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7248100000001

第1章 安详之道

1

在跟老蒲结婚的第十五年的一天早晨,万芬突然又想起了《婚姻规则》中的最后一条,可内容已经模糊了,知道是针对什么而言的,具体条文却说不清了。算起来,整整五年没有想这码事了。

是时,老蒲的儿子——小蒲,刚下火车,又上汽车,正在归家的路上,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进家门了。万芬和老蒲,正吵得冒烟。

事后万芬真想扇自己的嘴巴,好事做了,功德却叫这张嘴给败坏了,还惹得老蒲跳起脚来。可事情从头捋一捋,她认为争吵的责任,还在老蒲。

对即将面对的生活,万芬满是愁闷。她准备努力去适应,去调整,要在心里腾一个地方,容纳小蒲。她一大早就起来练瑜伽。一向爱睡懒觉的老蒲,也早早起来,因为儿子要回来了,有点兴奋。他站在一旁,看万芬双膝跪地,身体后弯,两手放在脚后跟上,他笑嘻嘻地说:“哈哈,儿子回来了,我又活了。”万芬本来还能挺一会儿的,听到这话,提早收身,向前匍匐下去,两手在垫子上努力向前伸,可是,已经无法体会胸部、肩肘肌肉和筋脉的抻拉感了,因为心里又郁闷起来。结束骆驼式,她开始做起重机式,两膝跪在大臂上,两脚悬空收起,这需要专注、臂力还有平衡的能力。她可以坚持一分钟,却听老蒲又说,儿子回来,先在家住上半年再说。万芬终于无法保持平衡了,猛地,她双脚落地,嘴里喷出火来。

“你们是一对不讲信誉的父子!”

原来老蒲答应,小蒲回来工作,不住家里,租个地方住。

老蒲拉着脸说:“现在房租贵,工资低,怎么去租房?再说,没有自己的空间,不行。”

“家里就有空间吗?”

“你们家这个来住,那个来住,自己的儿子怎么就不能住?”

“那是一回事吗?”

万芬坐在瑜伽垫上,看着自己的脚生气。最近一两年,老家的父亲、弟弟、妹妹,陆续来投奔她,都在这五十几平的小房子住过,但那都是临时的,而小蒲作为老蒲的儿子回来,一旦住下来,那很可能是遥遥无期的。她了解小蒲,他对父亲的依赖,简直令人费解。她平时也用玩笑的口吻对老蒲说过,我这辈子,算栽在你们姓蒲的这俩人手里了。对这两个人,起先她是充满希望的,可随着老蒲的逐渐老去和小蒲的长大成人,一个仍是碌碌无为,日子含混;另一个老大不小了,仍是脱不了手。她越来越失望,多少陈芝麻烂谷子,都在眼前飘起来,飞舞着,搅得她头晕,找不到自己,更对自己的人生不满起来。她冲口而出:“如果不是学佛,我早就去自杀了。”

老蒲跳起来:“什么?你想自杀?至于吗?就为这事你就要自杀?孩子现在遇到困难,怎么就不能帮帮他?”

“我怎么不帮他,不帮他,我会给他找工作吗?会让他回来吗?你还想不想让我带他去上班了?”

“不用,不去了!”

老蒲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桌前,把电话也拿了过去,却一直在犹豫着,没有打。

“你根本就不明白我,我能因为这事自杀吗?我是因为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失败,我讨厌自己!”

万芬喊叫了一句,哭了。但她及时地想起,一会儿还要带小蒲去给那家单位的领导看看,两眼红肿着怎么见人呀!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显得刚才的哭假模假式的,老蒲肯定不能充分感受到她的哀伤。但也顾不了这个了,再说小蒲也差不多到了,她收起瑜伽垫,坐在电脑前,打开了电脑。防盗门响了一下,她知道老蒲去路边接儿子去了。她一边看着网上的新闻,一边在想,等会儿小蒲进门,她该摆一副什么样的脸色?她不会虚的那一套,心里正乌云翻滚,难啊!

也就五六分钟的样子,蒲氏父子进门了。万芬听到了响动,但满腹的阴云压得她想站也站不起来,她只好装作没听见,眼睛仍盯在屏幕上。小蒲走到书房门口:“妈,我回来了。”口气是勉力而为的那种。

万芬只得抬起头,把被悲伤拖长的脸急剧地向两边拉,挤出一点笑。“回来了?挺快的。快去洗个澡。”她装作很忙,眼睛又盯在屏幕上。

小蒲去洗澡,老蒲去准备早餐,万芬仍在电脑前坐着。要不是老蒲跟她吵架,她也会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接小蒲的。这个早晨,会是一个欢乐祥和的早晨,至少是平静安宁的。可事情一下子来了个急转弯儿,小蒲不会以为她不欢迎他回来吧?万芬感到窝囊,一颗好心,做了好事,却得罪了人,自己还窝了一肚子火。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呀!她这半辈子,的确一直在与自杀倾向做斗争,一切都是那么不如意,她经常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价值。要不是一年前,在网上看到一个老法师的佛学讲座,多少有些醒悟,开始参究佛学,明白了人为什么不能自杀,否则她还会在这个问题上打转。

小蒲一向能磨蹭,老蒲一个劲儿地催,所以,小蒲历史上第一次,很快出了洗手间,坐下来吃早饭。万芬也不得不坐在桌前,面对小蒲了。这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身条儿也就是个初中生,饭量却特别大,也不知都吃哪儿去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女友裴琳珠有天晚上约万芬散步的时候,说起年轻人找工作难的问题,裴琳珠提到某事业单位工资太低,不然就让老蒲的儿子去干,她的好朋友在那儿负责。那天晚上,万芬回到家没有跟老蒲说起这事,她知道,老蒲正为小蒲的着落暗自上火。毕业这一年,小蒲找不到工作,老蒲叫他在一个外地朋友的公司里混,小蒲早就待够了。万芬早就跟老蒲说过,小蒲毕业后要在外地找工作,家里住不开,她受不了一个懒散没出息又没有眼色的大小伙子在狭小的家里晃。但是万芬若无其事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老蒲又为小蒲的事叹息的时候,她还是绷不住了。这一年,她读了几部佛经,也时常上网,看一些佛学讲座,心里宽敞多了,早已为小蒲腾出了地方,她只是希望小蒲在外面多受些锻炼,要是找到出路,不必回来依赖父母,不是更好吗?愿望是终于破灭了呀。老蒲当然希望小蒲回来,裴琳珠的那个朋友办事麻利,小蒲就这样很快回到父母的翅膀底下了。

万芬喝着老蒲从楼下小摊上买来的小米粥,做出平静的样子,配合老蒲,给了小蒲许多的叮咛。迟钝的小蒲,没有看出父母刚吵过架。准备出门的时候,万芬让他带上简历,他竟然没有。万芬心里又火起,忍不住说了一句:“毕业这么长时间了,这么重要的事还没准备!”小蒲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小蒲就是这样,从来就说不得。

出了家门,在楼下走了没几步,万芬忽然想起忘带手机了,她反身回来,老蒲已来到楼道里,伸手将手机递给她。她明白,老蒲一直站在窗口,看着她和小蒲呢。她一声不吭,接过手机,扭身就走。万芬自己也奇怪,她跟小蒲一起走着的时候,就如同亲生母子,感到自己尽了一项伟大的责任,她并不恨这个不更事的小子。但老蒲就不一样了,一切的根都在他身上,他本可以把事情处理好,可他太奇怪了,就是不肯多教育一下儿子,就是不懂万芬的心理。

她恨他!

2

谁都没想到,事情能快到这个地步,裴琳珠那个朋友带小蒲去见过上司,紧接着就送小蒲到营业大厅里,正式上班了。交接工作的人,马上教小蒲电脑工作的程序,万芬不敢打扰,不放心地走了。这小子坐了两天的车,没休息,可别出娄子啊。

家里静静的,万芬坐下来,喘口气,被中断的恶劣情绪,像是一场暂时被麻醉的疼痛,又恢复了猖獗。她胸口堵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寻找出口,那就只能是眼睛、鼻子和嘴巴了。她抽了一张餐巾纸,悲声喷薄而出,深切而富有冲击力,眼睛和鼻子立刻被伤感的分泌物占领了。从前被时间埋掉的怨恨,又钻出尘埃,毒蛇一样咬噬着她的心。

她反复想着老蒲的那句话:儿子回来了,我又活了。这让她周身发冷。难道小蒲不在家的这几年,他是死的吗?他的嘻嘻哈哈是装样子吗?她想,老蒲的前生,一定是小蒲的儿子,缘分未尽,这辈子又互换角色,粘在一起了。他们干什么都喜欢聚在一起,小蒲的一切事,老蒲都要大包大揽,弄得小蒲老大的人了,还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会。万芬以前老觉得小蒲是碍事的第三者,现在她明白,自己是他们的第三者,父子俩过日子就行了,老蒲干吗又要结婚呢?就像多年前老蒲准备再婚的时候,还在上小学的小蒲劝父亲,爸,你为什么非得结婚呢?咱俩过不是挺好吗?老蒲说,他是男人,他需要女人。

是啊,他需要女人,从老家来到这个城市,遇到了她这个傻女人,真是他的运气。当时,万芬刚刚结束了一段短暂痛苦的婚姻。她喜欢他的活泼洒脱,还有宽容乐观。她没有在意他有个儿子,因为她打定主意,这辈子不要孩子。这辈子,她最怕的事,就是承担责任。她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洗碗、抱柴、看孩子。家里的玻璃让邻居的孩子打碎了,弟弟妹妹的手指玩菜刀不小心伤了,母亲都要抓她暴打一顿,她被过早背负的责任吓怕了,对责任这码事,她甚至是痛恨。她跟老蒲结婚的时候,两人都很穷,她认为,不要孩子,正是一种负责任的做法。一个人过得好不好,父母至少有一半的责任,父辈们只凭生理本能,生了一大堆孩子,却不能给孩子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绝不能说是负责的表现。她也不想让这个家庭变得那么复杂,她打定主意,与老蒲把小蒲培养成人就好。可小蒲那时已经十一二岁了,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人格,外力无法入侵了。

也就是说,万芬跟老蒲就过了一年快乐的日子,就是小蒲还没有来的那一年。休假的时候,两人不是去爬山,就是去看海,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万芬逐渐淡忘了先前的痛苦。一年后,分了房子,老蒲回老家,把小蒲接来了。万芬万没想到:烦恼,也来了。她和老蒲一年总要吵上几次,当然都是因为他舍不得教育小蒲。小蒲不坏,不会故意跟她找茬,不会跟父亲搬弄是非,可是小蒲不懂礼貌,懒惰,自私,吃饭挑剔,酷爱看电视。高考的头一天晚上还在看,老蒲任由着他,结果只考上一个专科学校。万芬不是不讲理,不过是要求老蒲教育小蒲,要做与自己年龄相称的事,要完善自己,要努力,将来要自立。可她和老蒲什么都能说通,就是说到孩子的时候,永远不通,他的儿子永远对,再差也优秀。万芬的烦恼随着小蒲的长大,越来越难以承受。她原以为自己很伟大,但渐渐体悟到,这种反自然的事,做起来是多么难,自己受累不怕,受委屈才真要命。心被反复地切割,她当初的善良,都演变成恚恨了。烦恼像服刑,万芬的刑期是到小蒲高中毕业上大学。小蒲后来又读了专升本,毕业在外面晃了一年,所以,这五年里,万芬的心,总的说来算是舒展开了。当然,不包括小蒲假期回来又添的那些不快。

