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壬辰[天干地支第二十九，十四号]，车驾已经接近了函谷关，离开雒阳也已经五日了。这五日中，车驾都是辰时[上午七点到九点]早食后出发，一直行到合适的县府处才停歇。故而有时行至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就不会再前行了，有一日却一直行至亥时[晚上九点至十一点]才寻到休息之处。
不过今日的确很特殊，车驾仍是在辰时出发的。但在行进个把时辰后，前进的车队开始出现骚乱。不久车队中开始出现压低了的惊呼，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出车驾，仰望天空。但见天空中一轮白虹贯日而去。
“聂政之刺韩傀也[注一]，白虹贯日。”刘协从车驾中探出身来，仰头望了望天上白虹，又看了下自己手中宝剑，喃喃自语道。
手中这口宝剑刘协也很熟悉，剑上有七彩珠，九华玉为装饰，刃上若霜雪晶莹，剑背刻有赤霄二字，正是汉宫之宝斩蛇剑。这把剑刘协已经拿着把玩三天了，却着实看不出什么异象。这明如霜雪的刀刃还要算是这三日来刘协勤加研磨的劳动成果。刚刚到手的斩蛇剑不过一把平凡无奇的半锈铁剑罢了。
至于这把剑为什么会落在刘协手里，那倒要好好感谢下司徒王允了。司徒王允虽然屈身事贼，组织起了这次西行事宜，但在离京前还是试图尽力带上所有能够维系汉家尊严的事物以及兰台、石室的图书秘纬。这自然包括皇帝出行所需仪仗之物斩蛇剑了。
虽然如此，董卓也没有对王允太过忍让，他前前后后也只给了王允半日不到的时间，便敦促刘协前往祖庙耒祀，令王允率领文武百官和城中贵人先行一步。至于灵帝时大肆扩充的后宫，跟着刘协一起西行根本没有几位，连着灵帝嫔妃，若非身为大户豪族，也无法自寻一架马车一同西去。董卓向刘协承诺会随后迁徙这些后宫嫔妃并派人护卫，至于董卓对他自己的承诺是否有效，刘协不敢细想，只能寄希望于董卓不敢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旦启程后，刘协便感觉到了车队中的违和氛围——整个车队上下明显地分成内外三派。
一派是以董卓派来的司隶校尉宣璠为首的董卓党羽，前后护卫的士兵、中郎将等都听命于这派。
与之明显相抵牾的便是以袁隗为首的公卿派。这些敢于直面董卓淫威的公卿大夫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剩下的无疑都是些忠臣名将，例如光禄大夫黄琬、杨彪，卫尉张温，议郎盖勋和以杨奇、钟繇、荀攸、种劭为首一批侍中侍郎们。这些人不仅在明处反对董卓，还在私底下谋划行刺他。
最后一派则是被董卓压服又不愿苟合的人，例如司徒王允，司空荀爽，太仆赵谦等人。这些人一方面畏惧董卓，但又鄙视董卓的党羽；在另一方面他们又被强硬派公卿们轻视，同时害怕和这些死硬公卿走太近会有杀身之祸。
至于朱儁，这位天下名将被留于雒阳协助董卓抵御关东诸侯了。
除开其他零散的随行人员，以上这些大抵构成了这支车队的主要成分，也是当前朝廷的主要成分。但反倒在这种董卓缺失的情况下，刘协发现自己处于各个势力的微妙平衡点上——所有势力都在拉拢自己，所有势力也都在维护自己的正统性。因为刘协不仅是董卓号令天下的正统性来源，也是公卿们反对董卓的正统性来源。或者说，天子即是天下最大的正统性，是维系当前飘摇汉朝人心的最后一根细线。唯一试图过剪断这根线的，便是关东诸侯们。
