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夏竦在官邸见到葛怀敏的时候,早已过了巳时,夏竦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葛部署,本官要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啊。”
葛怀敏陪笑道:“尚书,末将昨日多喝了几杯,又忘了喝醒酒汤……”
“昨儿的宴会,花了多少公使钱?”夏竦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把账册扔到他脸上,高声道:“自天圣八年以来,泾原路公使钱用度便是一片空白!真是清廉自守,这么多年连一枚铜钱都不舍得用。可本官从各地州府调阅来的账册,一笔笔却记得那么详细!”
“大人,这、这末将不知道啊!”葛怀敏被夏竦一吓,脑子瞬间就清醒了。夏竦很满意他的神情,继续说道,“泾原路每年的公使钱是七千七百贯,单是这九年下来便为朝廷省下了六万九千三百贯,再加上历年的结余,怎么也不该少于七万贯吧?”
“末将该死!”葛怀敏听完,吓得直接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末将到任泾州也不过三个月,前事实在是一无所知。”
“那曹武穆公在的时候,你就一直没碰过泾原路吗?”夏竦拍案大怒,“本官已召集泾州府内所有账房,日落之前便可算出泾原路的历年亏空。到时一道劄子呈给圣上,别说你的舅兄,就是你的岳丈在世也救不了你!”葛怀敏的妻子是王超之女,王德用之妹。到陕西之前,夏竦早就把所有官员的关系全都打听清楚了。
葛怀敏见夏竦对自己如此了解,不敢再说话。此时王保走进来说道:“禀尚书,结果出来了。泾州的数目是三千七百八十贯,泾原路的数目是一万五千六百贯。”
“听听,你可真是当的好官哪!”夏竦展开一把洒金折扇,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葛怀敏。后者爬到他脚边哭着道:“尚书,末将知罪了!无论如何,你要救末将一救啊!”
夏竦故作叹息,“葛部署,本官奉旨为陕西经略安抚使,放你一马也就罢了。可如今的经略安抚副使是韩稚圭、范希文,他们的嘴是你用几辈子的钱都买不来的。还有,如今掌握陕西刑司的是殿中侍御史文宽夫,等他审完了刘平的案子,就该轮到你了!”
“求尚书看在末将舅兄的份上,拉扯末将一把。末将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尚书!”
“来生我是看不到咯,你还是好好想想今生吧。”夏竦收起折扇,“想跪就在这儿跪着吧。反正我是没空陪你了,都说山西人好做生意,我看这泾州的商人也不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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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府的牢城营中,狄青和孙节依旧待在牢房里。前几天突然有人把他们转移到了地牢,孙节本想反抗,架不住狄青一再阻止,只能隐忍不发。
“四弟,委屈你了。”狄青靠在土墙上,手搭在孙节肩上。“陪我坐牢,已经好多天了吧。”
孙节起身,解下自己的战袍垫在狄青背后,嘿嘿一笑,“二哥,这土墙早被水汽蚀透了,别再着了风寒。只要能陪着二哥,就算是死我也愿意。”看了看四下无人,凑近了问道:“其实只要二哥一句话,小弟就护着你杀出去。回到河中府,还怕宗保大哥不照顾么?”
“杀出去容易,可我本是含冤入狱,一身清白足以自证。如果杀出去,计用章就会说我畏罪潜逃,到那时非但愚兄性命难保,连你也牵连进来。”狄青轻叹一声,“纵有千难万险,青绝不能牵连兄弟。”
“二哥,你和宗保大哥还真像!”孙节回忆似地望向别处,“想当初曹四哥在的时候,我和二哥一样,也是右班殿直。石门川大战的时候,我跟着宗保大哥左冲右突,不料中了党项人的挠钩,一跤摔在地上,没等爬起来,十几把弯刀就扎来了。我以为必死无疑了,眼睛还没闭上,就看见一条长枪搪住了十几把弯刀,一打二推三平杆,就把那群党项兵给灭了。战后,宗保大哥又亲自来看我,帮着上药。那时候一场仗下来,不知道就少了谁,谁会记得一个右班殿直?全军上下,只有他和三哥把我当兄弟一样。”
“义夫。”狄青扳过他的身子,正视着他的铜铃眼,“咱们说好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就算他们今天要杀了咱们,二哥拼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
“二哥……”
“说得好!”门外忽然传来一位老人的声音,还外带着三下击掌。紧跟着,拓跋曩霄把牢门打开,陪着老人进来。
“老夫范雍,特来看望二位。”范雍兀自坐下,正了正幞头,瞅了狄青一眼,“狄汉臣,你的话老夫都听到了,但老夫恐怕你要食言了。”
“老头,你什么意思?”孙节瞪了范雍一眼,后者却根本不看他,伸手朝外一指,“计用章已经派人来取你们的人头,再绑了文彦博,他就敢明目张胆地投奔党项了。”
拓跋曩霄也说道:“汉臣兄弟,范知州说得不错。牢外已经来了两个禁兵,就等着拿你的人头去邀功呢。”
“他们怎么敢?”狄青狠狠抓了一把稻草扔在半空,心情就如同飘落的稻草。“我为国家征战,为何要如此待我?”