五年这么快就过去了,想不到小蒲一点志气一点血性都没有,二十多岁了,还要回来,插在父亲和继母中间,毫不顾忌可能造成的后果。万芬最怕的事,还是来了,她终于明白,她钻的是一个无期徒刑的套子。她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怎么做都不行了,被卡在一条岩石缝里,掉不下去,也爬不上来。

和过去每一次吵架一样,她想出走,想放逐自己,可又实在无处可去。

真是难言的悲哀啊。万芬本来有份体面的工作,在一个房产公司里做文秘,可是她厌恶上班,厌恶公司里那些人的勾心斗角,厌恶写那些毫无感情的公文。偏偏来了一个新老总,搞什么竞聘,又是一轮相互倾轧,她一向不喜欢竞争这回事,下决心辞职了。她喜欢读书,喜欢写,在家里做自由撰稿人。可是这样一来,她的空间,就单一而且狭小了,所有这个小空间里发生的事,她都要在这个小空间里承受。这个家,实在是太小,很多东西都已经盛不下了。她想去咖啡厅里坐着,让孤单去对抗悲哀,让他们父子二人回来,猜测她的去向。

可最终,万芬放弃了这一想法,那也要花钱的,而且很冤枉。她躺了一个下午后,还是爬起来,下楼去买了菜,做了晚饭。老蒲先回来,她没理他,小蒲回来才开饭。她问了小蒲上班的情况,她的表情正常,甚至还笑过。但是饭后,她一声不吭,带上手机和钥匙,一个人出门,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

天还大亮的,小公园里已经聚满了人,在吵闹的音乐声中,有一片人在跳五禽操,屈膝钩手,左抓两下,右抓两下。万芬没有停下来看他们,她形神分离,沉默地走着,她又看到有人在健身器械上扭来扭去,有人在打羽毛球,有人坐在凳子或石阶上看热闹。她只是眼睛看到了这些,内心里,仍在咀嚼老蒲给她的苦果,以至于她跟一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还在愣神儿。

“琳珠?”

“这么巧?”裴琳珠笑笑。

裴琳珠家也住在附近,平时,她和万芬两人,也经常互相约着,晚上出来散步。一般这样的时候,也是她们互倒精神垃圾的时候。她们并不相互安慰,只是各说各的烦恼,发发牢骚,共同感慨一番。两人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来。

“孩子去上班了吧?”

“去了,先干着吧。”万芬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早晨跟老蒲吵架的事。

裴琳珠却开始倒垃圾了。“万芬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有应酬,回家晚了,一进门,老肖坐在沙发上,板个脸,怪我碗也不洗,家也不收拾,我又累又气,跟他吵了两句,他跑到厨房,抱起那些碗,就从窗户扔到楼下了呀!”

万芬吃惊:“他怎么这样?太过分了。”裴琳珠和老肖,可是原装夫妻,虽然跋涉到中年,架也没少吵,也曾几次闹到离婚的地步,可老肖在外人眼里,真是老实的好人一个,怎么会这样呢?

裴琳珠说:“我后来什么也没说,就去睡觉了,我太累了,我真的无语了。”

万芬这下找到了分心的事情做。她以一个冷静的局外人的姿态,替裴琳珠分析老肖的行为因素。最后两人认为,裴琳珠的单位好,事业发达,老肖在一个不景气的企业工作,又忙又累,收入却少,男人那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导致他性情封闭古怪。在她们闲聊的间隙,万芬突然想起,那本叫《婚姻规则》的书,正是裴琳珠送给她的。六年前,万芬还在房产公司上班的时候,因为要写公司的年度总结,到销售部要几个统计数字,见办公桌扔着这本书,她顺手拿起来翻了一下。裴琳珠从外面回来,瞥一眼她和书:“想看吗?”万芬反问:“你的?”裴琳珠说:“拿去吧,我看过了,不用还。”两人就此成为好友。那本书后来不知被万芬放在什么地方了,那最后一条规则是什么?内容好像正是针对她的问题而说的。

天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两人的交谈形式变成叹气,你叹一声,我接一声。突然,万芬的手机响了,是老蒲。他说:“时间不早了,我去接你吧。”万芬生硬地说:“不用。我马上就回去了。”

两个女人在公园里走了一段路,分手。万芬的心又回到郁闷的状态。她悠荡着,慢慢地走,一点也不关心身外的事,也没有惧怕哪个角落里,会突然蹿出一个歹徒。快到楼下的时候,小卖店门前的灯影里,老蒲正站着,朝她来的方向望着。万芬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走自己的路,老蒲在她身后,默默地跟着。

3

早晨,老蒲和小蒲一起上班走了,万芬望着小蒲散在地上的行李,发呆。

夜里,她又没有睡好。她和老蒲的卧室,与小蒲的小屋是对门。本来,这套房子是不存在这样一个小屋的,是装修的时候,特意用木板和玻璃隔出来的。小蒲一直睡在里面,小蒲不在家这五年,是偶尔来的客人睡。天热,万芬和老蒲一向是开着门睡觉的,可小蒲也是要开着门睡觉的,他光着膀子,只穿短裤,大喇喇地躺在那里,万芬只好关了卧室门。结果太热了,睡不着。万芬奇怪,十五年前,跟老蒲结婚的时候,两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照样睡得香,现在的床,虽然只有一米五宽,好歹也是双人床,她却不能忍受同床共枕了,老觉得床小,两人睡着拥挤,再一热,就更睡不着了。她知道,一向擅长睡眠的老蒲,也没睡好。

万芬感到,自己脑袋里像灌满了水泥,还没凝固。小蒲的行李,也让她的眼睛像进了沙子。她这半辈子,一直希望有自己的空间,可小时候,是和妹妹们住一间屋,挤一张床,根本伸不开腰身;上大学住的是七八个人的集体宿舍,吵吵嚷嚷的;结婚后,这个梦想彻底破碎了,现在,又回来一个抢空间的,真叫人绝望。

小蒲的小屋,去了床和一个柜子,只有一窄条儿空地了。他的大箱子躺在地上,加上打开的盖子和上学时的书包,以及临时装东西的塑料袋,散乱地摊着,地上就没有空当了。他箱子里的衣物,也乱七八糟的。万芬想收拾一下,却无从下手,觉得还是不要乱动为好。明天是双休日,父子俩都休息,再一起收拾吧,要腾出一个柜子,给小蒲装衣服。

万芬有规律的生活乱了,心乱了。她一个字也写不出。坐在书房里,她又想起《婚姻规则》这本书。她来到阳台,这里有个破旧的小柜子,放着一些杂书。她蹲下去一阵翻,到底找到了。过去,她从不懂得婚姻也要什么规则。这是一个美国女人写的,她以专家的理性,为同在屋檐下维持天伦的男女们,列出了四十二条如何相处的规则,最后一条是“二次婚姻的规则”。内容不多,只有两个页码。万芬就想,这说明,二次婚姻不是婚姻的主流,不可能获得最大的关注;还说明,这是个比较麻烦的问题,专家也说不了太多的话。不过,有两页内容总比没有好,暂且当作一根稻草吧。

专家根据调查研究分析,三分之二的二次婚姻,都是因为孩子的原因而以失败告终。这美国专家,是一个二次婚姻成功的女人,她给出了一些具体的规则和建议,万芬用目光梳理了一下,归纳起来就是:如果你也带来了前一次婚姻的孩子,不要强迫丈夫同你的孩子之间,建立良好的关系,让它自然发展,顺其自然好了;如果你成了他孩子的继母,那你得小心行事才行,不要告诉丈夫,他该如何做好丈夫的角色,不要强迫自己,同他的孩子建立什么关系,也不要试图替代他们的母亲。还有,即使你们在争吵,也要把饭准备好放到饭桌上,还要同他继续做爱。如果你自己需要关照,那就去找个医疗师看看,和朋友说一说。

万芬“啪”地合上书,心里嘀咕:这是个不平等规则,如果女人真的能做到这些,那就不会有三分之二的二次婚姻失败了。实际生活中,二次婚姻的规则就是更加忍耐,多苦多委屈都要活该忍耐,因为你不想再离婚。她记起当年,她以这本书为由,给一家妇女杂志写过一篇稿,遂打开电脑,打开文件夹,找到了那篇文章。其实,她最想写的,是另一个版本的“二次婚姻的规则”,告诉男人们,不要强迫妻子与自己前妻所生的孩子,建立多好的关系,顺其自然好了;不要告诉妻子该如何做好后妈的角色,她无论怎么做,都代替不了原来的母亲;要理解妻子的心理感受,不要让她承受她不该承受的东西……可事实上,男人们根本不看这样的书,《婚姻规则》的作者,也是考虑到这一因素,才把第四十二条规则,写给了女人的吧。再说,男人大都是自私的,他们再婚的时候,大都是找初婚或者再婚不带孩子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男女婚配的不平等。在一个再婚家庭中,你能指望男人做什么呢?

万芬原以为,像美国那样开放自由的社会,大人也好,孩子也好,对再婚家庭的麻烦是不在意的,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这是人类共同的心理问题。原以为美国的男女平等问题,要比我们做得好,原来也是要女人做出努力,来维系婚姻。女人只要一味地奉献牺牲,任劳任怨地做贤妻良母,那么大家就皆大欢喜,可凭什么总是让女人奉献牺牲?就因为女人在性情上,比男人少一些自私?就因为女人以家庭为重?既然这差不多是个世界性的问题,那么改变它,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女人能做的,还是如何把握自己。万芬在自己的文章里,对二次婚姻给出了这样的规则。

首先,尽量不嫁带孩子的男人,哪怕他很有钱,因为后妈生涯中,会有许多琐碎的难以预料的难过时刻。其次,当然,一定要嫁的,那就嫁吧,我们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吧,毕竟有不少成功的范例,比如《音乐之声》里的女家庭教师,比如前面说的“二次婚姻规则”里,给出十条建议的那个成功的女人。你也许有驾驭老公和他的孩子的能力,你也许就是那个幸运者。最后,既然嫁了,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要练就一副绝顶超脱的本领,不要被负面的一切所左右,婚姻不管有几次,都是为了幸福。

“不要被负面的一切所左右”,空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写这篇文章的作者自己都没做到,看这篇文章的读者做到了吗?万芬唯一的收获,不过是百来元的稿费而已。她食指狠狠地点着鼠标,关掉电脑,把那本书扔到阳台的一堆废纸壳中,准备当作废品卖掉。

