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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雾

少年钻进车,在副驾位置坐定,把书包抱在怀里。“去橡山中学。”他绷着小脸儿,望着前方。

夏芳茁皱起眉头。“小家伙,你上学迟到了,也太晚了吧,半头晌了。”不过,她的方向盘有了方向,不必犹豫踌躇了。从儿子伊扬上学的一中出来,她就在长江大街上慢慢蹓,没有载到客人,快到与光华路相交的十字路口时,她发起愁来。跑了十几年出租车,每天都如此,一到十字路口,就难以决断向左转还是向右转,还是直行,谁会知道,决断前行的方向是如此费心。这见鬼的大雾,又加重了她的犹疑。就这么犹豫一下,来不及变道了,只好继续前行,下一个路口应该是上海路,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路,她既不想向左,也不想向右,这么大的雾,不堵车才怪,就在这长江大街上一直往前蹓着吧,她心里正郁闷,昨晚休息得也不好。可是快到公交站点时,这个少年冲她抬了下手。

去橡山中学就得在前面的上海路右转,她对少年说:“恐怕得堵,昨晚写作业睡得太晚?”她早晨经常遇到几个孩子拼车去上学,这孩子单独打车,就是因为迟到吧。

“嗯。”少年扭头瞟一眼女司机,又看向前方了。

夏芳茁看出,这是个内向的孩子,不爱跟人交流。看上去,他年纪跟伊扬差不多大小,尖瘦的脸,苍白的,个头不高,没穿校服,穿的是瘦窄的牛仔裤,黑色白字母T恤衫,紧绷绷的,是那种发廊里为客人服务的小男生的样子。这可不是她喜欢的男孩形象,即使他还没来得急长得高大壮实,也应该虎头虎脑,衣着宽松大方,她喜欢这样的男孩子。小时候,农村的男孩差不多都这样,皮实健康,这一代的男孩大不相同,都退化了,伊扬也没达到这个标准,但比他强。但她还是表扬了他一句:“你知道写作业,还行。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他连作业也不写,还谈恋爱。”

话一出口,一块乌云又压上心头。一大早,她就赶到儿子学校,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丢尽了脸。学校教学楼墙上,挂着严肃周正的大字块儿:“读书改变命运,习惯成就人生”。另一个楼上又是“立君子品,做有德人”。可这有用吗?孩子们看进心里去了吗?一个月里,她这是第二次被教导主任叫来学校了。第一次,伊扬的班主任给她看手机拍的课堂照片,一张上面,伊扬做着“思想者”的造型,却不是思考,而是发呆;另一张,他正回头跟一个女孩子说话。她很快知道,这女孩就是儿子的女朋友,叫谭郁菁。两个孩子从不同的初中考入这所高中的同一个班级,开学第一天就对上了眼儿,半个月的军训,这女孩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儿,给伊扬擦汗,抹防晒霜。她惊诧,不安。本来以为儿子懂事了,要开始新的人生了呢。要知道,伊扬上初中的时候,从来不做作业,数学、物理能考满分,其他功课都不及格,能考入重点高中,是他的聪明和运气,考大学就没这么简单了呀。那天晚上,她严厉警告儿子,你的父母都是开出租的,没有能力给你一个顺溜的人生,一切要靠你自己的努力!父母能做的,就是把你生在城市里,满足你的物质需求。可是,什么话能挡得住初恋呢?伊扬竟然把谭郁菁带回家来了,她跟女孩也谈了,大道理都讲了,丁点用都没有。女孩又来过几次,每次来都躲在伊扬的房间里,不知两人在做什么。夏芳茁扒在只有一窄条玻璃的门上看,可玻璃是磨沙的,看不清楚,她找出放大镜看,仍是什么也看不清,急出一头大汗。照此下去,这孩子还有前途吗?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夏芳茁和儿子并排坐着,她的脑门上一层汗。教导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数落着伊扬的所作所为。过耳难忘的是,最近一次地理公开课,那么多的老师听课,地理老师提问他世界上有哪几大洲,他竟然嘻皮地说:“有蔬菜粥、皮蛋粥、瘦肉粥……”哄堂大笑中,地理老师的脸腾地红了,又白了,下课就告到教导主任那里。夏芳茁听了,简直无地自容,不满地瞥一眼儿子。伊扬满不在乎,一笑。教导主任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夏芳茁,照片上,伊扬正去啄谭郁菁的脸。她正不知所措,伊扬夺过照片跳起来,冲着教导主任说:“你们偷拍,侵权!”“侵权?学校还要把照片贴到宣传板上示众去呢。”夏芳茁急忙跟教导主任求情,教导主任又扔出一句狠话:“如果方伊扬再这样下去,你们就另找学校吧。”