“黄德和为了洗脱临阵逃脱的罪名,串通计用章,诬陷刘平投敌。同时把万胜军最后那两千多将士引为己用,就差拿你们和宽夫的性命当投名状了。”范雍说着,回头示意曩霄把东西拿出来。曩霄明白,从身后抽出了狄青的双鞭。
“汉臣兄弟,拿上它。解决了那两个家伙以后,换上禁兵的衣甲,直奔府衙擒拿计用章。”
“二哥,这是个好机会!”孙节也在旁边劝道。“打死那两个忘八端,再去找姓计的算账!”
“好……”狄青接过双鞭,活动了一下筋骨,带着孙节走出牢门。刚迈出一步,狄青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朝范雍一揖到底,“范知州活命之恩,青终身不忘。”
“老夫是为了国家留下一个有用之才。”范雍摆了摆手,转身不再看他们,“快去罢。”等听不见脚步声了,范雍低头看着满地的稻草,似是自语道:“这大概是老夫接任知州以来,做的最正确的事吧。”
“老先生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官。”曩霄冷冷地说道,“你今日放走狄汉臣,问心无愧。可你想想在三川口阵亡的大宋将士,等你死后有脸去见他们吗?如果不是你自负,杨宗保早一步派兵,党项大军连土门都进不了。”
“你说得对,老夫不是个好官哪……”范雍背对着他,用手指了指,“不过老夫能感觉出来,你不是一般人。快走吧,在老夫没有后悔不杀你之前,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曩霄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抱拳道:“老先生保重,希望有一日,你救下的狄汉臣能做我的对手。”
宴会上,文彦博被计用章不断地劝酒,前后已喝了二十余樽,脸上早就泛起了红晕。计用章也喝了不少,见状便对石全彬说,“长卿,扶文大人去里屋休息吧。”
“不……”文彦博勉强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咧嘴笑道:“计通判,本官还是先去……去方便一下。”
“那好,长卿陪大人去吧。”
石全彬大喜,答应一声便扶着文彦博缓缓走出来。眼见四下无人,石全彬轻声说道:“文大人不该轻易涉险哪!”
“嗯?”文彦博一把抓住石全的手腕,头却不抬起来,“刚才就见你欲言又止。延州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说!”
“文大人?”石全彬又惊又喜,文彦博的语气告诉他,他是在装醉。继续说道,“黄德和已从甘泉返回延州,就在军营里。计用章是打算绑了大人,好去投奔党项。”
二人说着已经走到了东司,挨到一面土墙下,文彦博这才微微抬头,“军营情况如何?”
“禁军将士唯恐官家不肯饶恕他们临阵退兵,都听从于计用章。”石全彬想了想,“大人要不还是先走吧,只怕此时回去,计用章要下毒手。”
“我是朝廷钦封的提刑官,眼看有人要谋反,怎能说走便走?”文彦博想了想,“对了,那个狄青是不是在牢城营关着?”
“别提了,计用章已经命人去取他的首级了,只怕此时已性命不保。”
话音才落,忽然听到有人砸碎桌子和碗碟的吵闹声。石全彬下意识地拔剑,将文彦博挡在身后。“大人在此稍待,赵振的兵马今日就该到了。奴婢先去看看!”
石全彬提剑往回走,还没回到二堂,就已经看到有人跌了出来。外围的数十名禁军张弓搭箭,慢慢向后退。
“听着,都听着!计用章现在我们手里,实相的都给我闪开!”孙节反手持斧押着计用章,狄青把双鞭左右一分,逼着禁军不断后退。一眼看见了中间的黄德和,忍不住破开骂道:“阉贼,你还有脸出来?要不是你胆小懦弱,刘部署怎么会兵败至此?”
“你个贼配军!”黄德和骂了一句:“刘平轻敌冒进,自取其败!弟兄们,给我射!”
“兄弟们,你们都是跟着宗保大哥出生入死的好汉,别听那个奸贼的!”孙节把斧子一勒,“姓计的,让你的人都退下去!”