这些事做完了,分岔的心又合拢来,重新感受到满屋弥漫的悲哀。万芬在家里到处走着,像走在火舌上,身心都无处安定。她看着小蒲的小屋,看着地上那杂乱的一摊子,心里烦着,躁着,要出走的冲动依然强烈,可又说不清要去哪里。满腹的闷气,这小房子,无论如何装不下,一定要去某个地方。十几年来,很多次这样的时候,她都希望自己能跳上火车,到达什么地方孤身游荡,再给找她找得气急败坏的老蒲,发个短信,说她很好。可她一直没有这么做,经济是一个原因,理性是更重要的原因。现在,她要战胜的仍是老问题——理性。还有,年岁带来的惰性,出走的冲动,比早年弱化了,不足以让她不顾一切。

突然,万芬想起了心中一直存有的一个设想——去做钟点工。

这个想法,当然不是出于喜欢,她是想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看看陌生人是怎么对待她的。这种短时的出离,倒是很可操作,她仿佛看到一个闪着白光的洞口,能把黑暗宣泄出去。她的负面情绪,有了一个出口。她立刻行动,收拾自己。

4

万芬不是一个时髦的女人,但通常,她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得体。衣服没有贵的,只有对的,发型永远是直顺的中长发,披着,再加一副眼镜,有点学院派风格。为了让自己像一个钟点工,她把头发拢在脑后,用皮套扎上了,穿上五分牛仔裤和白色短袖T恤,晃着一张素脸,出了家门。

等公交车的时候,她突然想到,戴着眼镜,不像做粗活的,便摘下来,塞进背包里。这样,万芬看到的街景倒还无碍,但每个人的脸却是模糊的。天阴沉着,天气预报说,第八号台风莫拉克要来了,她不明白,台风以前都叫小姐的名字,现在怎么叫先生的名字了?这个中小城市也免不了要受影响,说是要下中雨呢。她盼着雨快下来,太闷了。

就像你往日经常看到修鞋摊子,一旦要修鞋,却拎着鞋子茫然四顾,想不起去哪儿,万芬在等车的时候,也是想得头沉,才想起宝泉路上有个家政服务公司,只坐了十几分钟的车就到了。站在门前,万芬对它的门头可不陌生,她多次路过这里,看在眼里,都会想起自己的设想。但在进门前,她还是犹豫胆怯起来。自己竟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这是一项隐秘行动,碰到熟人怎么办?相遇的人会怎么看她呢?门开着,里面的人已经望出来,已经起了疑惑,她只得一狠心,迈步进门。她告诫自己,她与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那些女人出于生存的理由走进这里,而她,间接地说,也是因为要更好地生存才走进这里。女人和女人,表面上往往大相径庭,实质上都是一样的。

一位大姐接待了万芬。“你想找份什么工作?”

原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并没有她事先设想的那些盘问。每一个来找工作的人,都有自己原有的身份,但与这大姐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做钟点工,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都行。”万芬没有想过当家教什么的,她只是想做简单的临时的事情。走近了,她才看清大姐的脸,是一张热情有耐性的脸。

大姐递给她一张登记表,要留下姓名、年龄、电话什么的,还要身份证复印件。这是万芬没想到的,她找出钱包翻找,幸好身份证就在里面。她照大姐的指点,到斜对面去复印了,回来大姐就对她说:“你今天就能上班吗?有个老太太刚来电话,要个钟点工,不用做饭,只管打扫一次卫生,你去试试?”

万芬交了介绍费,记下老太太的电话和住址,直奔老人的家去了。当然要坐十五分钟左右的公交车。她站在车厢里,胡乱地想东想西,觉得这件隐秘的事,有点刺激,没有活儿的时候,她可以在家里写点小文混稿费,中午老蒲和小蒲都不回家,傍晚她做完工回来,仍可以做自己家的晚饭,这样,蒲氏父子就不会发现她做钟点工的事。她为自己拥有这一小小的秘密而兴奋,而感到生活的不同了。

一进门,万芬就看出,老太太是个特别挑剔的人,长得跟国产电影《我们俩》中的那个刁蛮的老太太差不多。老太太示意她换拖鞋,这个万芬自然知道,没想到,进厨房的时候,还要再换一双。进卧室的时候,当然还要换一双,万芬干脆不穿拖鞋就进去了,老太太紧盯着她的光脚说:“下次来,你在家先把脚洗干净,穿棉袜子来。”大热的天,穿什么袜子!万芬心里忽地火起,觉得被污辱,被损害了,但还是忍住,没吭声。这辈子,万芬只请过一次钟点工,是她在职场上奔忙的年代,要过年了,没时间打理家里的卫生。她记得来了两个女人,带着工具包,有她们自己的工具,当时,她让她们用的是自家的抹布。今天,她没有任何准备,却并没慌张,果然,老太太也是要求用她自己的抹布。

做家务,万芬可是把好手,是从小练出来的。她十一二岁,就开始洗全家人的衣服了,寒暑假,要做全家的饭,甚至担水劈柴这样的重活都做过,所以,有了自己的家后,做什么都得心应手。老太太这点活,不在话下。她先擦了卧室与客厅的地板,又去厨房清理灶台和地面,最后收拾卫生间。她有点自虐似的,使着很大的力气,仿佛这样就能把内心的闷气,统统倒出去。每次跟老蒲吵架后,她也是选择用力做家务活儿来消解怨气的。老蒲回来看到她这样勤劳持家,也就无话可说了,其实她明白,自己有点自虐。

老太太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这位置,万芬在哪里做活,她都能监视到,虽然她只是偶尔瞟上一眼。最后,万芬觉得她做过的活,应该无可挑剔了,擦干手,站在客厅对老太太说:“阿姨,都收拾好了,您看看吧。”老太太并不动地方,只是瞟一眼万芬,又盯着电视屏幕说:“马桶下水口里面,你擦干净了吗?”

万芬呆住:“那里面怎么擦啊?”

老太太怒道:“我就知道你没擦,干你们这行的,素质太差!”

“那你就另请人吧。”

万芬没多说一句话,匆匆穿上鞋就走了。不要再见,刁老太太!万芬边走边给家政公司的大姐打电话,说以后再不会来侍候这个老刁婆。大姐说,你是做工的,就得听雇主的,不要跟他们计较。万芬没有争辩,收起了手机。我不是做工的,我就是要挑剔雇主。在公交车上,她还在想着老太太的话,还有那张无比挑剔的脸。本来是带着郁闷出来的,又加上老太太的无理挑剔,心里又添了一层堵,只是她想起自己的定位时,心里才稍稍敞亮些。再说,不是想过吗,自己与那些做工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也在注意隐藏自己的不同。像老太太这样的顾主,总有人要去忍受。她不想忍受,是觉得自己没这个必要,她可以多走几家,多看看这个世道。

晚上,老蒲有饭局,万芬和小蒲一起吃饭。有件事,她一直想不通,小蒲做什么都动作缓慢,吃饭咀嚼的动作却很快,而且吧唧吧唧发着很大的声响,她听着就心烦。虽然她恨老蒲,老蒲此刻在家里,她也不会跟他说话,但她需要他隔在她和小蒲之间,填补因为小蒲的归来造成的气场裂痕。因为小蒲不爱说话,她也在气闷中不愿讲话,桌上是难堪的沉默。

小蒲倒是知道洗碗了。当年,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们教他洗过一次碗,那天,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哭了。虽然他干这点活,又费水,又费洗洁精,而且还不管炉灶和灶台,万芬也不必计较了。她有点累。

空气闷热,这个晚上如何过?万芬找出了被子,到书房打了地铺,她决意要在书房睡一阵子。其实,躲热是一种表象,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想躲老蒲。

小蒲回来,客厅就是他的了,因为电视在那,电视从来就是他把持着。在他高中毕业离家前,万芬从没舒服地看过电视,总要为此郁闷。此刻,他又把电视开得山响,倚在沙发上不动了。万芬关了书房的门。回想第四十二条规则,除了“即使吵了架,也要把饭菜准备好端到饭桌上”,别的好几条都做不到,尤其是,她做不到被老蒲伤害了,还能陪他睡觉。最后一条倒是可以参考,如果自己有问题需要解决,找个心理咨询师?她不会的,她不相信心理咨询师那一套。他们可不会免费开导你,况且他们自己本身也有心理疾病,甚至也有自杀的。一个人,依靠怎样的途径,来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可能也是缘分。这一年来,万芬郁闷的时候,她就进入一个佛教网站,看一些文章,跟法师聊上两句,问几个问题,解决自己的疑惑,心就会安定许多。万芬想,自己真是大俗人一个,跟老蒲一吵,心性就大乱了,起了大烦恼,甚至忘记了佛陀的教诲。

可是,现在这大乱的心性,乱得她连电脑也无心打开,明知有一盏灯在那里,也无力去奔向那光明。她准备看看书,困了就早点睡。

老蒲回来的时候,万芬正坐在地铺上,看《弘一法师李叔同书信集》。这书在她的书架上,摆了好多年了,一直没看。老蒲开门看了看,问:“睡这能行吗?有蚊子咬。”万芬用眼球的一个角儿,瞟一眼老蒲,没有吭声。老蒲悄悄关上了门。

这一夜,万芬倒是好睡,虽然早晨起来看到,胳膊腿上有好几个蚊子叮出的红点儿。

5

大热的天,倒腾柜子,是很令人发憷的事。但必须要做!

小蒲回来的第三天,周六,父子俩都休息。早饭一结束,万芬就开始行动了。必须把老蒲放在小屋的衣服清理出来,安置妥当。必须把小蒲睡铺下的柜子,清理出一点地方,装进小蒲的衣服。这比较费事,万芬要跪在地上,身体趴下,才能看清柜子里的情况,热了一身汗。清理出来的旧衣服什么的,要送到楼外面每家一间的小储藏室去,无论什么东西,一旦送到楼下,就很难再想起了,所以,只要有点用处的东西,万芬一般不愿往那里放。现在,那地方,必须当作楼上的一个好房间来用了。

所以,万芬拿上储藏室的钥匙,抱了一包旧衣服,下楼去了。

回来老蒲告诉她,她的手机有个电话。她抓过一看,是家政公司的大姐打来的。当着蒲氏父子的面,她不好回过去,就开始梳洗打扮,准备出了门再联系。这时,老蒲准备带着小蒲出门了。

老蒲说:“我们去看老爷子,你去不去?”