夏芳茁没跟儿子说一句话,也没看他一眼,就离开了学校。打昨天接到班主任电话,通知她去一趟学校,她就憋着一肚子的火和话,等晚上跟丈夫老方交了车,回家做好饭,又等儿子下晚自习回来,她一直琢磨着话该怎么说。厨房里的活都做完后,她进了伊扬的房间,打算长谈深谈狠谈。可她一眼看见他学习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盒,装满了粉红色的石榴粒,便随手拿起一粒丢进嘴里,问道:“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石榴?”伊扬正发短信,头也不抬,淡淡一句:“谭郁菁给我带的。”石榴酸甜,夏芳茁正要再拿一粒,手停在半空,心里“咯噔”一声。谭郁菁一粒粒将石榴剥了这一盒子,花费了多少心思啊!反过来,伊扬为这女孩儿也花了不少心思吧?做母亲的,第一感觉是被儿子抛弃了,她要失去他了,养了他这么多年,这么轻易的就被一个女孩子抢走了。接着,是深深的担忧——这孩子要完了。压抑的火气腾地蹿上头顶,她冲着伊扬吼起来,那些话实在没有新意,是任何一个教训儿子的母亲都要说到,一般人都会想到的。到头来,嘴不解气,手也来帮忙了,她的手不由地挥起,将那盒石榴籽迅疾利落地扫到地上,粉星四面八方射出,一地落樱。伊扬惊愕地看着母亲,缓了一下,“嗖”地弹跳起来,夏芳茁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觉得脖子被牢牢掐住了……

想到此,她腾出一只手摸了一下脖子,明显觉出喉咙那里仍然不舒服,掐过她脖子的那双手仿佛刚撤去,那紧紧的窒息的感觉仍很清晰。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儿子的曾经让她亲不够的手,是在她的肚子里成形的,经过她十六年的辛苦抚育长大的手。那双手细弱的,却也很有些力道了,她的喉咙部位瞬间痒一下,马上就闷痛起来,她想咳却咳不出,只大张着眼睛,看着儿子的脸,惊惧,绝望。因为喘不过来气了,她挣扎起来,那双负罪的手才松开抽离。她弯下腰,拼命地咳着,眼泪渗出眼窝,越涌越多,将她冲离儿子的卧室。

想起这些,夏芳茁叹息一声,少年又扭头看她一眼,但眼神只是实落了几秒钟,就马上虚弱地挪开了。他在努力看着前方。前面几十米远,都让大雾蒙住,不见任何东西了,近处的楼房和树木,也都蒙了一层白纱似的,已经是第四天了。每天下午的时候淡下来,早晨又积得浓厚。她以为今天该散了,看样子没谱儿。老天这是怎么了?海滨城市多雾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向半日就散去的雾,这回真是罩得严实,长久,跟天地堵气似的。大雾弥漫着,纠缠着,渗透了城区的每个角落,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旨意,决心要淹没掉人们的生活,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再不散去,大概会有一些人要疯掉。也不知怎么了,现在的雾天越来越多了,那些研究气候的专家说,跟大气污染有关,夏芳茁觉得,跟人心也有关。多少人都迷茫呢,心里不清爽,感召来这些阻挡视线的障碍。

这会儿,雾气似乎比早晨淡一些了,能见度仍然很差,少年盯着前面,看什么正起劲呢?她心里一笑,方向盘在她手里,他干吗要那么紧张?看路是她的事。“这雾就算不走了,我儿子说,这可能是人类大劫难的开始,你说呢,你怎么看?”

