人脸被处理放大到了可以辨识的地步,那是林玲莉,毫无疑问。DNA快速鉴定结果也出来了,跟何谷匹配度99%。有了这些结果,案子基本就算是破了,罗宋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像是连着爬了三天的山,又游了四天的泳,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觉得累。只是还没到终点,还得最后鼓一鼓劲。
他没有进审讯室,让光头进去了,自己坐在外面,隔着单向玻璃看。他把脚搭在桌上,放松身体,像是看一场输赢没有悬念的比赛。
有了这些证据,光头也信心十足,他把手里的资料啪地一声放在桌上,坐下,盯着柳文远看,但不说话。
柳文远应该感受到了光头的气势,明白不是虚张声势,罗宋从柳文远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惊慌,这让他心里泛起一阵短暂的快感。
光头依然不说话,把资料夹打开,拿出两张纸,一张是放大了的照片,一张是DNA鉴定报告。他把这两样东西推到柳文远面前,说:
“说不说,都由你。”
柳文远凑过去看了看,眼里的惊慌更加明显了,脸色变得煞白。
“你后备箱里,装了林玲莉的尸体,有照片为证。还发现了何谷的头发。其实你说不说都没关系了,故意杀人加遗弃尸体,死刑是免不了了。”
“不!不是故意杀人!”
柳文远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挣扎是求饶。是被求生本能所驱动的原始情感流露。
“林玲莉是被捂死的,何谷是被打死的。”光头说着把桌上的资料敛起。“这都不叫故意杀人?”
“我没有杀你说的那个何谷!”一滴汗从柳文远额头上缓缓流下,滴落在桌上。
“得了吧!这些话你留着法庭上说吧。”光头站起身。
“是车祸!何谷是被撞死的!”柳文远大喊。
“又编好借口了?你说的字儿,我一个都不信,我只相信证据。”光头摇了摇手上的资料夹,转身要走。
“我有证据!”
说这句话的时候,柳文远眼里闪着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求生的本能已经达到了顶峰。罗宋皱起眉,把脚从桌上放下,身体前倾,凑近了玻璃。
光头没有停下脚步,手已经摸到门把手上。
“我有视频可以证明!”
光头停了下来。
罗宋站起身来。
罗宋推开门。
虽然光头又坐回了审讯桌前,但还没有开口问,像是在等着他进来。他坐下后,光头才开口问:
“你说的视频是什么?”
“行车记录仪的视频。那段视频能证明我不是故意杀人!”柳文远眼神里满是乞求。
“视频在哪?”
“我家厨房储物柜里,有一罐麦片,桂格牌的,SD卡就埋在里面。”
“先说说那晚是怎么回事儿。”罗宋问。
“我拉了那个叫林什么莉的之后,就按照导航上的路线走,她坐在后面玩手机,我们真的一句话都没说。走到临河路那段的时候,”说到这柳文远吞了吞口水,“其实那会儿车速不算快,那段路光线不好,又不太好走,时速也就五十多公里,然后一个人突然从路边蹿了出来,撞上了…我停车下去看,喊了半天没有反应,我有点慌了,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也下车走了过来,问怎么了,我刚开口要说话,她突然喊:‘你喝酒了!’。我才想起来,晚饭我是喝了半杯白酒,也就二三两,根本没事儿。“赶紧报警啊!”她又说。我愣了好一会儿,她看我不动,掏出手机。我一看,知道她是要报警了,我把手机夺了过来。她跟我要手机,我不给,我说:‘求求你了先别报警。’她说:‘你想逃逸啊?’然后把手机从我手里抢回去,准备打电话。那会儿应该是脑子懵了吧,我一把把她手机打掉,扯住她的手腕。她看上去有点害怕,她让我放开,我没放,她就开始喊救命。我就捂住她的嘴巴,让她不要喊…”说到这柳文远低下头,然后又猛地抬起头,“我本来是想不让她喊的啊。我不是故意要杀她,只是不小心!”
如果事情真的像是柳文远说的那样,性质就大不相同了。故意杀人跟过失杀人,在量刑上大不相同。
“你为什么把视频留了下来?”光头问。“正常人不是应该要马上销毁吗?”