老爷子是指万芬的父亲,从老家来,一个人住在租来的车库里。逢年过节的时候,万芬和老蒲会买上东西去看望,但老蒲主动带儿子去,这还是头一次。万芬明白,这是老蒲在向她示好,是特定时期特定环境下的作秀。他本不是那种会挂虑老人的人,他连他自己的父亲,都时常忘记打电话问候,反倒是他的父亲,隔一阵子就给他打电话来。因此,万芬并不为此感动。

“不去,我一会儿要出去!”她语气生硬。

要在平时,老蒲会随便地问:“干什么去?没事瞎跑什么?”但现在,老蒲只是“哦”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和小蒲一起走了。

万芬舒了口气,家里只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下来,她感到身心的释放,精神也松散开来。老蒲和小蒲在家,家里显得密不透风,她浑身的触角都收着。他们一走,她伸展一下酸麻的神经,感到片刻的享受。可是,家政公司的大姐又来电话了,说又为她找了一户做工的人家。

这份工,路途有点远,公交车差不多跑了十站地。万芬来到一个新落成的小区。小区还有一个花园,她却顾不得欣赏里面的花草,心里打着鼓。这户人家的主人怎么样?会如何挑剔她干的活呢?他们住在带电梯的小高层里,生活条件该是不错的了。

进电梯,上升,出电梯,按门铃。令万芬惊诧而尴尬的是,来开门的是一个与小蒲差不多大的小伙子,身上只穿一条及膝短裤。“对不起,我可能走错了。”万芬转身要走。小伙子说:“你是钟点工吗?没错,进来吧。”

万芬迟迟疑疑进了屋,更加惊诧,因为不大的屋子里,到处是鲜花,芳香浓得令她头晕。她的目光,被那些鲜花温柔的手拉着,带往各个角落。她瞥见卧室里,一个人影从床上起来了。面对这么多的鲜花,她忍不住要说点什么。“你有女朋友吗?这是为女朋友准备的吧?”这就是她的观念。是哪个女孩如此幸福?万芬这辈子,只收到过老蒲一枝玫瑰花,是十五年前,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那时中国人刚兴过情人节。

这时,卧室里走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万芬惊讶于他的漂亮,皮肤细白,比漂亮女孩还要惹人怜爱。开门的小伙子搂住他说:“这就是。”万芬又吓了一跳,合不拢嘴。原来,自己一不小心,遇上了“断背山”。

万芬一边干活,一边极力去看鲜花,捕捉花香。幸好有这些鲜花,不然,她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在这里待下去。但是,打扫卧室的时候,她还是产生了别扭的感觉。看电影《断背山》的时候,她也为那两个男人的爱情感动过的,也不想对他们有什么偏见,但想起他们的接吻,她还是觉得有点恶心。此刻,床上的两个年轻人,就是毫无顾忌地拥抱在一起,她努力忍着,匆匆打扫完赶快出来。这是谁家的孩子呀,父母知道他们这样,心该碎成什么样子!好在,他们对她的活不挑剔。

离开他们,一走出电梯,万芬就把电话打到那大姐的手上。“大姐,你知道吗?他们是同性恋!”不知道以后这大姐又会给她找到一户什么样的人家,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离人世间的千奇百怪这么近。

快中午了,万芬不想回家,又给裴琳珠打了电话。“中午咱们到哪儿坐坐吧?”

裴琳珠说:“我来了客人,你来帮我陪陪吧。”

一桌的女人。客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什么企业的会计师,前几年刚调到省城去的,这次是陪朋友来度假的。另一个客人,当然就是会计师的朋友了,一个身材略胖、脸色憔悴的女人。还有一位,也是来陪客的,是裴琳珠在本地新认识的,万芬也跟着叫她项姐。这项姐,白净红润的脸,一直笑眯眯坐在那里,沉静、安详、不说话,问她什么,才说一句,绝不多说。万芬顿生好感,特别是,她觉得项姐那张脸,叫人亲近,叫人心里欢喜。

会计师的话比较多,她的朋友也很活络,颇显几分豪气,她们给大家敬酒,干了好几杯啤酒。万芬有点心不在焉,这样的饭局,大家都是没话找话说,谁也不了解谁,尽量挑虚话好话说,有点累。万芬敬酒时说了几句话,再没怎么说,她喝可乐,跟喝白水的项姐碰过一次杯。裴琳珠让项姐说几句话,项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保持安详,安详才会幸福。”万芬记住了这话。

大家散后,裴琳珠和万芬同行了一段路。这回,她们可以说知心话了。她问裴琳珠:“你和老肖没事了吧?”

“他就那样的人,能有什么改变?”裴琳珠叹口气。

万芬说:“平时看你穿着时髦,工作风光,又赚了些钱,谁知道你过得也这样苦啊,这世上真是没有一个人可羡慕。”

“你说对了,万芬,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念的经,就拿刚才饭桌上的人来说,你知道吗?那个会计师,嫁给一个带孩子的男人,男人带的是女孩,两个女的争夺一个男人,你想那日子,够熬的吧?前两年,都把那女孩送上大学了,还是不行,她只好离了,调走了。”

“真是的,白累了那么多年。”万芬想起那女人打扮时髦的样子。

“再说她那个胖乎乎的朋友吧,”裴琳珠继续说,“她老公下岗多年,自己干也没挣到钱,性格又像木头似的,她老嫌老公没本事,死看不上他,没想到,最近,她老公跟一个有钱的女人,说是高中时的同学,一起开了个公司,坚决要跟她离婚,她却不想离了,闹得要死要活的。这不,朋友拉她出来散散心。”

“哦,是这样啊,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接受。”万芬说,“我看那个项姐,日子肯定过得舒服吧,你看她的脸。”

“项姐?”裴琳珠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吗?项姐是中学语文老师,五年前,她女儿正上初中,不好好学习,又早恋,她把孩子狠批了一通,那孩子就离家出走了,她和老公把房子卖了做路费,全国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至今生死不明。现在,老公也跟她离了。”

万芬惊得站住不走了。“天呀……是真的吗?她怎么还能笑眯眯的,好像日子过得很富裕,很幸福?她是不是性格很温和,从不着急上火?”

“你错了,听说她以前是个火暴脾气,她老公请朋友到家里吃饭,她和老公吵嘴,都能当着客人的面,把桌子掀了。”

“真的吗?那她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学佛,修行,她现在是居士。”

“那她真是了不起,什么时候,我一定找她聊聊。”

“过段时间吧,最近她要出门,利用暑假,参加一个弘法活动。”

回到家,万芬见老蒲已经下班回来开始做饭了。小蒲正在看电视,对万芬视而不见。如今他依然离不开电视,从此就是白天简单上班,晚上看电视混日子。他还不如他的老子,他老子是凭着个人努力才走出农村,有了现在的工作。万芬瞥一眼小蒲,进卧室躺在了床上。白天的一幕幕,又显现在眼前。

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一代的年轻人,要么气走继母,要么离家出走,要么搞同性恋,要么什么也不干,靠父母养着,听说有的还自杀,前两天,电视上的本地新闻还报道过,一个女孩,毒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像小蒲这样,回来依赖着父母混日子的,父母还要为此庆幸呢,感谢他没有自杀,没有出走,没有杀死父母。所以,这样来想问题,小蒲还是不错的。可是,不管哪一代人,都有大量的优秀者,为什么不能拿他去跟优秀的人比呢?人们凡事向下比的时候,无非是为一个心理平衡。如今,人们对年轻人的要求,降到了什么份儿上!这不是年轻人的失败,是上一代人的失败。

万芬有点头晕,迷迷糊糊,睡着了。

6

老蒲是不会跟儿子提出到外面租个单间的,小蒲更不会想这事。街上到处都是招租单间的小广告,万芬每次看到,心里都掠过一片阴影。

万芬改变不了老蒲,也改变不了小蒲,只有改变自己。要修心,要扩充心量。

这天一大早,万芬就坐下来打坐。打坐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气功热那会儿学的,自然没有坚持下来。一年前,她在网上,看到一个著名老法师的访谈,老法师淡定的仪态和智慧的谈吐,让她突然找到了精神归宿,立意学佛,才又想起打坐,也是断断续续的。庸人打坐,其结果是自扰,当你企图控制自己的大脑,却更加明晰地察觉到大脑里的万马奔腾。开始的几分钟,还能勒住几匹马,可没到十分钟,万芬又起了恼恨。如果有大房子,家里会多一个小蒲吗?可是,老蒲似乎从不想这些,也没有任何改变现状的表现。

七点多了,老蒲和小蒲还在大睡。每天都是万芬早起,活动一会儿,做好饭,两人才起来。今天她一直待在书房里不出去,她看到他们睡懒觉就来气,就生出诸多的联想,越想越气恼。后来老蒲先起来了,上厕所发现没有卫生纸了,来向万芬要,万芬正烦着,“你自己去柜子里找。”老蒲在客厅的柜子里翻腾一气,又来了,“没有。”万芬烦上加烦,到客厅的柜子拿出一卷纸,不是递,而是扔给老蒲,又回到小书房。这男人本来是平静的,这下子也变了脸,步态生硬地去了卫生间。之后,小蒲也起来了,看看饭菜没有像往日那样摆上桌,也不理会家里的气氛,自己用微波炉热了一碗饭菜,吃了,走了。

等老蒲也走了,万芬去厨房一看,各人用过的碗都堆在水槽里,还有一点剩饭剩菜在灶台上,她拿到微波炉里,热了,边吃边想,没有女人把饭菜端上桌,男人也都各自解决了问题,为什么一定要等女人来伺候呢?

虽然这样想,万芬还是把水槽里的碗都洗了。她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见不得残败脏乱的事物和场面。然后,她擦干了手,把座机拿到沙发上,打电话给裴琳珠,问项姐回来没有。裴琳珠说:“刚走几天呀,你耐心等着吧。”

这时,家政公司的电话又来了,说是青城小区有个雇主,刚搬到一个租住的房子里,要个人下午去收拾屋子,活儿多,给工钱也多。青城小区,万芬想,那是富人居住区,雇主定不一般吧。她要把自己收拾得像样才行。为了干活方便,她依然穿着那条五分牛仔裤,为了像样子,她套了一件短袖长款碎花薄衫,头发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在脑后绾一下,俏皮地翘着。万芬发现,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心里有了一些薄亮。想到雇主是刚搬家,想必过日子的东西不全,她找了一个帆布休闲包,装进一条做抹布用的化纤白毛巾,一副胶皮手套,一个钢丝球。

果然,雇主的家里乱七八糟。地板落着一层灰,还散着一些纸片和扭结的塑料袋什么的。客厅有电视、沙发和茶几,却显得空荡,没有生活气息。卧室有衣柜,有床,床上有一条毛巾被,胡乱地堆着。厨房呢,灶具和油烟机都沾着厚厚的油垢,几个盘子和碗,在灶台上散放着,显得无精打采。

这样混乱的局面,主人却只有一个。一个中年男人。

他虽然在家里穿着随便,却彬彬有礼。“对不起,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要怕,我会和你一起做。”

万芬被这男人吸引了。高个子,白皮肤,大眼睛,稍有点发福,却不臃肿。她不由得问了一句:“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莫,是医生。”

“哦,莫医生。”

“那么你呢?为公平起见,我也要问一下,怎么称呼你?”

万芬扑哧一笑:“我姓万。”

“这个姓好,万元户,万岁,万寿无疆……”

两人都笑起来。万芬庆幸自己,带来了做活的工具,她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戴上塑料手套,准备干活了。莫医生还在带着歉意说:“我刚来,工作忙,这个房子是我租的,有点乱,实在没有时间收拾,今晚要上夜班,所以下午休息,就想找个钟点工来帮忙,平时我自己也能做。”他忽然盯着万芬的眼镜问,“小万,你的眼镜是近视镜吗?”