“可能吧。”少年把手捂在书包上。

潮湿的雾,竟有种干燥的土腥味,她便关上了车窗。“你怕不怕,你希望有这一天吗?”她想逗他多说两句话,作为一个孩子,他太缺乏阳光了。

少年向右扭头,看街边朦胧的建筑和树。“怕也没用,反正大家都一样。”

这小家伙,倒淡定!也是,什么事一旦变成共同的事情,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何况这还只是个虚无飘渺的预测,一切照旧。只是,就她的行业来说,因为大雾,有些出租车司机怕出事,不出车了。她舍不得停工,一双儿女,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刚上高中,正需要钱呢。出租车的生意比不得十年前了,油价涨,公交车发达了,私家车也多了,减损了出租车的生意。她开白班,老方开夜班,两个人忙着,不敢松懈。可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来,她心里也发虚呢,在大雾中开车,她总能听到“砰”的一声响,然后是车主们的争吵,有时她会看到某个路段被封死了,摩托车倒在地上,地上汪着一滩血,零件散在周围,而小轿车的车窗碎了,碎玻璃的尖角让人心颤。夏天的时候,她送一个客人去机场,在高速公路赶上一场突来的大雾,十几辆车追尾,拧麻花似的挤在一起,一辆银色轿车,完全被挤瘪了,整个三厢车体被挤得不到两米长,一辆大挂车撞在前面的大车的挂斗上,副驾驶部分深深地凹了进去,司机正卡在座位上,疼得哭天喊地。整个一条高速路,每隔十几米便是一个追尾,一路散着碎玻璃、前保险杠、车灯什么的,基本上没有一辆完好的车了。她的心发抖,手也发抖。从那以后,她绝不再去跑高速路了。

可她不能不出车啊,她可以不跑那么远,但她不能不跑。只要跑着,就要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冷漠的,面善的,暗藏歹意的,甚至凶相毕露的。这一点,比简单的车祸还可怕,还可忧。这就是女人开出租车的凶险。为此,从她十年前开上出租车的那天起,就再也没穿过裙子,没烫过头发。她长得不漂亮,但也不难看,若是有个文静的职业,衣着上再倒饬倒饬,女人味也不差多少,可她这十年努力做的,就是要去掉女人味,以泼辣、野性的面目示人,幸好她一米六八的个头,近几年又发胖,吨位增加了,对那种醉汉或包藏祸心的男人,也是一种威慑。以她多年的经验看,大部分男乘客的骚扰,都仅限于嘴上痛快,敢认真动手的没几个,但借酒壮胆儿,摸手拍大腿的人却不在少数。虽然没出什么大事,这样也够烦的。一辆出租车,就是一个微小的社会,车门一关,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不管拉上一个什么人,她都得独自面对,而且每换一个人进来,就是一个不同的气场,就得重新调和车内的氛围。每个人进来都带进一个未知数,一个悬念。她真的感到孤单无助。

身边这个小东西,气色一直很阴郁,大雾里车跑不起来,两个人若都闷着,未免尴尬。所以夏芳茁接着前面的话说:“也是啊,我们无所谓了,你们还太年轻。不过,你们也享了福了,一家就一个孩子,好吃的,好穿的,都给了你们,四个老人一齐宠着,想要什么,父母头拱地也去弄,想尽办法让你们上好学校,我们小时候……”

“你们小时候,”少年突然打断了她,“你们那时多好啊,没那么多作业,吃的玩的东西都是绿色的,我们这时,都成了化学的、塑料的了。”

夏芳茁笑笑。她也这样对伊扬说过,伊扬也是这样对她说的。这世界,大人的思维差不多,孩子的思维也都差不多。这两大阵营,从来就不可能是一致的。“可是,你们现在条件多好啊,什么都不用管,好好学习就行了,上大学也不是什么难事了,毕业好好工作,跟我们过得是完全不同的日子。”