所以刘协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皇帝一言九鼎的时代。当刘协向王允取剑时，王允曾劝谏道：“国之重宝，在贤不在器。”却没阻止刘协；当刘协试图拉拢宗室侍中刘虞之子刘和，刘焉之子刘范、刘诞等人的时候，宣璠但是冷眼旁观罢了；当刘协亲近依附董卓的蔡邕的时候，袁隗也只是沉默不语罢了。
刘协现在需要做的事，便是平衡自己在三者眼中的形象，要让所有人都认为刘协是与他们站在一起，这也意味着刘协并不能和任何人在一起。刘协很满意现在的状态，这是刘协第一次品尝权力的味道，也是刘协一次完美的预演。“只要没有了董卓”，刘协心中想到，“这便是为君之道。”
这五日简直美得像场幻梦一样。但再美，也仅是场梦。在白虹贯日的这天，这场梦惊醒了。
这到不是因为这天空异象什么的。不过刘协倒的确就这异象问过大儒蔡邕，得到的回答是：“白虹贯日，天之异兆，以王者德化不修故也，恐大臣有杀身之祸。”接着便开始为刘协讲述白虹贯日的典故由来和皇帝修德的必要性之类的。这仅仅只是再次印证了在刘协心中蔡邕夸夸其谈、爱好显摆的学究形象罢了。
刘协之所以梦醒的原因也很简单，继公卿们之后出发的董卓宗族追上来了。因为董卓掌权的缘故，董氏子弟全在朝廷内外担任要职，大多在抵御关东诸侯或者在抢掠京师。这次前行的是董卓宗族中的老弱之人外加搜罗的珍宝钱粮，由董卓已过世的长兄董擢的儿子董璜统领，有一千甲士做护卫。
但在这一行人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行在最前方骑着駃騠[jué tí，注二]马，身着玉甲[注三]小铠胄的一人。观其身形大概与刘协差不多大，估计是董卓之孙或是其家族中的晚辈吧。仅仅如此刘协还不会太过惊讶，亦不会过多关注。令他意外的是这人虽然骑在駃騠马，但手里却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被牵着的这匹马通体乌黑、四蹄如雪，不正是与刘协颇有缘分的乌骓马还是何。不过刘协的老伙计现在的处境可不太好。
駃騠虽然温顺有耐力，但其实并不擅长短距离奔跑，而且駃騠的身材要比乌骓矮上一筹，这就导致駃騠的步伐要小于乌骓，因此往往駃騠走了三步才抵得上乌骓两步。这就使得乌骓往往踱步一阵子后，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待駃騠跟上。这种不自由明显使得乌骓极其恼怒，在前进路途上不断地摆弄蹄子踢开路上的石子。除此以外，这匹乌骓和駃騠马上主人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主人似乎恼怒于乌骓的不配合，总是使用鞭子招呼乌骓，乌骓身上已经有了大大小小许多鞭痕，有的很浅，有的很新。
刘协看着駃騠马上的主人又一次扬起了鞭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感觉心中很是不痛快。刘协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同情对自己颇为亲昵的乌骓马，还是因为对于董卓宗亲的厌恶。
就在刘协心下暗自不痛快之时，駃騠马上的主人又一次扬起了鞭子再次鞭挞了乌骓。但这次不知为何似乎惹得乌骓暴怒，只见乌骓人立而起，駃騠马上的主人一时竟然握不住缰绳被乌骓逃脱了出来。连带駃騠也被乌骓所恐吓，上下颠簸起来。只见乌骓扬身一跃便跳出了甲士们的包围，开始向公卿们的队伍冲来。