“是啊,你以为,我戴眼镜是为了装样子吗?”万芬这才想起,今天忘记摘下眼镜了。

莫医生摇摇头:“你……不像干这一行的。”

万芬惊问:“你的根据是什么?”

“你戴眼镜,你说‘医生’而不是‘大夫’,你有一种文雅的气质。”

“莫医生,看你说的,我就是一个大俗人。”已经以“医生”开了头,她不好改口叫“大夫”了。

怕自己暴露得更多,万芬赶快投入劳动。她先到了重灾区——厨房,可她很快发现,这里没有洗涤剂,也没有去污粉,厨柜、灶台和除油烟机上那些油污,根本不接受本色抹布的粗暴擦蹭。她去卫生间找肥皂和洗衣粉,也没有。她只好叫了正在整理床铺的莫医生。“你有没有能去污的东西?”

莫医生这才恍然想起:“噢,我忘了。我马上去买。”他反身进了卧室,拿了一张纸片出来。“小万,你帮我看看,还需要买点什么?”

纸上写的是:衣挂、洗衣粉、肥皂、去污粉、洗洁精、钢丝球、百洁布、碗筷、油盐酱醋、苕帚、撮子、拖布、拖鞋……

万芬微微一笑:“莫医生,你是中医吧?这张购物单,像中药方子,十几味中药呢。”

莫医生用诧异的目光,看一眼万芬。“你很特别。”他找出钱包出了门。

“你也很特别。”这话万芬是在心里说的。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细心的男人?万芬在卫生间找到一个塑料桶,接了水,先擦起了客厅的玻璃。她的思绪纷飞,可能做医生的,都是心细如发的人吧,要么,他是个外科医生,拿手术刀的?万芬想起,自己中学时的理想,是要当医生的,没实现,也曾想嫁给一个医生,没缘。所以,至今,她对做医生的人,尚存一分好感。

窗子擦完了,莫医生也从超市回来了,万芬开始收拾厨房。莫医生说:“不好意思,这是最脏的地方,我来吧。”

“不不不,”万芬急忙说,“我是你找来的钟点工,应该做的。再说,这是女人显身手的地方,你们男人做不好。”

“是的,女人对付厨房有一套,我懂女人。”莫医生说着,去了卫生间,用新买的拖布开始拖地。

“你不会懂的,男人永远不懂女人。男女之间永远说不通。”万芬想到老蒲,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在小蒲的问题上就是难以沟通,一次都不通。他就是不懂她的心理,从来不认为小蒲的事是什么大事,从来不认为她受到过伤害。

“是吗?你这个钟点工还怪有想法儿的。”

万芬一下子哑了口,她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人要装聪明难,要装傻也难。可是,一男一女,在这所房子里,都不说话,气氛也怪怪的。也怕莫医生对她再问什么,她只好把话题往他身上引。“嘿嘿,我就是爱胡思乱想。莫医生是外科大夫吧?”

“我呀,”莫医生开始拖客厅的地板,在万芬的视线中晃着,“我是妇科大夫。”

“啊。”万芬吓一跳,停下活儿,看了一眼莫医生,有些微微的尴尬。还说他不懂女人,至少他是懂得女人身体的,里外都了如指掌。为了掩饰自己,万芬问:“听说医学院考试的时候,妇科成绩好的都是男生,是这样吗?”

“是,没错。”

两人大笑起来。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中,活儿慢慢做完了。万芬要离开的时候,两人不像雇主和钟点工的关系,倒像老朋友了。莫医生要了她的手机号,说以后有活就直接联系。

回家的路上,万芬一直在想莫医生这个人,他为什么一个人来这个城市?老家有老婆孩子吧?这些隐私的问题,她当然不会问,但她问过他在哪个医院上班,他说,他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他给她留下上好的印象。她这一下午的心情不错,所以,在家附近的菜市场,她买了一袋子菜,做了好几个菜端上桌。可是,等老蒲和小蒲都回来了,她的心又复归郁闷。

老蒲在这样的家庭气氛中,下了班回来,还能吃上现成的饭菜,而且吃得很舒服,心里有些感动呢。所以,晚上临睡的时候,他走进小书房,在万芬的身边,挤了挤,躺下来,说了两句关心的话。一只手,搭在她的腰窝处。万芬背对着他,硬起心肠说:“我想一个人睡。”她把他那只手,拿下去了,用的是中性的态度。年轻的时候,吵过架,哭一场也就没事了。现在不行了,动一次气,投入地哭一回,多少天,五脏六腑都揪着,疲劳着,她一时缓不过来。老蒲默默地躺了一会儿,起来,回卧室去了。

7

老蒲是个性情温和明亮的人。他一般不挑别人的毛病,对人比较宽容。万芬多次说,老蒲适合学佛,临了往生极乐世界的可能性大。可老蒲不信佛,也不许万芬学佛。这在目前,倒也不影响夫妻的关系。因为老蒲优良的性情,万芬才努力维持着他们婚姻的形式。人们眼中的好婚姻,不在于多么幸福,而在于平稳。

但是,事情一涉及到小蒲,老蒲那些优良的品质,便一下子淹没在自私的血缘中。痛苦的万芬,便产生了出轨的幻想,多少次,她想过,如果有个合适的人出现,她宁可这些年的付出白搭上,也会离开蒲氏父子,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只要舒心。

她有某种隐秘的企盼。

这天早晨,小蒲的表现,使她淡下去的烦恼,又千丝万缕地翻涌上来。企盼与幻想,又小鸟一样探出巢穴。早饭后,小蒲坐在沙发上不动。万芬说:“你要迟到了,怎么还不走?”小蒲说:“我在想……要不要请假。”“为什么请假?”“不想去上班,那些人让人头疼。”万芬一下子便郁闷起来。只听小蒲又说:“爸,你帮我请假吧,就说我病了。”万芬实在忍不住了:“你又不是一年级小学生,要家长给请假,你是成年人,这是你自己要解决的事。”一边蹲厕所,一边看书的老蒲,没有应声。小蒲沉着脸,说了句:“算了,我还是去吧。”

小蒲走后,老蒲从厕所出来,什么话也没说,换上衣服也走了。现在,小蒲仿佛是一枚炸弹,夫妻俩的语言不敢去碰。当家里的尘埃落定了,万芬又听到了自己的心音。这个家,什么时候才能产生希望?

家政公司这两天没有电话来,生意也不总是有的。万芬也不在意了,那种短暂的放逐,那种炎热中的奔走,以及汗水和体力上的消耗,作用也是暂时的、微小的,小蒲的一个不懂事的行为,就会使她的精神状态,回到原点。

恰在此时,莫医生来电话了:“小万,你会做饭吗?”

万芬说:“我十二岁就开始做一大家人的饭了。”

“那你中午能来一趟吗?我想在家请几个客人吃饭。”

“没问题,莫医生。”

万芬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快乐的成分。她愣了一会儿,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心了,但她很快就理解了自己。她不再把自己的形象,压低到一个钟点工的样子,而是照着她平时的习惯,不过分讲究,但也要若隐若现地修饰一下。她化了淡妆,不顾天热,头发披着。当她走出家门,竟然感觉自己像鸟儿出笼一般。

莫医生一见到万芬,眼神儿亮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变得平静和蔼,却保持着一分距离感。万芬却可以尽情地放大眼睛的光亮,因为莫医生家里的卫生,保持得非常干净,令她惊讶。她想,到底是医生,讲究清洁,像蒲氏父子,就又脏又乱,如果不是她勤力地收拾,他们回家都得扒着往里爬。

莫医生已经买好了海鲜和蔬菜,都堆在灶台上。他看出万芬的疑惑,便主动说:“我这人,不喜欢去饭店吃饭,还是自家的饭菜,好吃干净。”

“我也是。”万芬笑笑。

“东西都在这里,怎么做就看你的了,我还要去趟诊所,有个病人在等我。”

万芬问:“你请了几个人?”

“三个。”莫医生已到了房门口,往厨房这边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置身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万芬却是熟悉的感觉,因为她知道这屋子一开始时的样子。她没有急着干活,而是走动起来,各屋去看了一下。没有多大的变化,也就是说,除了那天莫医生采购回来的生活用品,没有多出什么东西。她特别注意了卧室和卫生间,没有一点女人的痕迹。她感觉到一种安适,去厨房干活了。

但紧接着,万芬在厨房里胡思乱想起来,手忙,脑子也忙。莫医生这个男人,有没有女人呢?她注意到,他没有像有的孤身在外的男人那样,摆出妻子和孩子的照片,叫人无从判断。转而,她又取笑自己,这男人有没有女人,关你什么事?就算他没有女人,你还能怎么样?

突然,万芬的手机,在窗台上响起来,裴琳珠在那边大声问:“小蒲怎么没去上班?”

“什么?”万芬仿佛被空气噎住了似的,“他……他早晨正常时间走的呀?”

“他单位说他去了,一看人很多,很拥挤,对科长说了句头疼,人就没影儿了。”

“有这样的事?”万芬火起。

“他没回家吗?你在哪?”

“我在……”万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秘密,便含糊地说道,“我在外边办点事。”

“你赶快找找吧。”

万芬在莫医生的厨房里,傻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干活儿了。她不会去找小蒲,她不能把这里的事随便扔下。她知道,小蒲不会丢,肯定在家里,他没有朋友,跟过去的同学也没有联系,他只知道蹲在家里。他小时候,万芬和老蒲劝他出去找同学玩,他说:“别的家长都不喜欢让孩子出去,你们怎么老往外撵我?”这就是小蒲。

中午的时候,莫医生带着几个人回来了。“小万,辛苦了!”他一进门就对着厨房喊。万芬已经把菜洗好,改刀完毕,只等下锅,米饭已经煮在电饭锅里。这会儿,急忙擦干手迎出来,向几个客人问好,并出于早年的职业习惯,大方地跟他们一一握手。

莫医生对客人们说:“这是小万,我请来帮忙的。”

客人们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万芬。万芬因为忙和热,脸红扑扑的,显得年轻动人。她笑笑说:“你们坐,我给你们倒茶,菜马上就好。”她早已把餐桌摆在客厅里,泡了一壶绿茶,茶杯都洗好了。她倒茶的时候,感觉到客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扫描。此时此刻,在这些人面前,她这个钟点工,倒是特殊的人了。倒完茶,她就去厨房炒菜,隐约听到一个客人说:“莫所长,这小女子,不像钟点工啊,像个职业女性。”锅里的油热了,菜必须下锅了,嗞嗞啦啦的响声,淹没了客厅里的议论,她没有听到莫医生说什么。

万芬先把一个肝尖冷盘和煮好的盐水虾,端上了桌,莫医生他们开始喝起啤酒。她又炒了一个虎皮尖椒,可是被炝得蹲在地上,咳嗽起来。莫医生在那边喊:“小万,你没事吧?”“没事,没事。”加上先前炒好的蒜茸苦瓜,万芬把两盘菜一起端上饭桌。就是这些上菜的间隙,她听出来了,一个客人是莫医生的朋友,另一个是诊所休班的医生,还有一个是新来诊所报到的年轻人。她想莫医生的诊所,可能很大吧。另一个灶眼儿上,炖着蛎子豆腐,也快好了,她又炒了肉片蘑菇。把这两道菜端上去的时候,她听见他们正在谈论某医院一个病人的死亡,并由此引出关于死亡本身的讨论。由听诊器和脑电波仪测出的,叫“肌体死亡”,以神经末端和分子的活动为基准确定的,叫“代谢死亡”。万芬忍不住插话:“死亡有多重意义,一个人死了,亲友和邻居都知道了,就是社会性死亡。”当然,这是她从一本书上看来的。

客人的目光,再显惊奇,集束到万芬的身上。莫医生问:“小万,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工作?”