“上大学,上大学,你们大人就知道上大学,大学是那么容易考的吗?我们都要累死了!”少年不满地瞥她一眼。

她发觉了少年的火气,叹一声:“也是,你们也有你们的压力。”她没有把全部的话都说出来,实在讲,现在的中学生的确是压力最大、生活最紧张的、每一天都没个放松的时候。家长虽然有时可以喝点茶水,看一眼电视,可谁又敢真的放松啊,你松一松,放任自己的孩子一下,别人的孩子就赶到前面去了,把机会都抢跑了。这个社会流行的是竞争,不培养抢的精神和能力,哪有出路啊。

人心忐忑,大雾却安详淡定,看不出散开的迹象,雾中的一切影影绰绰的,城市的运转变得慢吞吞,各色的车辆都小心缓慢地移动着,并且开始拥堵,不得不走走停停。以往这样的时刻,或者停在哪里等客,或者在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夏芳茁都是在看书。这当然不是她有多么刻苦,或者是装样子,而是为了避开不良男客乱搭讪,实在也是她喜欢阅读这一高雅的行为。小时候,她是喜欢上学的,可惜只到初中毕业,就不得不中断学业,进城来谋生了。但她没忘了阅读,也没有什么目标,抓到什么就看什么。她看得最多的,还是文摘类的杂志,再就是报纸上的连载,这类文字当然不能给她多么深刻的思想,多么远的见识,可也使她头脑里开了一扇窗口,心地里开了扇门,有阳光或者月光洒进来,她不至于糊涂麻木或者浑浑噩噩。此刻,在这样的大雾中,她无法静心看书。她看一眼天空,灰白的,没有太阳,光线却也够用,只是心力不够用。她要顾及安全,也盘算着拉上几个活儿,中午再赶到火车站去接女儿伊雯,这孩子最近心情不好,非要回家来度国庆节长假。机场关闭,高速路也关了,大部分旅客只能走铁路,又是假期前的出行高峰,火车上该是多么拥挤,她为女儿担心呢。

车过一个公交车站点,夏芳茁看到那里一片杂乱的人影,等车的人比好天气里多多了,因为很多有私家车的人,为了自己和爱车的安全,不开了,顾不得尊严,准备挤公共汽车,准备被别人踩脚,被别人顶屁股了。也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雾中那么多的影子挤在一起,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忽然想起以前在哪本文摘杂志上看过的一篇文章,说的是衡阳大战,国军与日军的一场战役,赶上弥天大雾,两军混战,分不清敌我,我方士兵像盲人一样,伸手抓出去,摸到的衣服是卡其布料的,就知道抓到的是日本兵,就一刀捅进去,看不见血,叫声一片。她心里颤一下,仿佛那场战斗就在身边。

眼前,和平年代里的人们,在这场大雾中,没有刺刀的逼迫,该有多么幸福,却是麻木的,游魂一般。人群的后边,是比公交站牌大了几十倍的广告宣传牌,分成了三个区块,左边是“曙光男科”,中间是“移动公司”,右边是“阳光大妇科”。字块是张扬的,强调性的,既使隔着白纱般的雾气,仍辨得出来。夏芳茁兀自莞尔一笑。三块广告,三个内容,真是高度概括了现代人的生活状态:通信的发达,情欲物欲的放纵,精神和身体的不堪承受。

另外还有,环境污染,频发的自然灾害,人为的灾难,飞机掉下来,矿井里埋了人,谁谁杀了人,谁谁跳了楼,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不会再让人惊诧。社会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她一个小出租车司机是不懂的,她为这大环境感到沮丧,这可不是矫情,也不是她平日里读点文字,就匹夫有责,煞有介事地忧国忧民,想到儿子伊扬,她心里一片灰暗。要不是有女儿伊雯,她简直一点精神都没有了。孩子还小的那些年里,她的生活有奔头,很多人家只一个孩子,而她当时在农村,第一胎是女孩儿,政策允许生了二胎,儿女双全,多好的福气,为什么不好好往前奔呢?可是,孩子大了,问题就来了,真应了那句话,儿大不由娘。她没想到,儿子这么早就不是她的了。想到这点,她心口堵得慌,不愿再想下去了。

