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指望这个世界会对你仁慈,它想方设法地让你痛苦让你难受,没有人能幸免,大到身患绝症痛失亲人,小到被一只蚊子叮咬让你怎么也忍不住去挠。在他强忍着就要忍不住的咳嗽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这句话。他不记得是谁在什么时候说的了。
咳嗽最终没能忍住,他咳了起来,长久而剧烈。会议室里的人都看向他。他抱歉地冲大家挥挥手。
“罗宋,不行就回去歇着。”吴局说。
他摇摇头,然后摆摆手,示意正在汇报情况的高振继续。
“…死亡时间在尸体被发现前三十六小时到四十个小时之间。也就是在前天夜里九点到凌晨一点之间。男性死者年龄在十八到二十岁之间,女性死者在二十四到二十六岁之间。对男性尸体进行了解剖,基本可以确定为心源性猝死。死者左前臂尺骨骨折,右手小指陈旧性骨折。另外在死者后背靠近臀部的位置,有长宽各约五公分的淤青,形状不规则,可以判断为钝器伤,但无法判断是哪种器械造成的。女性死者死因为机械性窒息,无性侵痕迹。左右两侧耳垂有撕裂伤,怀疑是所佩戴的首饰耳环或者耳钉被暴力撕扯所造成的。另外,”说到这高振皱起眉,“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地方。两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是呈仰卧姿势,但在尸体的右侧都发现了尸斑,尸体应该是被移动过。”
“你是说发现尸体的地方不是第一现场?”吴局问。
“有这个可能。但也有可能死者死亡的时候,是呈右侧卧,但凶手在事后返回过现场,移动过尸体。要结合现场的痕迹来判断。不过从发现尸体的那片林子里,落叶太多,痕迹残留不明显,没能找到能明显判断尸体转移的证据。但是,刚才说的左右两侧耳垂上的撕裂伤,伤口没有生活反应,所以饰品是在死后被扯下的,而且是在死亡一定时间后,所以我倾向于凶手在事后返回现场移动过尸体。”
吴局点点头,问:
“死者的身份确定了吗?”
这是最让人头痛的。现场没有发现任何能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每次发现无名尸体,确认身份都是件比较耗时的事情。
“已经在走访和摸排了,也发布了协查通告,目前还没收到有用的反馈。”光头说。
“死者的手机、钱包都不见了,刚才高振说耳环也是被暴力撕扯掉的,是不是可以往抢劫这方面来考虑?”
“我觉得差不多。”光头回答道,“两人在情人坡幽会时,遭到抢劫,过程中男人受伤猝死,凶手见色起意,然后失手杀死女人。”
“幽会?在那种地方?”齐队问。
其实齐队的这个疑问合情合理。然而对于好怒的公牛而言,红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挑衅,不管它有没有被挥动。光头就是那头好怒的公牛,而红布则是齐伟空降到城东分局担任刑侦大队队长这件事儿。这跟齐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力如何无关,仅仅因为光头觉得齐伟抢夺了本该属于他师傅的位子。他在为师傅鸣不平。起码罗宋是这么觉得的。所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罗宋不止一次直接或间接地对光头表达过,自己对这个队长的位子毫无兴趣,也丝毫不介意是谁来坐这个位子,况且齐伟不论是能力还是人品,都担得起队长一职。但这并没有让光头释怀,他时不时地会顶撞齐队。所以此刻光头说话的语气不免又有些咄咄逼人了。
“那个地方可是叫情人坡,不是去幽会去那干什么?”
齐队瞥了光头一眼。
罗宋倒觉得齐队还是有些肚量,这一年多来,并没有因为光头或大或小的顶撞而刻意为难他。为了让光头闭嘴,罗宋抢在齐队开了口:
“我说两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光头一眼,“两人的年龄有不小的差距,而且从衣着上来看,男性过于休闲随意的打扮跟女性时尚的着装,十分不般配。所以我觉得,两人是情侣的可能性很小。不过,即便两人不是情侣,在确定两人的身份以及关系之前,也没法排除两人是在情人坡幽会的可能性。”
“你是说,这个女人有可能是性工作者?”齐队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这个可能性太低。即便是在情人坡最有人气的时候,人们也不过是在春秋时节气候适宜的时候才去往哪里,哪怕是被爱情或情欲冲昏了头,情人们也不会在大冬天钻到那片树林里。但他没把后面这些说出口,部分原因是尚没有证据能排除这种可能,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为光头挽回些面子。
“但是,即便两人是在幽会,那个公园这些年已经荒废,两个人怎么会在晚上到那样一个地方去幽会?说不通。”齐队摇摇头。
“还就有人喜欢到荒郊野地里寻找刺激呢!”光头说。
“你说的是你吧?”高振揶揄道。
众人笑了起来。光头白了高振一眼。
“行了。”吴局阴着脸,虽然他已经做了分局局长,但刑侦这块暂时还是由他负责,双尸命案,也算是不小的案子,如果是抢劫杀人,影响就更坏了。“管他是不是幽会?是不是幽会影响这个案子的性质吗?现场有什么发现吗?”
