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跟水墨有缘,徐渭、八大山人、白石老人都喜画之。鲶鱼在塘底,不轻浮,游动起来如行草书的线条,连绵流畅。鲶鱼体生黏液,类似于润滑剂。黄永玉先生在散文中说到鲶鱼的滑,是消极运动的最高境界。古往今来,书法的笔画写得鲶鱼般灵动、圆润,没有几人。这家伙的大头像铲子,为的是减轻游动中的阻力,国外已经有一种新型潜艇开始模仿这种造型了。这大扁头又极似篆隶书的起笔,圆得是那样熨帖、舒服,又讲不出道理来。鲶鱼最灵动的身体部位在尾部,摆动的动作看似单调,其实极为丰富多彩和自得其乐。我们光着屁股的年龄就在池塘里领略过。那柔弱无骨如水似波又坚挺如犁倔强似铁的善舞之尾,比京剧青衣的水袖还迷人哩。我们写字画画之人的手腕应该好好向它学习!我还注意到鲶鱼扁平的身体到了尾部逐渐立了起来,形成船舵一样的竖鳍,那种潜移默化的曲线过度得自自然然又不露痕迹,墨迹的线条应该好好向它学习!鲶鱼眼距宽,善于从低处看世界;嘴大,不干不净,黑白通吃;消化功能强,化腐朽为神奇,稀泥烂草里能咂吧出营养来……这些都该学。
蚕喜净,勤奋,学书人更该学呀!从前没有纸的时候,称其为艺术品的字要写到绢帛之上,可见蚕与书画缘分不浅。蚕擅篆书,更擅九曲回环循环往复之法。肉乎乎的小家伙以口代心,连绵不绝地吐出世界上最纤细最坚韧的线条。谁能相信,蚕丝的拉力是最强韧的钢丝的数倍!然而我重点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蚕的身子。蚕身是线条的库房,又是小小的吐丝机。工作的时候,它昂起身子,永无止休地缠绕着横斜往复的线条。蚕头可以向无数可能的方向运动,执著、连续又灵动。太极、八卦的“缠丝劲”,大抵由此而来。所以,隶书讲求“蚕头燕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观察蚕的蠕动,也颇受启发——真正高质量的书画线条是能在宣纸上蠕动的。蚕的身材特别像一段蠢蠢欲动的线条,圆润立体之中体现着鱼鳞行笔法。
王羲之为什么老是爱写鹅,自有个中玄机。鹅素衣红冠(古人的微型小帽),爱清洁,品性好,形象可人。这些都只是一方面。从鹅身上,至少还有三方面可学之处:首先是从容淡定,心静自然体轻,偌大鹅身才会羽团般浮于清波之上。(想想古来登萍渡水踏雪无痕者,修炼的也不止是技艺,更多的是心念。)不飘——不至于被一阵风吹走;不坠——不会如死沉之物沉于水底。此正为点画线条之圭臬也。再者是水纹中隐现的小扇子般的鹅掌,拨蹬疾徐之间,收放推缩之际,深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还有就是灵巧的鹅颈,能如鞭子一样扭曲探缩,顾及八面。平时则高傲地弯成最符合力学原理的S形,以逸待劳的优美造型诠释着线条的弹性和力度之美。
向鹅、蚕、鲶鱼学习,正所谓:“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也,吾等庶几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