大雾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人变得斯文了,很多人不开车的时候显得多文明似的,开上车后就脾气大起来,抢行、超速、违规超车、变道,气得人想骂娘。大雾中的车主们规矩多了,谁都知道不跟老天爷较劲了,都耐着性子,慢慢往前蹭。光是一个公交站点就过了半天。夏芳茁瞥见,那个盲人,又坐在那广告牌前了,是自带的小马扎,仍是戴着前进帽,二胡架在腿上,脚前一个破铁盒。他经常坐在那里,用他那把音色粗劣的二胡,拉扯着他心中的欢乐或悲凉,也为这城市增添着噪音,仿佛玩童在明净的玻璃上划道道。谁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呢?坐公交车?步行?不过,这大雾对他是不存在的,这种天气,能一如既往自如行动的,就是盲人了。有意味的是,他此刻拉的曲子是《今天是个好日子》,声音潮湿而生涩。

夏芳茁苦笑一下。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她在上海路口转弯后,稍稍提了点速度,怕这少年着急。但前行了一段路,不得不停下来,前面堵车了。又是车祸?现在威胁人类安全的事情太多了,车祸已经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灾难。她目光右拐一下,瞄一眼少年,见他脸上有了不安的神色,伸长脖子向前望着。

她也精神高度集中地望着前面。左前方,影影绰绰的,是市政府大楼,背倚青山,俯察众生,很有大衙门的风范。楼本身也就六七层的样子,但座落的位置很高,门前好几个阶段的台阶布下来,如果不走车道,就从这台阶爬上去,真像朝圣一样。这强化了它的威严,也加重了老百姓的胆怯。二十年前,这是这个城市里最好、最现代的建筑,但现在,如果不是位置高高在上的话,其实也很普通了。她亲眼见到,无数的高楼耸立起来,街道不断地挖开,或加宽修整,或下进煤气暖气管道和电缆,这辈子她没去过几个地方,只看看这个城市,就知道社会发展了,人类进步了,方方面面都改善了,可人们还是觉得水深火热,还是心里不痛快。这是怎么回事呢?

车终于能往前开了,她看到政府广场靠近马路的地段,站了些警察,几台警车就停靠在广场边上。广场的雾里,站了几十个老年人,不用说,又是上访的,刚才是他们在过马路吧。常年开车满街跑,她经常在这里见到上访的人群,不是因为拆迁,就是因为企业改革,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一群老年人上访可不多见,前不久她遇到过一次,据说是一些老退伍军人,当年他们选择进了效益好的工厂,拿着高工资,过了些年,经过河东河西的变迁,那些厂都不行了,他们嫌退休金少,要求政府给解决问题。她轻叹一声。一直以为,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孩子、青年人、中年人,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就那些五六十岁的刚退休的公务员,幸福指数最高,他们拿着仍多于普通人正常上班的工资,每天耍耍剑,打打太极,跳跳扇子舞,他们不能代表全体老百姓的幸福指数,现在看,他们也不能代表全体老人的幸福指数。广场上这些老人,就是上次那些人吧,问题没解决,又来了。不知串联了多久呢,这把年纪,心都冷却了,不是心中万般不平,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的。只是,怎么赶上这见鬼的天呢。

过了这段路,又可以加点速度,悠着跑了上十分钟,橡山中学隐约可见了。少年不爱多说话,这半天夏芳茁也就没再理他。可这时,他却打开书包,手伸进去摸一下。“遭了,我忘带英语书了,我得回家拿。”少年转过脸,眼神里发出求助的信号。

“今天有英语课?”

“上午最后一节就是。”

夏芳茁减速,在路边停了车,扭头看看路况,准备回转。

“不是回家,我想起来了,书在我姥姥家,昨天晚上跟我妈去吃饭落在那了。”少年的手仍插在书包里,瞟一眼女司机,目光垂在书包上。

“好吧,你姥姥家在哪儿?”