“发现了一些零散的脚印,但还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那片树林落叶积得很厚,给取证造成了不小的困难。哦对了,在周边走访的时候,有人提到见过一个流浪汉一直在公园附近徘徊,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这个流浪汉。”
吴局皱起眉。
“现场附近有没有监控?”
“那本来就是个开放式公园,没有监控,再加上这两年重新规划,都在等着重建呢,那地方也就荒了起来,只有附近的几个路口有交通监控。也在查着呢,目前没发现有什么线索。”齐队说。
“继续去查!”吴局铁青着脸说,站起身要走,“查查刚才说的那个流浪汉。还有,赶紧确定死者的身份!”
“这个齐伟,何德何能做大队长?”一从会议室里出来,光头就抱怨道。
罗宋拉住光头,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他,说:
“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大队长。说实话,无官一身轻,我倒乐得做个普通的刑警。这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还有机会往上,你也该往上。你没有必要跟齐队顶撞,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明白吗?”
说完罗宋放开光头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被人支持,这种感觉总归是好的。这种被人无条件信任、无条件维护的感觉,过去他曾在妻子、女儿身上体会到过。但现在,他只有在光头身上才能体会到。在这一点上,他多少有些感激光头,但也正是这种感激,让他不得不为光头的前途着想。光头身上有些缺点,性格冲动,做事有些马虎,但他也有着强烈的正义感,有时又有着孩子般的赤诚。他会是一个好警察。想到这,罗宋又回过头看了看光头,光头有些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罗宋停下脚步,光头也跟着停下。
两人二楼走廊站定,望着外面,天色向晚,路灯亮起,罗宋抽出两根烟,递一根给光头,两人各自点燃。
“这个案子,目前来看往抢劫这个方向走是没有问题。”罗宋说。
“摆明了嘛。”光头吐着烟圈说。
“但在两个人身份确定之前,做出结论还稍显早了些。无论如何也得等到两个人的身份确定下来才好判断。首先第一个问题:两个人究竟什么关系?”
“情侣?”
“不像。”罗宋摇头,“刚才说了,年龄差距大,形象差距也大,两个人的身份有些不相称,衣着打扮上的差距甚至比年龄上的差距还要显眼。”
因为妻子的缘故,罗宋接触过不少的时尚品牌,尤其是鞋子,他能看得出,女人的那双高跟鞋,价值不菲。但男人脚上穿的是一双国产运动鞋。
“另外,没有被性侵…”
电话响了起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后,罗宋愣了好一会儿。
是女儿来的电话。女儿上初中后有了自己的手机,除了刚有手机那会儿给罗宋打过一些电话外,他从没接到过女儿打来的电话。此刻女儿来电,他有些疑惑,但随即又紧张起来。他赶忙接起。
“喂。”想必他的声音在别人听来紧张无比,光头刚要送到嘴边的烟又放了下来,专心地看着罗宋。
“你在哪呢?”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他一度怀疑电话那头不是女儿。
“在局里。”罗宋说。
“哦。”然后电话挂掉了。
罗宋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正好迎上光头的目光。
“怎么了宋哥?”
“蕊蕊刚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然后就挂了。”罗宋说。
“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听着不像。”女儿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不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你给她打回去啊。”光头催促。
罗宋回拨,但电话无人接听,他想再打,但转念放弃。
“好久没见蕊蕊了。”光头说。“她最近怎么样?”
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女儿了。罗宋心想。她最近怎么样?他在心里问自己。我不知道。他有些愧疚。
“挺好的。”罗宋扭头看向外面,深吸了口烟。“刚才说到哪了?”罗宋赶忙转开话题。
“说到性侵了吧?”
“对。女人的内衣被褪下,但却没有性侵的痕迹。”
“或许是凶手在行凶过程中失手杀死了女人,所以中止了。”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那你来从头到尾重现一下当时的情景。”
“两个受害人相约来到情人坡,被凶手尾随。凶手的目的是抢劫,在命令两人交出财物之后,对女人起了色心。男人为了保护女人,与凶手搏斗,被凶手用钝器所伤,导致手臂骨折,后背上的淤青应该也是被凶手所持凶器造成的,在这一过程中男性受害人猝死。凶手在侵犯女性受害人过程中,失手捂死了她,然后匆忙逃走。几个小时候,凶手返回现场,把女人的耳环扯下,这一过程中动了尸体,导致高法医说的尸斑跟发现死者时的姿势不符。”光头一口气说完。
“整个推论过程没有什么问题。但还是回到我们一开始说的问题,也是我十分在意的地方。两个人为什么来到情人坡?如果是情侣,我想早已经荒废的情人坡肯定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除非像你说的,是为了寻求刺激。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两者是情侣的可能性又不大。如果女性受害人是性工作者,就更不可能跟着一个陌生人去如此荒废的地方,危险系数太高了,另外男受害人也不会为了保护她挺身而出。所以两个人的关系反而成了关键,如果有证据表明两人是情侣,那你后面做的推论可能性就很大。但如果不是…”
“宋哥。”光头突然打断了罗宋,冲外面努了努嘴。“你看。”
罗宋向外望去,在门卫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女儿。他赶忙走下楼。
“光头叔叔。”女儿冲光头喊道。
“叫雷叔!”光头摸了摸女儿的头,“都这么高了!”