“全部住手!”一声断喝,紧跟着一道身影跳到人群中,一扬手中的龙泉剑,“见御剑如见官家,谁敢动手?”
禁军们一看到御剑,纷纷弃弓于地,高呼:“万岁!”
“黄都监、计通判,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张惟吉身穿步人甲,冷峭的脸上透出汹汹杀意。“官家圣旨,降范雍为吏部侍郎、知安州。环庆副部署赵振为鄜延副都部署兼知延州。”话音未落,黄德和已伸手摸剑。张惟吉看得真切,不等他宝剑出鞘,抓住龙泉剑鞘向外一甩,锋芒正抵在黄德和咽喉上。“黄都监,你应该知道龙泉御剑削铁如泥,咱家奉旨除走马承受,就是杀了你也无妨。”
“所有兵马把这围起来!”赵振率军冲入延州府衙,石全彬见状大喜,连忙去接了文彦博出来。
“文大人?”赵振回头看见文彦博,心定了不少,上前拱手施礼。“末将接旨后日夜急行,不想和党项军马遭遇,纠缠了几日,姗姗来迟。”
“多亏长卿保护,下官无碍。”文彦博扶起赵振,石全彬也向张惟吉施礼,“见过走马承受!”
“长卿,如果咱家不来,你打算怎么办?”张惟吉横了他一眼,转而传令将黄德和等一干人等全部解往河中府。“请文大人移步河中府提刑司,审清原委,也好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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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政事堂内,张士逊、章得象、吕夷简三位相公难得聚集在一起,还叫来了参知政事宋庠、李若谷,文彦博从延州寄来的劄子已经到了,不仅是把黄德和、计用章打入监牢,连保安军的卢守勤也被捉了。
张士逊老谋深算,“各位大人,文侍御史的劄子已经写清楚了,可这回拿的都是内侍省的人。老夫认为还是上奏圣上为好。”
“罢免了一群阉人有何不好?眼下党项犯边,边关空虚。保安军的守将得尽快补上。”章得象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这次擒拿卢守勤的两个人是……”
“是王信和狄青。”吕夷简拿过劄子仔细看了看,“王信是刘平的旧部,这个狄青就是之前在保安军破围、超四资擢升的延州指挥使。”
宋庠连忙说道:“狄青乃配军出身,不可委以重任。还是让王信知保安军,狄青仍归延州。”
“几位大人,那罢免计用章等人的事到底告不告诉圣上?”李若谷说道,“黄德和临阵退兵,违背节度。退到甘泉后又中伤忠臣,思谋造反,这可是谋大逆!”
“要不要和彦国他们商量一下?”张士逊还是不敢拿主意,“谏院的人可不好对付……”
“我看不必了。”吕夷简打断了张士逊,对章得象道:“这么办吧,章相用印,我等联署,把中书省的意思写上,然后去垂拱殿觐见。”
“如此甚好。”
章得象执笔,用了大印。宋庠、吕夷简、张士逊、李若谷相继联署。章得象确认无误后,随口问道,“我这就去觐见,哪位与我同往?”
宋庠看出张士逊有意退让,故意说道:“张相是潜邸旧臣,此事干系重大,还请张相担待了罢。”
“这……老夫今日身体不适,只怕要有劳吕相了。”张士逊狠狠瞪了宋庠一眼,转而把事推给了吕夷简。
章得象十分厌恶张士逊的畏缩表现,拉着吕夷简的手腕说声:“吕相,请吧。”二人除了政事堂,径往垂拱殿而来。离着老远,便看见蓝元震迎出来:“二位相公,官家正在召见晏相。”
“无妨,我等在此等候便是。”吕夷简从袖中取出一只银锭打发了蓝元震,回过头看见章得象,尴尬地自嘲道:“这些个阉人,都在宫禁中养刁了。”
章得象本也无气,见吕夷简如此解释,倒生了三分气。“他自刁钻,与我何虞?”
不多时,晏殊从殿中出来,迎面遇上章、吕二人,互相致礼。吕夷简还想和晏殊搭讪两句,没想到后者和章得象各自一进一出,无奈只能跟着进去。君臣见礼,宋仁宗命蓝元震赐座。章得象开门见山,“圣上,殿中侍御史文彦博的劄子到了。三川口之战,刘平兵败不屈,力战至死。一万多将士除黄德和所部两千人,全部殉国。臣请官家旨意褒奖忠臣。”
宋仁宗看罢劄子,“啪”得一阖,“黄德和欺君罔上,图谋不轨。中书省传旨,责令腰斩此贼。卢守勤、计用章等罪大恶极,革职发配。”
“吾皇圣明。”章得象话音刚落,吕夷简迫不及待地问道:“圣上,另有立功将士、臣官如何褒奖?”
