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乙巳[天干地支第四十二,二十一日],长途十八日之后自雒阳出发的车驾终于抵达了长安。
这天从昨日半夜起的大雨仍未断绝,天色晦暗难明。长安内的宫殿多在西汉末年的赤眉之乱被焚毁,后来光武新建新都雒阳,旧都长安的修缮工作就此废弃。此时刘协等人到来时发现唯有高庙和京兆府舍还算尚可。
在王允和京兆官员商议过后,决定让刘协先行祭祀宗庙,然后入住未央宫。朝廷诸官则暂时使用京兆府舍办公。至于公卿的住所,那么就要靠公卿们自己解决了。身为大户豪族,公卿们往往会在长安置办一套宅邸。而那些没有的,京兆尹的官员们自然会帮他们向当地户族“借用”,这其中会产生多少腌臜事情,那么便不足为外人道也了。至于最后的那些既贫寒无房产又不愿意参与这种腌臜事情的清高正直之士,便免不得寄人篱下忍受一番苦楚了。
刘协约是在午后步入未央宫的。明明该是午后阳光正盛的时候,却由于大雨导致天色晦暗。刘协入宫时还看见一只翟雉[尾巴颜色鲜艳的野鸡]飞入宫中,进来后才发现宫内竟然有大大小小三处野雉窝,刘协一时哭笑不得。
与刘协一同入宫的还有吴伉和大大小小百余宫女宦官,也一齐居住在未央宫中。因为长安一时房屋着实不够用,刘协又通过王允向公卿们宣布允许公卿们暂时修缮使用长安城中的所有宫室。一旦刘协表态后,自三公以下在长安有房产的公卿们也不得不附和,同样表态可以暂借自己不用的府邸或者房间。在东挪西凑中总算是勉强解决了一行公卿的居住问题。
至于董卓宗族,他们自在长安有所产业,又一连霸占了数位豪商的房屋府邸,远不用人担心。又因为董卓远在雒阳,在长安城中的董卓宗族大都是老幼,故得一时间董卓宗族也未扯出什么大的风浪。
董氏宗族没有引起什么风浪,并不代表长安就是和平无事的。就在朝廷才安顿下来的第三天,从雒阳过来的第一波迁徙难民们就已到来。新的司徒兼录事尚书王允全权负责了这些难民的安顿和救济工作。一时间许多自己都未能彻底安顿下来的东汉官员又投入了难民救灾的工作中去。至于这些工作到底有多少作用,那便不是被众人视为幼君的刘协所能置喙和插手的了。
刘协曾经一连三日登楼观察自雒阳来到的民众。刘协发现这些原本居住在大汉帝国引以为傲的首都的平民们全是面如土色,身无财物,很显然他们全都经过了董卓兵士们的抢掠。
第一波来到的几乎全是单身的青壮年,大概是因为他们既无家人又少财产的缘故。随后第二日到来的人就大多拖家带口了。但在刘协望去后发现,粗略估算下来老弱和妇女的比例与成年男子相比起来相差实在太大。大多数都是成年男子带着一二位幼童。这显然表明除开成年男子之外的妇弱无法承受得起这么长时间的迁徙。既然如此,这些失踪之人的下场那便可想而知。
常理作想,从雒阳迁徙而来的难民恐怕一路上的伤亡会高至十之二三,再加上这些迁徙之人在长安附近并无产业,林林总总的死难人数恐怕会高达十余万人。
一念及此,刘协心中便有无法抑制的熊熊怒火。董卓残害的所有百姓,都是大汉王朝的子民,都是他刘协的子民。而现今还仅仅是这乱世的开端,从此往后,刘氏王朝的权威将会江河日下,直至王朝改易。
刘协很想亲自出面安顿这些难民,也很想在他和董卓下次相处时直接拔剑杀了董卓。但身为傀儡皇帝的刘协并无资格出面干预王允的工作,正如他也无法除去董卓这个权臣奸相一样。
王允并未与刘协过多谈论这些难民的安置工作,或许在其眼中,刘协不过是一懵懂无知的幼童,并不够资格来参与国家的运作。刘协用来了解王允所主宰的东汉朝廷运作的几条主要途径,一是通过平常侍立的侍中侍郎,例如杨奇与钟繇等人;二是刘协召来定期为他讲授经传兵法的大儒名臣,例如蔡邕、盖勋等人;三则是时时会自己外出打探消息的吴伉等宦官。