“青城小区。”

这可有点远,夏芳茁知道那个小区,是由一个村子改造的。她瞟一眼少年说:“你妈给你多少钱打的?可别欠我的。”她一脚油门,车继续往前走。

少年没吭声。她又问:“你爸你妈都是干什么的?”

“我没爸!”少年的语气有点烦躁。

这孩子,是真的没爸,还是不愿谈起?她隐约感到,这是个有问题的孩子。如果他有父亲,也是跟父亲不和的,就像伊扬跟他爸。老方这人,一起搭伙过了这么多年,她品得透明白,这男人,心不坏,就是脾气爆,两个孩子都躲着他。就是她这个做妻子的,也不敢跟他较真。从傍晚五点接班,老方一般要到下半夜两三点才回来。夜里十点以后才是出租车挣钱的好时机,那些从歌厅出来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开着车,哪还有公交车可坐。客人如果是跨区的,比如从北新区到南新区,中间隔着一个老城区,线路长,只要拉两个活儿,就赚了,就可以安心回家。有时老方把客人送到南新区,还可以顺便到火车站去守半夜来的火车,拉上一个客人,回到老城区才收工。从这点说,老方是辛苦的。他跑这半个夜晚,比她跑一个白天赚得多。所以,她不敢吵着他。他若睡不好觉,那脾气就够人受的。有些事情得瞒着他,比如昨天晚上,做儿子的,掐了母亲的脖子。老方从来都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管儿子也认下失败了,但是这样忤逆的事,做父亲的是要站出来主持公道的,以他的脾气,定要拿老拳说话。这老拳,教训一个缺乏体力锻炼的苍白的少年,目前还满够用的。她不愿看到那样的场面,以及可能跟随而来的后果。

说起老方,夏芳茁也是一肚子怨言。她跟他是媒人介绍的,他还比她小了两岁,一直都是她照顾他,侍候他。她原来在企业开大货车,那时候干什么都要强,不想落在别人后头,显得挺能耐的,他就觉得她没什么可让他照顾的,什么都不管不问,连生孩子都不问一句。一个闺女,一个儿子,他连尿布都没洗过一块。和他一块儿过了二十多年了,就没有一句体己话,顶多就是吃饭了,啊,吃饭了,生人一样,没啥意思。大前天早上,天刚亮,老方起来上厕所,回来站在窗前惊呼:“天啊,老夏,你快来看!”她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啦?”他说:“你现在光着身子站在窗这儿,我都不管你,你看看。”她便爬起来,来到窗口,发现一片灰,什么也看不到,窗口被厚厚的塑料膜封住了似的,连对面的楼房都没影。老方嘀咕了一句:“我半夜收车回来,还没有呢。”便又回到床上睡了。他就是不说“雾大别出车了”,或者“雾大注意安全啊”之类的话,跟他过得什么劲呢。

车子过了橡山中学,继续往前开着,城市隐藏在灰幕的后面,但她了解它。她在这儿生活二十多年了,知道哪座楼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哪条街道改造了,哪个村被吞并了。它原来巴掌大,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就转遍了,现在她开着出租车也要一个小时才能从一头跑到另一头。上百万的人,在这里安身立命,看上去也还秩序井然,但从她的行业角度,也经常能见到一些大家都想得出或者听说过的不和谐的事情。老方在夜晚见得更多吧,所以他的脾气更坏了?

夏芳茁又试着问少年:“你妈是怎么回事,早晨不叫你起床吗?”

