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躲在云后面不肯出来。
操场上有人在上体育课,起跑线后的几个人弯着腰,膝盖弓起,双手指尖触地,一声哨响后,他们拼了命地向前跑。
啄木鸟在啄树,笃笃笃的声音传来。
“注意听讲!”
老师狠狠地敲了敲黑板。
罗佳蕊把视线及注意力从窗外收回,看向老师,正好迎上老师严厉的目光,她赶忙低下头,吐了吐舌头。
“罗佳蕊,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她站起身,看向老师手指着的地方,然后在心里默默计算。勾股定理。长、高、面积。
“四个。”
她快速计算出结果,回答。
老师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坐下吧。”老师说。
坐下后,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老师所讲的内容上,但不知不觉之中,她又看向窗外。窗外有什么?其实窗外什么都没有。她看的不过是一片云飘过,不过是一阵风吹动树梢,不过是雾起或雾散,不过是操场上的空旷或热闹。
其实她并非是为了看窗外,而是在思考。思考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没有什么特定的主题,只是任凭一个个问题脑海里随意浮现。有些问题很小,譬如那首她最近循环播放的那首歌歌词的含义。有些问题很大,譬如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的。所以才会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那些问题仿佛形成了一道墙壁,把她围在里面,跟其他人隔绝开来。她变得沉默,不爱与人交谈。长大并不像她小时候所盼望的那样。很多时候她宁肯自己没有长大。她原本以为,长大是主动的,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直保持不长大的状态。可后来她才发现,长大是被迫的,而且是迅速的。这一天突然就来临了。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她用同样的眼睛去看,看到的却是不同的情形。用同一个头脑去回忆去思考,却得出全然不同的结论。这变化太快,她觉得像是被猛然推到了边缘,脚下是悬崖,她不知道自己会坠落下去,还是能找到一条能缓缓下行的路。
一阵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看到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一处,她扭过头,看到何苗正低头站着。何苗的一只手抓着桌子的边缘。从泛白的指节看来,她一定抓得很用力。老师黑青着脸。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到底在想什么?”老师说。
何苗依然低着头,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坐下吧。”
何苗迫不及待地坐下。罗佳蕊注意到,泪水从何苗的眼里涌了出来。
下课后,同学们在教室里打打闹闹,罗佳蕊只是趴在桌上,出神地看着窗外。她突然想起何苗,坐起身子往身后望去。何苗趴在桌上,身子像是在在抖动。罗佳蕊明白过来,何苗正在哭。她跟何苗的关系算不上好。其实何苗跟班里任何一个人的关系都不好,她总是独来独往,总是冷着一张脸,看上去很刻苦但成绩并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趴在桌上哭泣的何苗,让罗佳蕊心里有些难受。她或许遭遇了什么事情,不可能因为一个问题回答不上来就痛哭如此。何苗似乎停止了哭泣,身子的抖动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后,何苗坐起身,从桌洞里掏出一包手帕纸,抽出一张擦了擦脸,然后起身向教室外走了出去。
她跟在了何苗身后。何苗往厕所的方向走了去,但却在厕所门口停了下来,扶着走廊的栏杆呆呆地向外望着。她走过去,站在何苗身边。
“你没事儿吧?”罗佳蕊问。
何苗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受到了惊吓。
“没…没事…”她又低下头,小声说。
“哦。”
罗佳蕊没再说话,两个人只是沉默地站着。
不经意间再扭过头时,罗佳蕊看到何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何苗的双眼涌出。看到这场景,罗佳蕊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场景。是该转身离开吗?还是该说些什么?
“我哥哥失踪了。”何苗突然说。
罗佳蕊完全没有想到何苗会开口告诉她这样一件事,她更加不知所措了。
“啊…啊?”
“我哥哥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何苗深吸了口气,说,“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朋友之类的有联系过吗?”
