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级制度森严的监狱里,强奸犯和虐童犯是最下等的人,就连最凶神恶煞的恶棍都无法容忍这两种人的存在。章绍伦进看守所的第一天,被人打爆了头。此时出现在石羽眼前的他大病初愈,整个头还缠着绷带,左眼角的缝针很新,右腮帮依然浮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远远望去,这张脸仿佛一幅过于写意的抽象画。他个子不高,比一米七八的石羽矮两个头,但身体很结实,右手臂上还有一块特别大的形似蝴蝶的胎记,令人过目不忘。石羽特别注意了他的那双手,又短又粗,满是老茧,指头敦实,指甲上嵌满黑色污垢。
石羽先拿起话筒,静待一分钟后,章绍伦终于也拿起了话筒。
“章邵伦。”石羽开口道,“我是一名侦探。”
章邵伦回以一个奇怪的冷笑。莫名的,石羽觉得这个诡异的笑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小偷。”章邵伦从嘴角挤出这个词,带着不屑和鄙夷;又因为右腮帮被打肿了,吐字含糊不清。
“小偷?”石羽反问一声。
又是一个诡异的冷笑,他微微点头。
石羽在心中琢磨了一下,突然想起犯罪学理论书上提到过的一点:所有连环杀人犯为了说服自己继续杀人或者安慰自己杀人无罪,都会有一套诡辩学,比如建立一套人种学,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认为杀掉最下等的人种,算是为社会除害切瘤;又比如减弱犯罪的危害程度,自我安慰说反正人总是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人如草芥,杀个人而已,世界照样运转。难道他就是通过偷换概念、把杀人变成偷眼睛来降低自己的罪恶感?
“你杀了那么多人,还叫小偷?你以为这么叫可以降低——”
“你,你是小偷。”章邵伦直接打断。
“我怎么成小偷了?”
章邵伦没有回应,只是狡狯地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烂牙。
石羽忽然有种被耍的感觉,我怎么跟一个疯子较劲起来了呢?
“好,就当我是小偷好了。”他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那你也好不到哪去,你不也偷了那些女人的眼睛?你把它们埋在了家门口的泥地里,但警察已经找到了。”
“是我告诉他们的,否则他们根本找不到。”章邵伦自负地抬了抬眉毛。
“那程嘉婷的眼睛呢?你把它们藏哪了?它们不在那。”
“程嘉婷……程嘉婷……”章邵伦重复了数次这个名字,然后弯起嘴角,“一个信徒的作品。”
“信徒?”石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章邵伦用点头表示了肯定,“什么信徒?”
“我后继有人,不会停;我后继有人,所以不会停。”说罢,章邵伦呵呵笑起来。
“什么意思?后继有人是什么意思?什么不会停?章邵伦你说清楚一点!”石羽急了。但章邵伦没有回答,他只顾自己乐呵,还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心。末了,他把电话搁在台子上,但并没有挂断,站起身,欢呼起来:“我后继有人!”
石羽也坐不住了,腾地起身,对着电话吼道:“章邵伦,拿电话,说清楚!什么不会停?”
但任凭石羽怎么喊叫,章邵伦都无动于衷,只是在玻璃窗后面自我陶醉般手舞足蹈。这时,章邵伦那只有纹身的右手缓缓爬上了他自己的脖子,突然,他死死掐住脖子,全身抽搐起来,紧接着口吐白沫。石羽见状,吓了一跳,立刻夺门而出向徐泽求援。但当徐泽和另一个狱警冲进章邵伦那边的时候,章邵伦竟然又安稳地坐在那,手上拿着话筒。他假模假样地转过身,吃惊地望着所有人,一脸无辜相,当然还有蠢相。
石羽愣了一下,“他刚刚不是这样的!他刚刚还口吐白沫了!你们要相信我,他在演戏!”石羽为自己辩护道。
但两个狱警只是敷衍地点了几下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最后徐泽提了提腰间的皮带,拍拍石羽的背,“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就这样吧。”说着,他朝另一个狱警挥挥手,示意把犯人带走。而就在章邵伦跟着那个狱警离去的时候,他悄悄侧过脸,朝石羽邪魅一笑——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两个狱警都没注意到,但石羽看到了,他瞬间明白了所有。被耍了,还被耍得很彻底!
他妈的!他果然是个变态,疯子,神经病!
“他本来就是个变态,疯子,神经病。”丁江在电话那头说道。
石羽上了公交车之后就给舅舅打了个电话,把跟章邵伦见面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但事情还是要分开看,虽然他耍了我,但我觉得他说的话话中有话,还有内在的逻辑性。”
“你哪听出来有逻辑?”
“在说这个之前,我先问一下……那个……程嘉婷那里提取的精液的DNA确定是章邵伦的吗?”
“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
丁江犹豫片刻,“照道理这种事是不能告诉你的,不过这个告诉你倒也可以。”看来是警方的保留线索,石羽暗喜,“所有被害者的下体都被消毒水之类的化学品清理过,所以没有提取到DNA。”
“这就对了!”
“这怎么对了?”