两支队伍都被这一变故惊吓到了，但随后两支队伍的甲士们立即反应过来，开始包围这只乌骓马。只见甲士们先是散开把守住道路两侧，然后公卿的甲士自西，董事宗族的甲士自东持矛戈将这只乌骓围住，然后开始缓缓收缩阵型，一步一步压缩乌骓的活动空间。
眼看就要将这只乌骓压制住，这时駃騠和它的主人又跑到了阵列中，扬起手似乎在呵斥些什么，但因为距离太远刘协实在无法听清。刘协开始越来越为这匹乌骓担心起来，只是由于密集人群使得刘协无法看清场内的情况，也不知该如何行动。
过了一会，一阵骚乱过后，三三两两的甲士丢弃了武器从队列中走出，似乎试图徒手捕捉这匹烈马。紧接着是呼喊和骚乱，随后是由骚乱演变成的更大的骚乱。只见一阵动乱过后，駃騠带着它的主人从人群中狂奔而出，紧随其后的便是那匹暴怒野兽。
身着玉甲的董氏子似乎是被这种况吓到了，拼命的鞭打駃騠，试图逃离乌骓。然而他却可悲地发现每次回头乌骓距离自己的距离都越来越近。一时间刘协甚至感觉听到了隐约哭声。
两匹马相互竞速，在驰道上扯出连绵不绝的烟尘，一路上的公卿甲士们在慌乱中向两侧散开。在乌骓的背后，骑在马上的董璜驾马带着甲士们慌张地追赶。一切仿佛是一场精心排演的闹剧。不过当这出闹剧直直地向吴伉马车所在处奔去的时候刘协可就笑不出来了。
刘协迅速地跳下马车向吴伉的马车跑去。另一面，董氏子似乎也是慌不择路，竟然不向两侧开阔的草地奔去而向密密麻麻堵在路上的公卿队伍奔去。这样一来，越来越多的马匹受到惊吓，开始制造更大动乱。
吴伉的马车是首当其冲的。因为吴伉的马车的体积略显庞大，刘协特意将其安排在队伍的末尾，没想到这反倒导致了现在的被动局面。
随着两匹马马蹄声的接近，吴伉的挽马果然受惊，有两匹开始脱缰，另外两匹更糟，开始带着马车向道路左侧冲去。就在刘协不知所措的时候，从马车上前后跃下两个身影，正是在马车中的驭手和吴伉，二人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决定跳车。
刘协见二人跳车后舒了口气，但随后又发觉自己的处境相当不妙。刘协本来车驾是在队伍中央，自从跳车后刘协已经接近队伍末端了。然而此时他左右两侧都是受惊马匹和驭手，他自己反倒处于相当危险的境地。刘协亦是当机立断，抽出剑来恐吓两侧马匹，自己则是向前跑去试图离开整支队伍。
就在刘协顺利脱离队伍之时，这出闹剧也终于到了收场落幕的时刻了。
駃騠的爆发本就不如乌骓，再加上主人的胡乱操作，终于导致駃騠马失前蹄摔倒在侧，董氏子直接从马上滚落在地。在其后，乌骓似乎受到了这意外的感召，爆发之下，速度竟然更上一层，直往滚落在地的董氏子冲去。
蓦然一瞬间，刘协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盛装之人肯定是董卓的重要之人。如果他在这种意外中死在这种地方，只要想想董卓可能的表情，刘协都高兴得快要抑制不住自己了。
但最终，刘协还是向前自倒地的駃騠马身边经过，将斩蛇剑的刀鞘掷向暴怒中的乌骓，然后将右手的斩蛇剑抛弃在路旁，等乌骓经过时助跑起跳向乌骓跳去。
乌骓先是被掷来的刀鞘惊吓，减速避让，发出长长嘶鸣声，随后便被刘协抱了个正着。但刘协并不会骑马。所以他能在马上做的充其量是努力坐在马鞍上，抱住马颈令它偏离驰道。
刘协的做法非常笨拙，效果也很可怜。但乌骓终是从駃騠身上越过然后跑出驰道跑到两侧的草地上，逐渐地安静下来。也不知是刘协的功劳还是乌骓本就没打算伤人。