这是他为自己留的退路。罗宋在心里想。从跟柳文远打的这几次交道来看,他的心思十分缜密。
“等我回到车上之后,看到行车记录仪还在记录,我赶紧把卡拔了下来,想要扔掉的,但后来…”说到这柳文远讪讪地笑了笑,“可能是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那你又为什么又要抛尸,伪造抢劫杀人?既然你有视频为证,当时你就可以报警。”
“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在一个网约车的司机群里,看到有人说被查,车被扣,罚款三万。我没有工作啊,网约车是我唯一的收入来源,车是贷款买的,还没还清,要是被扣车,被罚钱,再加上酒驾,我还怎么活啊?”
“都死了两个人了,你还在想着自己的收入来源?”光头问。
“没有收入来源,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要养家、要还贷啊。”
“受够了你们这些杀人犯,每次都是被抓了,才来这装可怜!你说的这些,抵得上一条人命吗?!我们会去你家里找你说的那张卡,不过,别以为这就能逃脱制裁,等着偿命吧!”光头说着站起身要走。
罗宋拉住光头的胳膊,光头又坐了下来。
“后来呢?”他冷冷地看着柳文远,问。
“后来…遗弃尸体,不算死罪吧…”柳文远说着看了看罗宋,心虚地说,像是在确认。罗宋没有回应。
“我在车上呆了几分钟,这期间根本没有人跟车经过,我注意到手机上的行程还在继续,然后就有了个主意。我下车四处看了看,没看到监控。我就把他们塞进了后备箱,继续完成原本的行程。一路上其实心里很怕,也很矛盾。等到达目的地后,我结束行程,发现竟然付款了。她应该开通了免密支付的功能。这让我胆子大了起来,如果有人问我,我可以咬死说把她送回家了。钱都付了啊。然后我赶紧又接了两个单子,为了证明自己那天晚上一直在忙着赚钱。到了凌晨两点,我到了情人坡那边,一个是我知道那边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去了,尸体应该不会很快被人发现。还有就是那个地方以前总有情侣去约会,正好一男一女,我就伪装成约会时候被抢劫,把钱包手机什么的都拿走还把那个女的耳环给扯掉了。”
罗宋不由地感叹,柳文远如此缜密的心思,怕是光头都比不过他。可惜用在了错误的地方。
“你说的那个视频,我们会证实。”罗宋说着站起身。
“我应该不会被判死刑吧?”柳文远焦急地问。
罗宋没有理睬,扭头走了。
“不会被判死刑吧??”柳文远不依不饶地问。
“闭嘴!”光头喝道。
罗宋用拇指按压着太阳穴,他头疼。此外,还喉咙干疼、咳嗽、鼻塞。这视频他已经看了两遍了。证据已经齐全,犯人也已经招供,该他做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至于后续按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判,他并不怎么关心。他只想赶紧回家睡一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在看一部电影的片段,四周都是沉默看着电影的观众。吴局、齐队以及若干参与本次案件的刑警,大家都皱紧了眉头,专注地看着。
一开始视频上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轮胎碾过地面发出的胎噪声跟低沉的引擎声。车灯直直地照着前方。视频里传来打哈欠的声音,然后是清嗓子的声音。
嘭。
一声巨响。那个冲向车头的身影出现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必须得放慢才能看得清。刹车声,拉动手刹的声音。
“怎么了?”女人惊恐的声音。
然后是车门打开的声音。视频里,一个男人匆匆地走到远光灯照射范围的最边缘,弯下腰,面向一个躺在地上的身影。那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男人晃了晃地上那人的胳膊。
又是车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女人出现在了光线里。她跟男人说着什么,听不清。两个人像是起了争执,男人打掉女人手里的手机。
“救命啊。”
隐约听到呼救声。
男人捂住了女人的嘴巴,女人挣扎着身子。男人背对着摄像头。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在女人的挣扎越来越弱的过程中,男人的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跟那个柳文远的供述一致吗?”
看完视频后,吴局问。
罗宋点点头。
“你看上去很累?”
他咳了两声。像是身体为了自保,自动做出的反应。像是在告诉他:赶紧说你很累,然后回家休息,否则小命不保了。
“累。”
“看你这病也还没好。案子算是破了,剩下的就是一些细节问题,交给光头去办,放你假,赶紧回家休息。”
他的确需要休息。案子破了,按说应该放松了,可他脑海里的某个地方似乎固执地不肯放松。一路上他都觉得全身酸软四肢无力,他倒在床上,原本以为头一沾枕头就会睡着,可他没有马上入睡,大脑固执地不肯休息。他脱掉衣服,钻进冰冷的被窝。他觉得有一个噩梦正在等待着他。
他终于进入了梦,梦中弥漫着浓稠的黑雾,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远处,红色的灯不住地闪烁着,闪烁着,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