“章邵伦的话啊,信徒和后继有人这两句啊。他说程嘉婷是一个信徒的作品,那就意味着程嘉婷不是他杀的,而是一个信徒,也就是一个模仿犯干的,然后他再说后继有人不会停,意思就是这个模仿犯还会继续他的事业,继续强奸杀人挖眼睛。对,一定是这样!舅舅,这个案子不简单啊!之前三个女人确实是他杀的,眼睛也找到了,但是程嘉婷不是,绝对不是!舅舅,你们警察搞错了啊——”
“天宝!”丁江厉声打断,“胡说八道也要有个度啊,什么警察搞错,你瞎说什么呢!章邵伦全部招认了,包括程嘉婷在内。根本没有什么模仿犯!”
“但你没有确凿证据啊!其他被害者的眼睛被找到算证据,但程嘉婷呢?没有那个DNA,也没有眼睛,只靠他一张嘴承认怎么能算呢?还有他为什么要跟我说是信徒的作品,后继有人?”
“你也会说他是跟你说的,因为他觉得你……你好欺负啊!你非要舅舅说得这么直白吗,天宝?你从一开始见到章邵伦,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把你道行不深给暴露了。‘我是一个侦探’,谁会那么傻跟一个罪犯说自己是侦探?你知道罪犯最讨厌哪两种人吗?以前只有警察,现在是警察和侦探。你倒好,一开始就把自己底牌亮了,他不耍你,难道还爱你吗?他一开始就说你是小偷,很明显已经在侮辱你。”
“小偷这个,我倒觉得不像是侮辱……”
“这还不算侮辱?他骂你是小偷啊,天宝,你那么强的自尊心难道没有感觉到一丢丢的痛吗?”
“嗯……好像有那么一丢丢,但我觉得他说我是小偷是有原因的,不是骂人的脏话那种。”
丁江长叹一口气。“好好,总之,天宝,你别再想章邵伦的话了,他的话对你有很强的腐蚀作用。现在快十一点了,你回到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全忘了,好吗?听舅舅的话,好不好?”
“但是,舅舅,我觉得这个事吧有点蹊跷——”
“天宝!到此为止!早知道就不该让你见他!”
“好好,舅舅,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好吗?”
“就一个。”
“嗯,就一个。”
“为什么你们觉得程嘉婷的死也是这个夺目狂魔干的呢?我的意思是你们凭什么把她的案子合并到那三个女人的案子里去呢?”
“因为她也是先奸后杀,再被挖走眼睛。”
“但她只有二十六岁。”
“什么?”
“她只有二十六岁。”
“所以呢?”
“其他三个女人,包括最后第五个,都是二十岁左右,只有程嘉婷是二十六岁,她的年龄不符合章邵伦对目标年龄的取向啊。”
丁江咳嗽了一声。“还别说,这一点我们周队倒也随口提过一句,但程嘉婷跟你一样长了一张娃娃脸——所以很显小,像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所以从外貌上看是符合的。但是还有一个更明显的标志,让我们把她跟夺目狂魔联想在一起。”
“什么标志?”
丁江迟疑了一下。“照道理这种细节也是不应该透露的……”
又是保留线索。
“什么标志舅舅你快说啊,快说啊,什么标志、什么标志、什么标志……”石羽机关枪一般逼问起来。
“停、停、停!告诉你总行了吧。”丁江顿了顿,“一个血眼睛。程嘉婷临死前在床头用手指血画了一个眼睛。”
石羽消化了一下舅舅的话。“那图案一看就是眼睛?”
“对。”
“有照片吗?能给我看一眼吗?”
“当然不能给你看!”
“那凶手没有擦掉?”
“应该是没注意到吧。”
“所以这个血眼睛跟夺目狂魔案有什么关联呢?”
“这还看不出来?程嘉婷在暗示我们杀害她的人是夺目狂魔啊。”
“你的意思是章邵伦杀她前还大叫一声‘我是夺目狂魔’这样?”
“当然不是。”
“那她怎么知道杀她的人是夺目狂魔,然后再画个血眼睛暗示你们呢?”
“程嘉婷死之前媒体已经曝光了夺目狂魔,她遇害的时候说不定问了呢?章邵伦说不定承认了呢?”
“所以你也不确定,那这一部分章邵伦有交代吗?”
“这倒没有,我们没有问得这么细。”
“为什么不问?”
“鸡毛蒜皮的小细节,还有涉及到强奸,我们一般都不会问太细。”
“这很重要啊!舅舅!”
“好了!天宝,我真被你问得烦死了!不是说最后一个问题吗?结果你又问了一大堆问题!你已经过了好奇宝宝的年纪了!好了,就这样,我挂了。”
“等一下,最后一个问题,真的是最后了!他有交代为什么要选那些女人吗?他选择目标的动机是什么?”
丁江发出一口闷气。“他说他捡垃圾的时候曾向她们搭讪,但那些女人都不正眼瞧他。于是他怀恨在心,尾随她们,伺机下手。”
“所以他把她们眼睛挖出来是因为她们都不正眼瞧他?”
“对。”
“原来如此,逻辑成立。”
“什么逻辑成立,狗屁逻辑。”
“狗屁逻辑只要能自圆其说,也成立啊。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刚刚不是说——”
“彩蛋,最后一个问题后的彩蛋问题。”石羽打断怒气冲冲的丁江,加快语速,“那个血眼睛你们确定是程嘉婷画的吗?有没有可能是凶手画的?”
“是程嘉婷画的!上面检测到的指纹属于程!嘉!婷!”
“哦,是凭指纹啊,但凶手可以拿着程嘉婷的手指在上面——”
嘟嘟嘟……
石羽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强行结束了通话。几乎同时,公交车颠了一下,他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公交车上只剩下他一个乘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