“我是下岗女工。”万芬意识到,自己再不能说什么了,赶快回到厨房。她觉得自己,以这样不诚实的方式,骗取他们的意外尊重,实在是不好意思。她又做了一个西红柿蛋汤,当她端着一钵汤,放到那些菜的中间,莫医生说:“小万,你坐下,跟我们一起喝一杯,聊聊天儿。”客人们也提出同样的要求。万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今天来,是为你们服务的,我什么都不懂,只会胡说八道。”

她想逃回厨房,但莫医生拉住了她,她只好说:“那我敬大家一杯酒吧。”她正好口渴了。小蒲的行为,也让她想发泄一番。开了这样一个头,莫医生和客人又轮番敬她酒。万芬能喝一点酒的,但要细水慢流,喝不得急的,像这样,连干五杯,又是空腹,她立即腿软了,头也急晕起来。他们让她坐下吃菜,她说工作还没完,摇摇晃晃要去厨房。莫医生说:“你先休息一会儿。”他扶她坐在沙发上。她困倦起来,眼皮沉重,听到他们的声音,遥远模糊了,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万芬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仍歪坐在莫医生的沙发上,屋里静静的。她弹跳起来,各屋都看了。莫医生不在,餐桌和厨房都已收拾干净,没有什么要做的了。莫医生付给她的工钱,就放在她的背包上。她感到羞愧,慌慌张张地逃离了。

到了自家楼下,万芬又想起了小蒲,心里又堵塞不畅了。她想跟小蒲来一次总爆发,小蒲今天的行为,实在让她在朋友面前丢尽脸面,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对工作竟是这样的态度,没有一点责任感,也实在离奇。但在进门前,她忽然又想起项姐那笑眯眯的样子,想起她的话,“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保持安详,安详才会幸福。”于是,万芬在门口做了几次深呼吸,找出钥匙开了门。

小蒲正在看电视。

她瞥了他一眼,掩住内心的蔑视,紧紧抿住了嘴,什么也没说,拎着菜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

8

小蒲好歹又去上班了。裴琳珠的那个朋友,给小蒲调了一个不接触人的岗位。那个单位虽然工资低了点,可在经济这样危机的时候,作为一个过渡,还是不错的。万芬一再对小蒲说,现在找工作太难了,先这样干着,找到新工作再辞职。

但是,小蒲旷工的那天晚上,蒲氏父子爆发过争吵。老蒲当然知道了小蒲白天的行为,在饭桌上,也给他讲同样的道理,老蒲说:“我们当父母的不会害你。”小蒲却冒了一句:“你们表面上没害我,实际上……”他意识到这话说出来会惹祸,没有说完。“你怎么能这样想!”老蒲火了,拍了一下桌子,他难得对儿子发一次脾气。后来小蒲又说他过得很不舒心,万芬也很生气,给他找工作,管他住,侍候他吃喝,他还不舒心,别人就舒心吗?她想训斥小蒲几句,但还是忍住了。她一进门的时候就开始忍,现在老蒲火起来,她不好再帮腔了。她躲到书房里生闷气。

换了岗位,小蒲大概会安心一阵子吧?万芬也下决心,让自己安详起来,不能总这样陷在烦恼的幽冥中啊,受害的还是自己。她得务正业了,要写一些文章,有几个杂志的约稿还没写。钟点工是不做了,有点辛苦,对于她的精神解脱,于事无补。家政公司再打电话给她工做,她就辞了,她说她不干这一行了。

但是莫医生来电话的时候,万芬还是接下了他的活儿。莫医生又让她去帮厨,这回是晚上。万芬晚上一般不出门,偶尔,跟裴琳珠或别的朋友吃一次饭,都跟老蒲汇报,不然老蒲就会多心。这回,她却痛快地答应了莫医生。她和老蒲正在冷战,晚上去哪里,是她的自由,她在心理上会理直气壮。再说,女人在情绪低迷的时候,其他的男人,也是一个精神出口。

万芬想起上次在莫医生家的失态,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一天里,她竟有了盼头似的,她上午完成了一篇千字文,中午睡了一觉,起来脸上的精神好多了。她发了一阵子呆,下楼去买菜,先给蒲氏父子做好了饭,留了字条儿,以此来增加这次隐秘出行的底气。然后开始打扮自己。依然是淡妆,因为只是做饭,她穿上了自己最钟爱的蓝白花连衣裙,头发盘起来,像是要去参加舞会。反正,莫医生已经认为她不像钟点工,她也就没必要去做“像”的努力。

万芬在莫医生的门口等了一会儿,莫医生才急匆匆地回来,一手提着菜,一手拎着一瓶红酒。“对不起,小万,让你等了半天。”他把红酒塞给万芬,掏出钥匙开门。

“今天客人几位呀?”万芬微笑着。

“就一位。我帮你一起做。”

进了屋,东西放下,莫医生突然有了发现,盯着万芬看。“小万,你今天真漂亮。”

“哪里呀。”万芬羞涩一笑,赶快去了厨房。

莫医生跟到厨房来,万芬说:“我一个人就行了,莫医生,你去休息,一会儿还要招待客人。”

“让这么漂亮的女士做这些脏活,我于心不忍呀。”莫医生开始帮着择菜。

“我是你的钟点工,应该嘛。”万芬这样说着,但没有再阻止莫医生。

莫医生问:“小万,你叫什么?”

“万芬。”

“哦,认识你我万分高兴。”

两人都笑,厨房里还没开火,气氛已经热起来。“我喜欢一家人一起做饭的感觉。”莫医生说。

“可我们不是一家人。”万芬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这话容易让莫医生联想一些东西,比如,她可能在暗示想成为一家人;比如,她并不认同莫医生的感觉……她瞟一眼莫医生的表情。莫医生尴尬地笑笑,又说:“我是说,你让我想起那种感觉。”

“哦。”万芬猜想,莫医生是离婚了,但她并没有追问他什么。她不想知道那么多。她把一个黑塑料袋的东西倒出,是四个螃蟹。学佛之后,她已经不吃这些东西了,也不忍把它们活生生地放进锅里。她做了一个为难的表情。莫医生忙说:“我来洗。”很快,那四个张牙舞爪的家伙就被莫医生放进小锅里,蒸上了。

“你们做医生的都狠,因为你们看惯了狠的东西。”万芬隔着玻璃锅盖,看到螃蟹很快红了。

莫医生专注的目光,在万芬的脸上,驻留了几秒钟,笑笑,没接话。万芬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脸上叮咬又滑走的痕迹,但她装作没感觉。

他们很快就做好了四个菜:螃蟹、西芹百合、炒藕片、黑木耳加胡萝卜炒鸡蛋。万芬问:“今晚,你请的是什么客人呀?”

“到时你就知道了。”

万芬开始摆桌子,莫医生启开了那瓶红酒。菜摆好,两个酒杯,两副碗筷,两把椅子,也一一摆好,万芬要去厨房收拾,莫医生拉住了她。“万芬,你坐。”

“为什么?你的客人怎么还没来?”

“你就是我今晚的客人。”

愣过后,万芬笑着嚷道:“我是你请的客人,为什么还让我干活?”

“我不是说了嘛,我喜欢两个人一起做饭,有家常的感觉。”

对这种露骨的表示,万芬无法接话了。她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与一个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吃饭,她有些顾虑,多少也有点紧张,可不像钟点工的身份那样放松。但老蒲给她造成的郁闷,又使她瞬间产生了报复的心理。她坐下来,看着莫医生给她倒红酒。想起上次的事,就说:“不好意思,上次喝醉了。”莫医生笑笑:“这次不会让你喝多,来,祝你永远年轻美丽!”

他们抿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先吃了一点菜。莫医生突然说:“说吧,你为什么出来做钟点工,这不是你的职业。”

“原来,你这是摆的鸿门宴啊。”万芬想用玩笑,滑过这个问题。

“我只想跟你聊聊天儿。你不是一般的钟点工,我们都说说自己的故事吧。”

看到莫医生一直是认真诚心的态度,万芬说:“我以前上班,现在是自由职业者,通常在家给报刊写些小稿,混点碎银子。”

“噢,我说你不是一般人吧,做钟点工,是想搜集素材吧?”

“我不写小说,不需要素材。我是为了疗伤。”

莫医生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万芬。“疗伤?你这么漂亮文雅的人,能有什么伤痛?”

万芬苦笑一下,觉得多少天的郁闷,今晚真是找到了出口,她说起老蒲,说起小蒲,说自己的委屈,眼泪都出来了。莫医生扯了纸巾塞给她,并喃喃道:“真没想到,真是想不到,你过的是这样一种生活。你真应该得到幸福。”

“那么,你呢?”万芬舒出一口气,一切都坦露给莫医生了,她便坦然地注视着他。

莫医生的脸,在已经暗下的天光中,显得阴郁灰暗了。他本来在另外一个城市,开着一家妇科诊所,离了婚,又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可是前不久,那女人带着他们刚刚满月的孩子,跟人跑了,还卷走了他全部的存款。他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无果。那女人,跑了就跑了吧,可一想到孩子,他就心痛。他只好二次创业。但是,在那个城市,他成了周围人的谈资和笑柄,便来到这个城市,就是那天来吃饭的朋友,把诊所转让给他,那朋友转而经营医疗器械去了。

“你说得对,疗伤,”莫医生说,“和你一样,我也是想换一个环境来疗伤。”

轮到万芬惊讶了。“这都是电视剧中的事啊,怎么发生在你身上?”