少年盯着自己的书包,不吭声。

出租车左转,又往前开了一会儿,出了闹市区,在一段由开发商圈起但还没起用的空旷地带,少年慢慢地把手又伸进书包,呼吸急促起来。

“孩子,哪儿不舒服吗?”夏芳茁瞥一眼少年,又看着前面的路。

少年仍是不吭声,肩膀耸起,勾着背。夏芳茁又看他一眼,“不行我送你去医院吧。”

少年像是突下决心,手从书包里猛然抽出,瞬间,一道亮光闪过,夏芳茁感觉右侧腰有个尖硬的东西顶上来。“往那个小路上开!”他摆下头,目光陡地凶狠起来,盯着她。

夏芳茁抖动一下,一个急刹车,惊愕地看着少年。这孩子是要抢劫吗?她可一点也没想到。她后悔没有安装护栏,开了这么多年的出租,还没遇到这种事,这个城市的治安相对还不错,也就忽略了。

“我让你往那边开!”少年的口气有点不耐烦。

夏芳茁慌忙又启动了车子。那边的空地堆了些建筑垃圾,那小道显然是送垃圾的车轧出来的。离开大路到了那里,大路上的人因为雾气就看不见这辆车了。她感觉自己的胳膊和腿都虚了,血液忙着供应心脏的剧跳,脑子也飞速地转。突然,她腾地火起,因为腰间的刀,又让她想起昨晚脖子被掐过的感觉。这些小兔崽子,父母供他们吃穿,供他们上学,操碎了心,看看他们都干了什么!她想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念头一出来,她倒不觉得怕了,脑子冷静了许多,当她发现少年的手在抖动,心里就更有底了。但她要找机会,刀还在她腰上,她知道不能硬来。

“孩子,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遇到困难了,说出来,看阿姨能不能帮你。”她尽量把声音放得轻柔些。

“快往前开!”少年盯着前方,生怕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崩溃似的。

车在不平的土路上扭来扭去,她盯着路面,平静地说:“孩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想你是个好孩子,肯定是有天大的困难才走这一步,相信阿姨,说出来吧。”

“我不相信,往前走!”

“孩子,要不你下车吧,我不收你钱了。我也有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所以,我也不报警了,你把刀拿开。”

少年喊道:“停车!把钱拿出来,我要钱!”

车停了。少年盯着夏芳茁,表情极度紧张,一脑门的汗。她忽然觉得,这可恶的少年,却也很可怜呢。“唉,傻孩子,我哪有什么钱?我一大早让儿子的老师叫去训话,从学校出来就碰到你。你妈是干什么的,她要知道你这样,该多伤心呀。”

少年手里的刀大幅度抖了一下,又顶住了她。

“别啰嗦,快点儿!”

“好,好。你别急。”

看起来这少年是不想吃软的了,夏芳茁装作很害怕的样子,眼睛看着少年,左手伸向座底,摸索了几下,突然拿出一个带喷嘴的瓶子,向少年的脸上猛喷。哧——哧——哧——鲜红的辣椒水,形成密集的射线,封锁了少年的眼睛。他大叫着,两手捂脸,刀滑落到她的脚边。她快速拿起刀,敏捷地冲出驾驶室,跑到另一面打开车门,将少年拖下车,对着他的屁股一阵猛踢。

“你个小兔崽子,叫你不干好事,小小年纪就出来抢钱,也不看看你有多少本事!你说说,你们这些人,缺吃了还是缺穿了?多少钱才够花的?怎么就不好好学习,跑出来干这事?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她一句话跟着一脚,一手刀,一手瓶子,舞动着。

少年被辣得睁不开眼睛,一直抱着头,无力招架。怕他缓过来反抗,她又把瓶子对着他的脸,“哧”了两下,继续踢他的屁股和腿。想起昨天晚上伊扬的行为,她的脚特别利索,她把全部的复杂情绪,都倾泄在这少年身上。少年只顾捂着眼睛大叫。“阿姨,我不是坏人,我是为了爱情呀!我跟我女朋友同年同月同日生,多巧多好啊,可她父母不同意,我妈也不同意,我要弄点钱,带着她远走高飞。我今天必须弄到钱。”少年哀哭起来。

夏芳茁愣住,又一个早恋的,她简直无语。这已成了普遍现象?还有电视。老家村子里有个傻子,三十多岁时还是光棍,过得好好的,自从家里有了电视,看电视剧里的人亲嘴,他开了窍,整天吵着跟父母要媳妇。由此,她明白电视的强大催发作用。如今什么事都讲求个快和早,可快和早跟很多事情又构成了矛盾,怎么解决?没有灵丹妙药,只能发急。这少年是不是也让家长逼急了?要是伊扬也玩这一套怎么办?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阿姨,我女朋友叫毛静,她正在大华旅馆等着我。”

“你们这些讨债的!”