“追封所有阵亡将士,拨内藏库缗钱抚恤……”顿了一下,又打开劄子细看,“这个狄青是何许人?朕怎么感觉有些眼熟?”
“狄青是西河人士,因替兄顶罪被发配充军。前者在保安军,他和杨文广等率军击退党项军。据文彦博所奏,他率军返回保安军擒拿卢守勤,救下刘平之子刘宜孙和先锋王信。”
“嗯,杨宗保也给朕上了奏疏。”仁宗从一旁的劄子中抽出一本,打开看了几眼,“不错,就是这个狄青。党项兵马二次进攻塞门寨,狄青率军两日内血战三场,负伤五处。党项军称呼他为‘狄天使’。”
“圣上,杨宗保不是已经罢官了吗?”吕夷简像是抓了什么把柄,准备参杨宗保一本。
“吕相,”仁宗望了他一眼,“这是杨宗保离任前的最后一道奏疏。”
章得象说道:“圣上,杨宗保以寡胜众,此番又救援塞门寨,多少是有些苦劳的。他又是将门之子,不如起复为官,仍留陕西。”
“这怎么行!”吕夷简大为不满,“杨宗保早缘攀附,渐致显荣,一旦擢居众贤之上,人心不允。况复元昊作梗,西陲用兵,所宜遴选才能,而遽用斯人,不问贤愚,皆所轻笑。”
仁宗听完,把奏疏朝龙书案上用力一扔,“吕相,你当着朕的面如此诋毁杨宗保,是在斥先帝用人不明,笑朕不分贤愚吗?”
“臣不敢!”吕夷简慌忙跪下,“臣只是据实所奏,杨宗保却无统兵御将之才。艺祖开国,数言武臣可虑。昔者杨业兵败,其子杨延辉投降辽国,招为驸马。杨家之罪,十恶不赦。先帝仁德,不忍加罪。可杨宗保如此目无君上,岂不可怕?”
“打败仗不可怕,重用一位将才你倒觉得可怕?”宋仁宗走到吕夷简面前,章得象也连忙起身,“圣上息怒,吕相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杨家毕竟是太原降将,不当委以重任。”
“依朕看,杨宗保运筹帷幄,慧眼识人。你们看看,这个叫狄青的就是他举荐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将才,一个是帅才。朕意已决,拜杨宗保为鄜延路副都部署,狄青为都部署司指挥使。哦对了,那个赵振才刚上任就被元昊攻入了塞门寨,可见此人并非将才。贬为团练使,随便挑个州去当知州吧。范仲淹改知延州,夏竦知永兴军。”
“臣遵旨。”
从垂拱殿出来,吕夷简拉住章得象问道:“章相,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眼看着圣上要重新启用杨宗保,你怎么就不帮我说两句呢!”
“我说吕相啊,你怎么就看不透呢?”章得象边走边说,“你那么着急,连杨宗保到底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圣上到底喜欢他哪点,你也不知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只知己不知彼便是一胜一负。不过我劝你,以后还是少管杨家的事。”
“这和杨家有什么关系?现在是大宋的天下,不是在太原……”吕夷简心有不甘,还想继续说下去,章得象只得停下来,无奈地看着他。“吕相,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杨延昭的夫人柴氏是周世宗的幼女,从小被太宗收养,和八王一起长大的。”
“什么?”
“再有你想想,五季的时候,杨家世袭麟州刺史,折家世袭府州刺史。折、杨世代通婚,杨业的夫人折氏就是折德扆的女儿。现在杨家已经定居京城,可折家依旧盘踞在府州。真把杨家逼反了,那陕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吕夷简听完,暗捏了一把冷汗,“这么说,圣上是有意重用杨宗保?”
“不说重用,至少是人尽其才。”章得象叹了口气,“有一点圣上是知道的,杨宗保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他早年跟随先帝征战澶州,又跟着曹玮征战陕西。西北的边将有一半都是曹玮和他提拔的。如今刘平、石元孙兵败身亡,重用杨宗保也是为了安定军心。”
章得象说完,朝垂拱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短短数年间,一个曾经在皇太后的阴影下执政的少年,已经变得如此深谋远虑。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忧虑……
中书省很快就把圣旨发往了陕西,文彦博接旨后勒令腰斩黄德和于河中,枭首延州城下。降鄜延钤辖卢守勤为湖北都监,安抚都监李康伯为均州都监,通判延州计用章除名、配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