“你写吧,把我的故事写出来。”

“现在,人们的生活都很荒谬,比电视剧还复杂,所以现在的电视剧很没劲。”

暮色侵入客厅,饭桌上的东西,有点模糊不清了。莫医生说:“我去开灯。”万芬说:“别开。”她站起来,在医生不解的目光中,向阳台走去。她向东边的天空望一眼,回头说:“莫医生,你过来。”

于是,这一男一女,并排站在黑暗的阳台上,望着半空中一轮发黄的月亮。“我喜欢月亮,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看月亮,会有清凉的感觉。心情好的时候,坐在月光下,喝一杯红酒,是享受。”

“今晚你是什么心情?”莫医生正对着万芬,眼里闪着光亮。

万芬轻笑一声,不作答。莫医生突然返到客厅,将小饭桌搬起来往阳台移,万芬奔过去帮忙。莫医生不许。“你别动,这是男人的事。男人的肌肉就是用来承受重量的。”万芬立在一边,接过话:“女人的力量在于忍耐。”

他们坐在阳台的月光中,吃着螃蟹,喝着红酒。万芬自觉惭愧,不是个真正的佛弟子,今晚,她放纵了一部分自己,连名相上的事情都没做到。她没有对莫医生提起佛教。不知不觉,他们把一瓶红酒喝完了,万芬竟没有醉。走的时候,她只是觉得脚步飘忽,脑子清醒得很。莫医生十分眷恋,送她下楼,替她打了出租车,甚至还想上车送她到家门口。她以坚决的态度,拒绝了。

回到家里,万芬的好心情就打了折扣,小蒲当然还是在看电视,混着时间,不像万芬希望的那样,为找新工作做些必要的准备。老蒲正在上网。老蒲说:“我睡地铺,你去睡床吧。”万芬还想坚持,但需要老蒲起身,把椅子搬到一边才能打地铺,便作罢,洗漱完了,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9

立秋了。

家里各屋的门,原来胀得关不上,现在干缩了,关门的一霎,竟感到很空。早晚凉爽起来,卧室的门,关上也不热,万芬便感觉好受多了。

日子在冷战中,似乎趋于正常了。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老蒲若不在,她要挖空心思,跟小蒲找话说,问他新的工作适不适应。小蒲说,没意思,得不到锻炼,学不到东西,没发展。只几句,再没有了。若老蒲在,也会问儿子,这一天工作怎么样?小蒲有时说还那样,有时说科长态度不好,干着憋气。夫妻就对他开导一番,仿佛离了小蒲,就无话可说了。万芬给裴琳珠打电话,约着一起散步。每次见面,裴琳珠都问,小蒲干得怎么样了?而万芬就问裴琳珠,和老肖的关系怎么样了?回答都是无奈的。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项姐终于回来了。

万芬迫不及待,让裴琳珠赶快预约。想起项姐那张笑脸,她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婚姻的人。裴琳珠找了个阴天不晒的日子,开着车,把万芬和项姐,拉到乡下。

“这是什么地方?”万芬看到一个失修的平房,一片山地。一路上,她问了几次裴琳珠,要把她们拉到哪里去,不是倒卖人口吧?裴琳珠就是不说。

这会儿,裴琳珠环视着这房子、这地,得意地望着她们。“这是我刚租下来的,租期三十年。”

项姐笑眯眯的,不说话。万芬说:“你要养猪,养羊,还是养狗?”

“我还没想好干什么,咱们先在这玩玩。”裴琳珠带着她们,在这块山地上转悠起来。

“乡下的空气就是好。”万芬抽着鼻子,吸着草香和泥土的气息。她知道裴琳珠倒腾房子,挣了些钱,看来是投到这里来了。她说:“你把房子修一修,种上一片果树,等退休了,就搬过来住,多好的日子。”这也是万芬自己向往的生活。

“退休的时候,谁知道怎么样呢,老肖那人……”裴琳珠没有再说下去。

三个女人,在草地上走着。附近的树林里,鸟的叫声传来。万芬又说:“是个好地方。”

裴琳珠突然兴奋起来。她说她突发奇想,将来若有更多的钱,就建几个处所,把儒释道三家集中在一起,她指着两山间的一处树林掩映的地方说:“那一片,建个小道观不错吧?”她看看项姐,项姐仍是笑眯眯,不说话。她又指着山腰上一个地方说:“那一片,建个小寺院。”她不需要别人应答,又指着山底一块平坦的地方说:“那一片,建一个小型学校,专门教《弟子规》《大学》《中庸》什么的,弘扬传统文化。”

万芬笑笑,不加评论。她知道裴琳珠,经常只有设想,没有行动的。偶尔,万芬也跟她说说佛法,也曾送给她经书和法师讲经的光碟,可她都没看,这阵子,大概是受了项姐的影响吧,对佛学兴趣大增。项姐倒是难得地说话了:“你这个想法挺有气魄,可你如何管理,如何让这三家和平共处呢?”

裴琳珠眨眨眼:“不是都在修行吗?都忍让一下不就行了吗?”

项姐仍是笑:“如果都能做到忍让,我们人世间早好了,就没有这么痛苦了。”

万芬趁机问:“项姐,我这辈子,没干过坏事,没害过别人,为什么却过着痛苦的生活?”

项姐笑着,话半天没出口。万芬等待着。裴琳珠建议坐一会儿,她们在一棵树旁停下来,各人找了合适的位置坐下。这时,项姐才说:“你内心有痛,有苦,说明你还有恶。”

万芬惊讶,与同样惊讶的裴琳珠,互相看了一眼。万芬的脸,转而涨红了。“我怎么是一个恶人呢?”

裴琳珠忙说:“项姐,万芬真的是个好人,她很善良。”

“内心无恶则无苦。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不是纯善的人,你既然内心有痛苦,说明你的内心有与这些痛苦相应的恶存在。不信你说说你的痛苦,我帮你分析一下。”

万芬有些气恼了,语气急躁地说起来。说收入少,从来没有随心所欲花过钱;说房子小,住得憋屈,不方便;说老蒲,说小蒲,说得眼泪直流。裴琳珠赶快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项姐笑眯眯地看着万芬:“你看你,收入少,但并没饿着,也没冻着。房子面积小了点,但毕竟是自己的,你们全家又没住到大街上。你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你内心对钱和房子有贪求心,这种贪求心就是恶。再说你老公和孩子,他们让你感到难受痛苦,说明你没有包容心。他们都有自己的思想和观点,为什么非要强求他们和你一致呢?不包容,就会心量狭隘,心量狭隘,也是一种恶。”

“啊?”万芬呆望着项姐和呆着脸的裴琳珠,互看一眼,又都去看项姐。挨了当头一棒,万芬心里仍不服,又说:“我觉得,我对他们够忍耐、够宽容的了……”

“你这样一说,又暴露了你的另一种恶,就是认为自己已经尽力了、自己是完整的人。人哪有完人啊。不去贪图什么,强求什么,放宽心量,无私无欲,怎么还有痛苦呢,只有安详。”项姐笑眯着脸,看着她们。

两个仍在迷途的女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羞愧地低下头。鸟叫使这一片山地更显清静。万芬鼓起勇气,打破这静。“项姐,也就是说,我要继续忍,像佛家说的,修忍辱?”

“对,要忍。你要解决心里的问题,要得到安详,就要忍,可你要忍得下去,就要明白道理。”

“什么道理?”万芬和裴琳珠,几乎同声问道。

“就是无所谓忍不忍,没有什么可忍的。”项姐看看两张满是疑惑的脸,又说,“一切都是前生欠的,你老老实实偿还就是了。”

万芬对佛学的了解并不深入,虽然平时说到蒲氏父子,她也是上辈子下辈子地联系,但认真起来,对什么轮回、三世因果,还是持怀疑态度。“怎么证明是前生欠的?人真的有前生,有来生吗?”

“你想想,还有别的能解释吗?对不了解的事,不要轻易否定。这话是钱学森说的,你可以到网上查。”

万芬和裴琳珠都笑了。万芬不再问什么,项姐也不再说什么。万芬望着项姐安详的面容,想起她的遭遇,觉得真是没有理由怀疑她。有一点,万芬是肯定的,要修心,修行,要控制自己,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住在天堂也没有用。

回到市内,天色灰灰的了,万芬和裴琳珠,想请项姐到一个餐馆吃素餐。项姐说,人生苦短,时间紧迫,别在外面晃了,还是抓紧修行吧。

万芬回到家里,老蒲还没回来,小蒲仍是歪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若在平时,她又会厌烦,但此时,她暗地里不由生起怜悯之心。老蒲发来短信,说晚上又有饭局。万芬平静地回复了,去厨房做饭。吃饭的时候,她不时瞟一下小蒲,不由地想,前生,她是谁,小蒲又是谁?小蒲,夹一筷子菜,看一眼电视,嘴里吧唧吧唧地响。

吃过饭,小蒲又看动物世界。万芬平静地洗了碗,洗了澡,对沙发上的小蒲说了一句“早点睡吧”,进了卧室。她倚靠在床头,将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书信集,抱在怀里,安静下来。她想起“回光返照”这个词,学佛后才知道,它其实是“自察自省”的意思,她返照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确在挑蒲氏父子的毛病,她心里有个好的标准、坏的标准,如果他们的行为符合自己的心愿和利益,她怎么会有痛苦呢?人啊,全都是在挑剔别人,她又想起她的钟点工体验,她没有得到安详,反而看到更多负面的东西,那老太太的挑剔和执着,那对同性恋小伙子的异态,还有莫医生的日益明显的情欲,以及她自己的隐隐的幻想。人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世俗生活的幻象中,迷失了自己。很多人不知道或者不承认这种迷失,万芬算是懂得了。不,只是“懂”,离“得”还远呢。

这一夜,她睡得极安详,老蒲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因为老蒲还在睡书房的地铺。

10

莫医生又来电话了。不是请万芬去做工,而是请吃饭,他是再也无法把万芬当作钟点工了。电话里,他的语调礼貌而轻柔,极富吸引力。

万芬婉拒了这诱惑。她说,这两天有事要忙,以后再联系。她明知道,没有以后了,不会再联系了。因为,她突然明白,女人的问题,无法用俗世的男人来解决。世上的女人,单身的,想有一个男人,有一个了,还会不满意,想有一个更好的,可是,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呢?单身的烦恼,变成了婚姻的烦恼,离去了一个,更好的那个,也变成新的烦恼。就像万芬,离开老蒲,没有了小蒲这个包袱,就真的清净了吗?根本的,还要从心灵上解决问题。所以,就是有十个百个莫医生,都没有用。想想自己,真是可笑,竟然企图换一个身份,用粗粝的工作方式和隐秘的刺激,来对抗现实生活的烦恼,可能吗?

所以,万芬步行去家附近的移动公司,换了新手机号。莫医生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回家开防盗门时,万芬吓了一跳,原来锁了三道锁的门,现在只有一道,钥匙扭一下就开了。家里进小偷了吗?她的心,急剧地慌乱起来,壮起胆子,轻手轻脚进屋,让门还开着。随后,惊慌变成了诧异,她看到小蒲正站在窗子前,看着外面。

“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回来啦?”

小蒲不敢看万芬。“我辞职了。”他懒散地坐到沙发上,低头看自己的脚。

“为什么?”

“我跟科长吵架了,再说这工作不好,不想干了。”

万芬想发作,说一通经济危机、工作难找的大道理,但她立刻想起项姐那笑眯眯的脸,那从容的神态,她的话还在耳边呢。“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保持安详,安详才会幸福。”万芬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只淡淡说一句:“那就慢慢再找个工作吧。”

她进了书房,关上门,给裴琳珠打电话,想让裴琳珠帮忙,再给小蒲找一个工作。可是裴琳珠的情绪听起来很低落。“你怎么啦?病了吗?”