她恨恨地最后踢出总结性的一脚,返身跑回车上,开起就跑,上了主道,看看后视镜,那少年没有追上来,才放慢了速度。这时她才顾得上仔细看一眼少年的那把刀,是把中号水果刀。她长吁一口气,将刀子丢进工具箱。

惊魂一幕,让夏芳茁感到浑身虚脱。她庆幸,自己这身板还可以呀,还蛮有力气的,化解了一劫。她忽然有方便的需要,不是因为喝水多了,而是惊吓的缘故。多年跑出租的人,大都肾不好,不敢多喝水,拉着客人跑在路上,有了尿也不能停下来去方便,只能憋着,时间久了,肾功能就弱了。她知道附近有个加油站,便朝那开去。

方便完了,洗好手,她没有马上离开卫生间,而是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给老方打电话。她的手指在发抖,她想跟他说说刚才的惊吓,那样心里会好受些,就像吃了有毒的东西,吐出来就好了。而且,她也有接受安抚的需要,日常生活中,老方不是那样的人,但刚才的事件可不是家庭琐事,她再粗拉,再能扛,也是女人。可号码没拨完,她又停下来了,怕老方还睡着没起来。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快十点了,他应该起来了。于是又重新按那些小小的键子。铃声是“月光下的凤尾竹”,响了有半分钟。这使她有时间改变主意,不跟老方说实话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了有什么用呢?还让他担一份心,等晚上再告诉他吧。老方终于接了电话,她听到里面传来麻将声。这是老方如今唯一的嗜好,不出车时就跟小区里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在其中一家的储藏室里搓麻将。

“干吗?”老方有点不耐烦。

夏芳茁顿一下,说:“你看我给留的纸条了吗?别忘了买菜做饭,别忘了买伊雯爱吃的螃蟹。一会儿我就去火车站接她。”

“知道,真啰嗦!”老方挂断了电话。

这琐屑的事,家常的话,有效地使她恢复了一些常态,感受到人间烟火的亲切,但她也有些失落。老方永远都说不出一句关切的话,她平时很少给他打电话,这会儿接到她电话,他不觉得奇怪吗?这个城市的治安相对不错,是他永远想不到她会遇到麻烦的理由?说到底,他就那么个人,从不觉得自己的老婆弱小,也需要保护。可他不知道,再高大的女人也是女人,甚至比娇小的女人心思更敏感。

定下神来,夏芳茁开车去了少年说的大华旅馆,果真有个女孩儿,在小厅堂的沙发上等待,玩弄着手机,还吃着炸薯片。她走过去问:“小闺女,你是不是叫毛静?”女孩儿一脸稚气,眨巴着清纯的大眼睛,点点头。“阿姨,什么事?”

夏芳茁一阵心痛,调头就走。到了门口,又返回来,从裤袋掏出二十元钱塞到女孩手里,够她打车的。“孩子,快回家吧。他不来了。”她匆匆离去,不忍多看一眼那张纯真无辜的脸。她开始理解儿子昨天晚上的暴怒。那粉红的晶莹的情感,哪里承受得了世俗的粗暴。如今,世上的感情,最真最纯的,怕只是这少男少女的初恋了,却是出现在多么不合时宜的时间里!她重新发动车子,向火车站行进。女儿假期一般都是跟同学去参加社会实践,这次回来怕是有原因的,这孩子失恋了,她看到伊雯QQ上的签名是:“我再也不会把心痛给你看!”女孩在大学里结束了她的纯情时代。

大雾仍然笼罩着,一片灰白。

附记:分开讲,本文中两个少年的故事都是真实的,我以一个虚构的人物将两个故事熔于一炉,也是在尝试拨开成人世界的迷雾。“早恋”的命名,扭曲了什么,掩盖了什么?大雾中穿行的人们,请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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