乌骓虽然暴怒起来很可怕，但在刘协这里却很沉稳。它似乎认得刘协，在刘协从他背上下来时并未惊慌。在刘协落地后还扯乱了刘协的发冠，又在他怀中乱蹭。最后在甲士和公卿们围上来前从刘协怀中扯出了一袋炒黍米——这是王允在前个县寺中为防赶路至深夜而命仆从为刘协炒制的。
刘协见此忍俊不禁，将袋子扯开，递在乌骓嘴边。袋子开口相对于马嘴有点略小，但乌骓还是伸出舌头吃的不亦乐乎。不久，散开公卿们又重新围拢了上来。
杨奇搀扶起吴伉，检查之后发现吴伉的伤势又加重了，看来得躺得更久了。而侍郎荀攸则是很有眼色地帮刘协将散落的斩蛇剑收拢起来。随后王允前来检查了下刘协伤势，又责备刘协太过莽撞。
如此林林总总弄了一刻时间有余。这时董璜亦是扶起倒在地上的董氏子，刘协透过人群望去，只见摘去头盔后，一袭长发及腰，一看面目，这位身着玉甲之人竟然是位雌儿。刘协一时哭笑不得。只见这位巾帼柳眉杏眼，高鼻小口，两颊飞红，肤色白皙，身姿绰约，真是和董卓半点不像。唯有皱起细眉时的几分狠厉才显得有其祖风采。这时刘协才想起董卓关于他亡儿的说法，心下揣测这应该是董卓早夭长子的女儿。
这位小祖宗刚起身就不消停，拿了鞭直往刘协这处来。董璜在旁似乎是在叨唠着什么，不得已又安排甲士们排开围挤在刘协身边的人群。
只见这位董卓长孙女步行至刘协身旁，举起鞭又欲抽打乌骓。这下可是彻底惹火刘协。这位这种唯吾独尊的做法令得刘协忍不住想起董卓，心下不由迁怒，直接越身而出想将其马鞭夺下。
刘协站远了还不觉得，行近了才发现这位董卓孙女可真是位硕人。足足比刘协高去半个头。硕者，高大。硕人即是说的高挑女子。然而现在这份高挑给刘协带来了足够的麻烦，他得略微踮起脚才能抓住董卓孙女扬起的马鞭。这也导致刘协在她反抗时一时站立不稳向后跌去。
董卓孙女似乎对刘协的举动很惊讶，看起来反抗似乎完全是下意识的。但刘协对这一举动真是无比恼火，在他眼里这一举动像极了董卓。刘协重新起身看了下这位董卓后裔后一甩衣袖，喝到：“行礼。”
话才出口刘协就感到了后悔，他预感到了这将是对他近日努力营造的形象的最后一击。果然他话虽然出口，在场却无一人行礼。他们下意识都望向董卓的孙女，以为刘协在对她说话，却忘记了自己在皇帝面前行礼的义务。过了片刻，见无人行礼，吴伉首先反应过来他需要维护刘协，他试图行礼却由于伤势显得不伦不类。这提醒了在他身边的杨奇，杨奇和钟繇同时行礼。接着的是以王允为首的公卿们，然后是周围的甲士和董卓宗族。唯有董卓之孙后知后觉，过了一会她见有人下跪才回问道：“汝乃何人？”
刘协看着她反省了下自己的冲动，一甩衣袖回答说：“汉家天子，大汉皇帝。”停顿了下，又补充道：“这匹马留在朕这，叫董卓自己来取。”
说完刘协就窘迫地牵马离去，留下原地发愣众人。
又如此前行十三天后，一行众人终于是抵达了西京长安。但见长安城下人来人往，颇为熙攘，城中宫殿却破损不堪，少有完整可用的。即便如此，迁徙中的朝廷也终于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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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指战国时韩国屠狗辈聂政为了报答大臣严遂的恩惠而去帮其刺杀相国韩傀。一说白虹贯日喻指聂政剑法，一说为聂政杀人时的天空异象。
注二：駃騠，古良马，说是马与驴杂交出来的骡，比普通马矮，但性情温顺。
注三：玉甲，说是对鳞甲的美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