从这些人零碎的言辞再加上吴伉打探的消息,综合起来刘协发现王允用了一种较为消极的方法。王允先是从长安附近征集土地临时安置救济这些难民,然后又尽量的让他们自己卖身于豪族们来减少难民的人数。至于剩下的人,无家的青壮会被征召作为士兵,有家之人王允会将其转送至其他州郡安置并命令沿途救济,如此反复逐渐安置这些难民。
这绝不是一种非常好的救济方式,但在关中人口茂盛,缺少土地却并不缺少人口的情况下,却是一种可行的方法。不过刘协接触的诸多硕儒名臣均是对此法不置可否,甚至于蔡邕还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此种方式治标不治本,会导致大批流民的产生,逐渐扰乱诸郡的秩序。但蔡邕亦是提不出一种可靠能行的解决方式。
说起蔡邕,近来刘协对其的看法反倒开始逐渐改观了起来。蔡邕就是那批无有产业又不愿强占长安百姓户所的清正之士。这导致他一家在长安的第一夜是与他从弟蔡谷一同借宿于亲朋之家。刘协听闻这一消息后立马就将未央宫的一所偏殿腾空出来赐予蔡邕居住,又私下向群臣百官赞扬蔡邕的清正之举。
通过近日的观察,刘协发现蔡邕是地地道道的儒生。虽然蔡邕在政务的处理上相当缺乏经验,但发现时事阙误的眼光却还可以。至于谈起解决方式,他又只能回归至修身齐家的孔子旧法。
此外,蔡邕在平日中自我要求还算苛刻,也确实是博闻强识的有才之人。他也影响了他的妻子与女儿。
蔡邕有两女。大者嫁于泰山羊氏羊衜[衜,古同“道”]作继妻。小者名琰,本嫁于河东世家之子卫仲道,无奈卫仲道早夭,蔡琰亦无子息,便归家省亲,此后便常伴蔡邕左右。虽然蔡琰与刘协居处不远,但因为礼法之防刘协并不常见,仅远远一瞥看见过弹筝时的蔡琰。看不清切是否和蔡邕一样有得断眉阔耳的奇貌[注一]。
此外,自从在长安安定下来后,王允便试图在董卓不在时展开对刘协这位小皇帝的教育工作。
蔡邕、杨彪、黄琬等大儒在宫中专注于教授刘协儒家之说和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偶尔言之动情会指摘下董卓的叛逆无道。其中学御时刘协使用的是董卓的那匹乌骓马。此外盖勋则是为刘协讲解兵法与天下大势,偶尔插送一两则对董卓的批判。时不时的,亲王允的朝廷大员亦会亲自与刘协接触,谈论政务,并且隐讳地唾骂董卓。反倒是真正的太傅袁隗刘协倒是从未见过。
总之,刘协在快乐地学习了十二天的儒家治国之道和董卓的叛逆无道后,董卓回到了长安。
董卓回到长安是在当日夜,但第二日董卓便采取了大行动。董卓直接派兵围住了袁隗在长安的府邸,然后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并袁氏一族尺口[喻指婴儿]以上五十余人尽皆诛杀。一时长安震栗,人人自危。董卓用鲜血宣告了他的归来和他那仍然强有力的统治。
刘协便是在袁隗被杀的下午见到的董卓。
与刘协相见的董卓身上并未沾染半点血腥气。但紧皱的眉毛和化不开的阴厉昭显了董卓自关东起兵以来越来越差的心情。董卓仍是命令甲士在外等候,自己独身入殿,似乎完全不担心刘协对其不利。事实上刘协也的确不是身为百战名将的董卓的对手。
刘协在下午听闻袁隗被杀之事时就隐约预感到了董卓会来寻他,故而刘协早将乌骓马放于庭前,坐于庭下等待董卓,独自把玩打磨斩蛇剑。即便刘协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与董卓的相见还是相当沉闷。
董卓直穿宫门而来,对自己的乌骓宝马看也不看,一直行到刘协身前,和刘协两相对望,全然无视刘协手中斩蛇宝剑。
两人对峙许久,刘协先开口:“董侯所来何事?”