“你怎么来了?”罗宋问。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这个是我同学,”女儿说着指了指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生。女生低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女儿,“他哥哥失踪了。”
“失踪?去派出所报过案了吗?”
“去了。可派出所不管。”
罗宋注意到女儿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的同学突然抬起了头看了女儿。
“不管?”光头问,“哪个派出所啊?”
“先不管哪个派出所了,你怎么判断你哥失踪了?”罗宋转向女生问。
“她哥哥…”女儿刚要开口,被罗宋制止了。
“让她说。”罗宋说。
“他两天没回家了。”女生怯生生地说。
“联系不上?”
“手机关机了…”
“最近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会导致他不回家吗?”
女生摇摇头。
“那他以前有过不回家的情况吗?”
女生点点头。
“顺便问一句,你哥哥多大了?”
“十八岁了吧…”
“不上学吗?”
“初中毕业后就不上了…”
罗宋皱了皱眉。
“说不定就是在哪个网吧happy着呢。”光头在一旁说。“我们可是见过不少这样的事儿了。这个年纪的孩子。”
“可是他手机关机了,如果在网吧上网,不可能手机这么长时间关机,总能充电吧。而且何苗说他哥哥以前偶而会有不回家的时候,但不会这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女儿在一旁补充。
罗宋看了看女儿,她在女儿脸上看到了急切。罗宋隐约能感觉得到,女儿之所以对同学哥哥的失踪如此关心,以至于直接跑到刑警队来找他,不可能只是因为那女生是她的同学,还有其他的原因,跟他同样的原因。他们对失踪这件事极其敏感。女儿现在对她妈妈的失踪是什么样的态度?罗宋忍不住想。以前女儿还会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她不再问这个问题,是因为长大了,开始把一些问题埋在心里,还是已经接受了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事实?
“这样吧,”罗宋忖思片刻后开口,“光头,你带她去做个登记。你哥哥的照片有的吧?”
“手机上有…”说着要往外掏手机。
“跟他去吧。”罗宋指了指光头。
光头跟女生走后,只剩罗宋跟女儿两个人。罗宋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儿也只是低头玩着手里的手机,罗宋打量着女儿的侧脸。女儿跟妻子长得越来越像了,身高也几乎要赶上妻子。
“吃饭了吗?”他问。
女儿摇摇头,目光没有离开手机。
“给你叫个外卖?”
“不用了,等何苗好了我就回家。跟奶奶说了要回家吃饭的。”
罗宋点点头。气氛有些尴尬,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父女之间的隔阂。或许是女儿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在他面前撒娇。他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父亲也很亲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父亲疏远了起来?父母与子女,难道注定了就是这样渐行渐远的关系吗?但也有长大了的女儿在爸爸面前撒娇吧?他心想。妻子就是这样,在岳父面前像孩子一样撒娇。所以女儿对他疏远,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例如在女儿心中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这些想法让罗宋心烦意乱,他想扭头就走,去为两具无名尸体的案子找线索,对他而言,那反而要轻松的多。他掏出烟,还没点燃,就听到了光头的呼喊声。
“宋哥!”
罗宋抬头,光头从二楼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用手势示意他上去。从光头的表情上看,无疑是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这把他从烦躁之中解救了出来,他松了口气。
“一起上去吧。”他对女儿说。
来到二楼办公室门口,光头把罗宋拉到一旁,刻意避开他人,压低了声音,但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激动。
“宋哥!刚带那小姑娘去做登记,她给我看了她哥的照片,”说到光头吞了口口水,“你猜是谁?”
十八岁的年纪。男性。失踪人口。
这已经简单到不需要猜测。
“你告诉那姑娘了吗?”罗宋问。
“还没!怕小姑娘接受不了,还是让他们家大人来吧?”
罗宋颔首,对光头的处理方式表示认可。指认尸体这种事情,不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做。这太残忍。罗宋皱眉,同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女儿,却正好迎上女儿疑惑的目光。
“怎么了?”女儿问。
“没什么。”罗宋说,“一会儿你陪你同学在外面等一会儿,她爸爸会赶过来。”
女儿没有说话,但女儿已经能猜到了,猜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从女儿的表情里可以看得出来。女儿皱起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