“我…”何苗仿佛难以启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朋友。”
“每个人多少都会有几个朋友的吧?”罗佳蕊说,但随即又有些后悔说这句话,她侧眼看了看何苗,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嘟嘟…你知道的吧?”何苗说。
“嘟嘟?”罗佳蕊不明所以。
“就是…我们学校那个…”
罗佳蕊恍然大悟。何苗说的是那个嘟嘟,学校里的知名人物,不过好像已经毕业了。
“你是说那个嘟嘟啊。”但她想不清楚他跟何苗哥哥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我哥…”
罗佳蕊愕然。
“想不到吧?应该没有人知道我是嘟嘟的妹妹吧。”何苗自然自语似地说道,“我进初中之前就跟他说好了,在学校里,我不会承认他是我哥哥,他也别来找我,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为什么?”
“为什么?”何苗仿佛难以相信罗佳蕊会提出这个问题。“你看不到在学校里别人都怎么对他的吗?”何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怒,“小学的时候,就是因为我是他的妹妹,被别人笑被别人指指点点。我受够了!”
罗佳蕊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尴尬地沉默着。
上课铃声响了起来,罗佳蕊松了口气。
“先回去上课吧。”她说。
何苗点了点头,用手里的纸巾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
回教室的路上,何苗突然开口说。罗佳蕊轻轻地摇了摇头。
下一节课因为老师临时有事改成了自习,罗佳蕊依然盯着窗外,但这次,脑海里想的却是何苗的哥哥。她不知道何苗哥哥叫什么名字,估计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几乎全校的人都认识他,而且都知道他的绰号叫嘟嘟。据说是因为当他紧张起来的时候,比如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会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而是一直轻轻摇晃着头嘟着嘴巴。
罗佳蕊见过几次,嘟嘟被一群人围在中央,不知所措,嘟着嘴巴。所有人都在笑,除了他。罗佳蕊感觉他是要说些什么,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所以才嘟起嘴巴。罗佳蕊不喜欢这种场景,但她也只是皱着眉从一旁走过。
没想到嘟嘟竟然是何苗的哥哥,想到这她扭过头,看向何苗。何苗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书,但明显没有看进去,她的思绪还在哥哥失踪这件事上。
罗佳蕊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
报过警了吗?
她在纸上写道。然后折三折,写上何苗的名字后,她扭过头,轻轻敲了敲右后方同学的桌子,同学抬起头来,她把手里的纸递给他,然后冲何苗努了努嘴。同学接过来看了看纸,又扭头看了看何苗,这才不耐烦地把纸条丢给隔了条走道的何苗。
正出神的何苗似乎被突然丢过来的纸条吓了一跳,抬起头往纸条传来的方向看。
罗佳蕊正好迎上何苗的目光,冲她笑了笑。何苗一脸疑惑。
不一会儿后,罗佳蕊感觉到有人在用笔轻轻戳她,她回过头,一张纸条递过来,她扫了一眼何苗,何苗又一副要哭的表情。
她展开纸条,上面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
今天早上我爸下夜班后,我跟他说我哥两个晚上没回来了,电话也打不通,要不要报警。我爸根本不在乎,他说我哥又不是第一次晚上不回来,其实是他根本不在乎我哥,巴不得他不回来了。我打了110,但是警察说人都那么大了,都成年了,又不是孩子,时间也不长,没法定性成失踪,不受理,让再等等或者自己再找找。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我爸不管,警察也不管,我该怎么办啊…
罗佳蕊看完后,陷入了沉思。
家人消失不见后的那种心情,她再熟悉不过了。这也是长不想长大的原因之一。在以前,她时刻盼望着妈妈回来,尽管左等又等都等不到,却总还是在盼望。但突然有一天,她开始担心起妈妈来,那种担忧跟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害怕被骂时的担忧完全不同,她感到异常焦虑,甚至害怕,她觉得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想到这,她的心情也不免沉重了起来。剩下的两节课,她都没有心思听了。她想念妈妈,也替何苗担心她的哥哥。
放学铃响起,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何苗低着头,走出了教室,罗佳蕊匆忙收拾好书包,跟了上去。
“何苗!”
走廊里,罗佳蕊喊道。
何苗站住脚步,转过身来。
罗佳蕊赶上去,她紧紧地拉住何苗的手,向前走去。
“走,我带你去找警察!”
“可是…”何苗被她带动着向前走,“警察不管啊。”
罗佳蕊停下来,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何苗,说:
“我爸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