“不是,万芬,你知道吗?你肯定想象不到,老肖离家出走了。”裴琳珠的眼泪,要顺着电话线流过来了。

“啊?!”万芬惊得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听着女友在那边抽泣,过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她今天总在问“为什么”。

“不知道,留了一个纸条,说他没事儿,不用找他。”

万芬明白裴琳珠的心情,虽然她和老肖吵闹着过,但老肖不是坏人,毕竟是少时夫妻,老来还是要做伴儿的,都没想到,老肖会来这一手。他是觉得儿子在国外上班,裴琳珠混得不错,有他无他,无所谓吧。但万芬是知道裴琳珠的心思的,等她老了,老肖做伴儿,总比没伴儿或后找的伴儿强得多吧?万芬一下子想到了裴琳珠的朋友,那个多年的努力白白付出,被继女挤走的会计师,还有会计师的朋友,那个看不起老公,老公要离婚,又失魂落魄的女人。她们真该想办法,解脱自己。万芬明知道自己的劝慰没用,还是勉力而为,并提醒裴琳珠,向项姐学习,好好修心。修行,这才是解脱之路。

裴琳珠说:“我现在改信基督了,昨天一个朋友带我去教堂,那感觉真好。”

“不矛盾,某种程度上是一回事。”

万芬没有问裴琳珠乡下的地,自然是不会有把儒释道放在一起的事了,不过,她有一个信仰总比没有好,不管信什么,但愿她忠于自己的选择。她也没有跟她说小蒲的事,以后她自然会知道了。

挂断电话,万芬听到客厅里,电视声又响起了,如果她不是坐在书房里,小蒲就会来上网打游戏。别人家的孩子,上大学第一年回来,就像变了个人,变得成熟活跃一些了,她奇怪,小蒲都毕业而且混了一年了,还是老样子。这样想的时候,她立刻警觉到,自己又在挑别人的毛病了。

往日的中午,只万芬一个人在家,她是不做午饭的,随便抓点什么吃就算了,但这个中午,她做了一顿简单的饭,与小蒲两人默默地吃。下午,她平心静气,在书房里写了篇短文。晚上,她一向是很认真做饭的,三个人吃饭,她要做四个菜。她正在厨房里忙的时候,老蒲回来了。老蒲习惯性地往厨房里探了下头,就去客厅放公文包,她听到父子俩在说话。因为正常的时候,小蒲是最后一个回家,老蒲自然要问小蒲是怎么回事,那么,他很快就知道什么了。果然,过了一会儿,老蒲到厨房里来帮忙。“这小子,真是的,你跟裴琳珠解释解释。”万芬淡淡地说:“没事。”往常,她又会觉得老蒲在纵容儿子,又会生气。

晚饭的桌上,也平安无事。老蒲还讲了在单位上网看到的新闻,一家三口还讨论了几句,谁都不提小蒲辞职的事。饭后,小蒲因为心虚,很快去洗碗了。老蒲提议,跟万芬出去散散步。万芬再次意识到,她退步的效果有多大,她在生活中一步步后退,只要她退,大家皆大欢喜,生活就平静了。两人在楼下碰到一个女邻居,女人用羡慕的口气说:“看你们,真浪漫。”他们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慢慢走去,路边几个饭店,门前都在忙烧烤,烟气挟着刺鼻的气味,飘散着,白色的塑料桌椅间坐满了人,酒店门上的霓虹灯,火红的,一片欲望蒸腾的景象。而街道上,大车小车,还在不断地往来,喷发着尾气。他们不时闭上嘴巴,屏着气,或用手捂着鼻子。他们没走多远,就返回了。

该就寝的时候,万芬先洗了澡,上床躺下了。她关了灯。黑暗中,她突然又想到了《婚姻规则》的最后一条,那些许的建议,也是让女人忍耐,其实,婚姻专家与佛法,在这一点上倒是一致的,但佛法更高明,佛法说要忍耐,是在明理的基础上,一个对生活、对生命不了解的人,生活就是痛苦的,明白了,才会心甘情愿地忍。明理之后的忍,是一种难以抵达的境界。她很清楚,她以前那些阶段性的忍耐,只是保持了不发作,把烦恼都怄在心窝里,让心难受,让血黏稠。这哪是真正的忍。

卧室的门,轻轻开了,老蒲摸进来,窸窸窣窣上了床,在万芬身边躺下。她没有动。她现在心里宽敞多了,放宽心量,用慈悲心,用宽容的目光看一切事物,心里的确舒服些了,仿佛很多的绳结,忽地被风吹开了,身外的事情,都不是问题了。可谁知道呢?过上一阵子,静心退转了,遇到一件什么破事,又会起烦恼,这就是凡夫的生活。老蒲把一只手搭在万芬的腰上,她仍是没有动,没有躲,也没有把老蒲的手扒拉掉。

从此,书房的地铺撤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他们这宿世的恩怨纠结,还没有完,不知谁欠了谁的债,这一世,一定要了结。

同类推荐
  • 大师讲堂学术经典:蔡元培讲读书

    大师讲堂学术经典:蔡元培讲读书

    蔡元培先生为促进中国现代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呕心沥血,开展进行了大量的工作,并留下了十分丰富的文化遗产。本书撷取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主要是蔡元培为自己的著译和同时代出版物所写的序跋、书评等文章。
  • 十万春花如梦里

    十万春花如梦里

    本书是一本饱含深情的散文集。著名作家肖复兴通过回忆自己与一代文坛大师、戏剧大家的交往,以及与父亲、生母、继母、姐弟之间的情感交织,呈现出那些经岁月沉淀而愈发厚重的真诚、美好、爱和感动。在艰苦岁月中,他们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着对作者的关爱。作者还在书中回忆了北大荒的知青岁月,记录下特殊岁月中珍贵的友谊,也记录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本书文笔细腻、贴近生活、情节丰富、感情真挚。
  • 新月派小全集:专等一个人(精装)

    新月派小全集:专等一个人(精装)

    《新月派小全集:专等一个人》是新月派诗选小全集中的一本,精选新月派代表诗人朱湘四本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及《永言集》中的诗歌百余首,以展现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丰富全面的诗歌面貌。朱湘擅长从古典诗词吸取养分,感情充沛,是新月派诗人代表。
  • 受益终生的精粹:受益终生的西学精粹

    受益终生的精粹:受益终生的西学精粹

    电影、诗歌、国学、西学、美术、文学、音乐、处世。从浩如烟海的这些人文艺术作品中,作者用精炼、经典的标准,以青少年的角度,拣选出‘篇篇美文、幅幅名画、一部部佳作、一首首名曲。集成使人终生受益的5个单册,另以代表中华智慧的诸子百‘家‘孑充满哲理的西方先贤大师名言名篇编辑成《国学精粹》、《西学糟粹》,这既是了解学习人类人文艺术的上佳之作,也是必不可少的家藏书籍。
  • 换一个角度去思考

    换一个角度去思考

    《换一个角度去思考》是一部散文随笔集,作者张焕军将多年来对生活中的人与事的感悟用文字记录下来,结集成册。书中共收录了47篇文章,内容既有对生活的理解与思考,也有对老人与子女的亲情流露,还有对当下社会正能量的弘扬。作者从一件小事,一个细节,一次经历体现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哲学思考。文字朴实,贴近生活。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当学霸遇上签到系统

    当学霸遇上签到系统

    高考结束的杨无心,以680分考上985学校江城大学,却在即将报告的一天遇到了签到系统,嗯?叮--奖励……
  • 秦鹤岚

    秦鹤岚

    (一部历史科幻武侠小说)要离毁容吞炭,荆轲易水惜别。一生长长短短,或平凡,或庸俗。如果没有开挂的本领,就是一个平凡人,那该如何在暗藏风云的王朝,登上巅峰?一颗携带着高级文明的陨石坠落战国,改变了时事。直至多年以后,一个少年揭开了迷雾。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波涛汹涌。看穿世事,留下最后的温暖于心间。剑微凉,书已黄,一世痴狂赴衷肠。死与生,两茫茫,万里江山笑沧桑。边疆金戈铁马,摇曳灯火阑珊。金虎弓,白羽箭,血色末花满胸膛。鬓微霜,铁甲亮,事了扶衣功名藏。生生死死,不必伤,君不见,百花败尽尤微香。胜胜负负,不必讲,君不见,英气褪尽尤徜徉。自古秦地多雾岚,鹤鸣九天鱼跃渊。
  • 极品方丈

    极品方丈

    修真方丈误入都市,苦心修行,偏偏美女如云彩,妖娆女孩,美丽女警,可爱妹妹,美丽少妇,纷纷而来,戏美女,破迷案,斗国际大佬。暧昧无限,热血沸腾,冷静推理,绝对与众不同!别样精彩,等待你。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宝贝老婆宠上天

    宝贝老婆宠上天

    六年前,一场火灾烧去了萧云初对叶浩辰所有的爱。六年后,带着一对龙凤胎霸气归来。
  • 点食成金菜品

    点食成金菜品

    饮食不当,可以让你吃出疾病,被送进医院;饮食合理,可以令你吃出好气色,延年益寿。吃,是个大学问!吃,是个大问题!编者倾心打造放心饮食第一书!教你练就点食成金的本领,助你成就健康人生。多吃肉与多吃素,到底哪种生活方式更健康?菜场上价廉物美却被人忽略的好东西究竟是什么?吃好喝好为何依然疾病缠身?苦心搭配为何孩子发育不良?答案尽在此书中。
  • 捡个王爷游四方

    捡个王爷游四方

    人家穿越她也穿越,可为毛人家穿越不是公主便是小姐,最不济也是个农门之女,可她却穿成老虎的食物。人家穿越要多劲爆有多劲爆,不是爆炸就是车祸,怎么到了她这儿却是被无良父母给坑的穿了?!还有这个一脸酷酷的总爱找茬的男人是怎么回事,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姑奶奶就不敢揍你了……1对1宠文,智商在线,情商掉线的女主与智商情商均在线的男主将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欢迎大神们入坑!安利一下妖妖的另一本书《鬼王心尖宠:绝色小妖妃》本书包月用户免费,没有固定模式,想哪写哪,欢迎大神们入坑。^ω^
  • 特种部队:从官二代到铁血特种精英

    特种部队:从官二代到铁血特种精英

    他们与死神亲吻,在枪林弹雨里浴血拼杀;他们与绝望共处,从残酷战斗中艰难崛起。一场场的射击、格斗、武装泅渡成就他们的钢铁身躯,一次次的狙击、侦察、反恐任务锻造他们的坚韧与彪悍。只有经历无数子弹与硝烟的磨砺,埋藏儿女情长,割断柔肠犹豫,他们才能穿行于丛山峻岭,飞翔于蓝天之上,成为一名真正的特种空降兵。梁伟军就用自己的铁血青春证明了这个奇迹。利用父亲在军方的关系,他进入部队,起初他吊儿郎当、惹是生非,后来,终于在一次口角中明白真正的特中空降兵身上那种凛然尖锐的杀气从何而来。从此,加入敢死队,参加尖刀连,演习对抗,高空跳伞训练,解救被劫持油轮,参加对敌战斗……梁伟军久经淬炼,生死起伏……翻开这本书,透过枪林弹雨、残酷厮杀,见证中国首批特种空降兵的铁血成长历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