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都,假如你没死,生活不会是这样的,我们还会一起去寻找美丽岛……
那时候,光阴富足,日子盆满钵满。每一个阳光斑斓的日子里,我们走在芳草鲜美的江边,长长的江,长长的下午,无所事事的我们甜蜜得有些腻歪。日子太富裕了,一扔就是一大把。
江叫沿江,没有尽头也没有码头。一只小船停靠在臂弯似的江边,没有帆。这是一条废弃了的、不再出航的小船,红底蓝边,斑驳陈旧。船边一丛芦苇一片芒草,岸上一棵枫。这条被大人废弃了的小船,成了我们的乐园。在这只无帆的船里,我们年复一年,见证了江水从绿到蓝,从肥到瘦;见证了一棵芦苇从生到死的种种姿态。
春天里,我们把牛放到山里,然后到江边摘食蚕豆,鲜嫩的豆荚,让我们像母驴一样直想打喷嚏。我们抱回一堆放到船舱里,然后趴着钓鱼。春水翻滚,水草摇动——那是最撩拨心房的时刻,鱼儿上钩了。每每是水草正在摇,线儿还半弯着,我就抢上去收钓。“扑通”,一条正在啃钓的杜望掉下去,跑掉了。你在边上两手一摊一摊地遗憾,还不够,又踢我一脚——很痛的,你知道吗?鱼儿上钩了,我又去收了,它又跑掉了,你又踢我了。
夏天里,我们游泳、摸鱼。然后爬回船上,脱下短裤,晒在船帮上,把两个光光的身体放在火一样的太阳底下烤,还彼此拿对方的身体打趣。
秋天,记忆里最好的日子是秋天。海边的秋天总是很辽阔,很空旷……它的边缘挂到了水天连接处。时间在秋天里寂寞地开花,岸上的老枫树红了,枝上的枫叶老了,“哔哔卟卟”唱着挽歌,离开枝头。先是血红的叶子,再是多了一个个紫褐色的斑点,斑点一圈一圈地扩大,慢慢地叶子全洗成了白色。秋深的时候,一夜之间,红叶满船。我们躺在船舱里,看枫叶片片飘落。枫叶装饰了我们的船,装饰了我们的身体,又装饰了我们的梦想。海外面有一座岛,一座美丽岛,大人们都这么说。大人们说过就扔了,却被我们牢牢地埋在心中。我们密谋着要驾船出航,寻找美丽岛。我们从家里偷来橹和桨,偷来刚收割的谷子,搬来泥土,拿来破锅、碗筷……我们要在船上生活,我们像大人一样种田煮饭,装模作样地摇橹划桨。我们要远航,寻找美丽的岛。
我们总是盼望秋天,盼望红叶满船的迷人景致。这样的秋天,我们就有了远航的梦想——陌生的海洋,美丽的岛。
上学了,我们更是相互黏得紧。同桌上课,同床睡觉。作文,以彼此为榜样;相骂,以对方的母亲为对象;犯错,写在同一张黑板上。有一个学期,我的脚踝恶狠狠地生了疮,你弓着稚嫩的背天天背着我上学,却把我伏在你背上骂女老师的话报告给了她,害得我的耳朵肿了好几天。
时光像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刀就把我们的童年切走了,伤口都无处寻找。不知不觉,那样的时光就过完了,不在了,我们走上了人生的分车道。我带着科学家的梦想外出求学,你一直在家乡种棉花。从此,在各自长长的一生中,再没有交会。
但从此我的生命里便多了一份等待。江水一直流在我的血管里,小船一直停在身体里,红叶一直没有变色;当然更不会忘记我们共同的秘密——寻找美丽岛的梦想。
你是家里的老幺,兄弟五个,你最小。父母给哥哥们娶妻,娶了一个又一个,娶着娶着老了无力了,还没等你娶上,自个儿先走了。你一直种着棉花,到四十岁都没有成家。直到几年前,你与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寡妇成亲了,并且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偶然回家,你就过来坐。你说城里好。其实城里并不好,城市最繁华,终究是他乡。对于一个离乡的人,无论过成怎样,都是一个失败者,生活结束时,都将是一个被放逐者。如今我的人生已过半,日子越来越瘦,看得见瘦骨嶙峋的自己。这把瘦骨里浸染着一江的绿波和满船的红叶,就像血管一样清晰可见,这是画在身体里的故乡的地图,越老越清晰。我想回家了!这些年,故乡在变,可你一直没有变。眼前的你很笨重,笨重得有些隆重。我战战兢兢,每每想跟你说红叶小船,说寻找美丽岛的梦想,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你觉得不是矫情就是太孩子气了。
没有说,不等于在心里放弃,反而越来越执着。人说思念故乡不是为了寻找故乡,而是怀念童年。让我回到故乡,让我们继续玩吧。正在我为这一切做着准备的时候,去年,我去一个海岛出差,母亲打来电话说:“昨天船沉了,阿都死了。”我的后脑勺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嗡嗡地响,这几天我似乎有着他要出事的预感。母亲又说:“他这几年一直没赚到钱,家里有孩子,日子苦,去年就去给别人捕鱼,那是很苦的活。”母亲还说:“去年过年,他来到我家里问:‘进什么时候退休?退休了还回来住吗?我们小时候常在江边小船里玩,红叶、美丽岛……等他回来,我们再一起玩。’笑得像孩子一样。”
我的眼泪“哗”一下爆满了眼眶,金色的童年立即摇曳在眼前——阿都,你死了?你真的死了吗?!没有我的同意,你怎么可以死呢?你这一死,把我的故乡也一起埋了!阿都,你在船上看到美丽岛了吗?
今年冬天,我又走在故乡的江边,走得很艰难。江里淤积的黑泥映衬出一片灰暗的水色,小船不整了,剩下一个骨架和几块烂了的船板,苍老的枫树依然飘着它的红叶,芦苇还有几根,不如先前的活泼和招摇了。江边的荒地上长满了美丽的狗尾巴草,一个孩子在跑。我坐在江边,默念着范成大的诗——红叶无风落满船,心境像老僧一样凄清孤寂,无喜无悲。很多时候,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飘零的我是否还该回故乡,驾着那艘无法远航的小船独自出航,去寻找美丽岛。当船上长满稻谷,停满小鸟的时候,应该很像一座美丽岛——或许我们的船本身就是那座美丽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