董卓听闻这话轻笑了声,话里有话地答道:“陛下所召,卓不敢不来。”
刘协被董卓噎得心下恼火,强忍着道:“乌骓马在庭前,相国自取便是。”
刘协只希望董卓赶快取马走人,却未意董卓直接抽出所配宝刀向乌骓走去。乌骓马亦像是受惊,嘶鸣不断,人立而起。董卓却是全然不惧,步履从容,步步紧逼。
刘协这下彻底是慌了神,站起说道:“相国所欲何为?”
被刘协喊了一声的董卓站定,背对着刘协说道:“这畜生伤臣爱孙,臣欲杀之。”
刘协一瞬间仿佛有感觉到董卓在背对着嘲笑他。刘协死死攥住手中斩蛇剑,咬紧牙关说不出一句话。董卓又开始迈步前进,并且举起了手中宝刀。
这时宫门口突然喧哗一阵,虽然听不清切但确实惊醒了纠结中的刘协,他踏前一步,狠狠跺地,喝阻道:“相国毋乃太放肆,当朕之面,血溅宫廷?”
原本听见喧哗声身形一顿的董卓听见这话,仍然背对刘协,却颔首说道:“是极,臣回去再杀也不为迟。”然后董卓转过身来,面上肃然一片,不带笑意,道:“望陛下恕臣僭越。”
刘协一时感到血脉上涌,深吸长出,胸前高低鼓动不平,只觉得恼羞到了极点。这时他又听见了门口喧哗声。刘协望向宫门口,却见不到人,再转头回视董卓,董卓亦无动作,好像事不关己。
刘协最终屈服了,他含蓄向董卓请求道:“此马与朕有缘,相国可否割爱相赠?”
董卓一口回绝道:“此老臣长孙心爱之马,恕臣无能为力。”
刘协感到了进一步的羞辱,但还是尝试忍受:“卿孙既爱此马,卿又为何杀之?相国此非使卿孙女失望?”
董卓无声一笑,说道:“世人多困于所爱。此马老臣长孙女甚爱之,然则老臣恐其所爱伤其自身,故而杀之。”董卓语罢皱眉望了望宫门口,喧哗声又来了。
刘协倒是不甚在意喧哗声,但他是真被董卓气到了。你爱孙驾驭不了你给朕啊,你这逆贼杀它作甚。刘协满脸通红,死死铭记今日的耻辱。无力感,后悔感,羞怒感在刘协心中相互交织,像一鼎放错调料的汤汁,越来越难以下咽。
刘协一时不想再说半句话,只是兀自压抑心中怒火和难堪。
但显然董卓并不想就此放过刘协,只见其捋了捋髭须,又伸手正了正衣冠,对刘协正色说道:“陛下年岁既长,宜选良女入庭掖。不其侯伏侍中完,大司徒伏湛七世孙也,深沉有大度,又尚公主[注二],其女寿聪惠仁明,乃是侧室所出,可选入内廷。常山太守宋泓,博达奉公。其女都幽闲有容,亦宜同入。并其余民家良女十八人,共入庭掖。”
刘协一时几乎气笑,讽刺董卓道:“朕朝夕不保,又何必祸及他家良女?既然董相国尽忠如是,时时虑朕无后,不知愿否献上相国孙女?朕也好替天下除一大患。”
这时宫门外又传来喧哗声,连带着刘协还听见隐约的詈骂声,刘协本就恼怒异常,干脆一甩衣袖怒喝道:“宫外何人,给朕进来。”
一阵沉默之后却是无人理会。
刘协还待欲言,董卓却打断刘协道:“陛下纳取之事,宜及早而定,恐迟则生乱。臣近日关东战事繁杂,此事臣长史自会处理妥当,陛下安心等待即可。”
说完董卓就反身牵着乌骓马向宫门外走去。刘协恨恨盯着董卓离去的背影,一股无力的悲凉感从心而生。
一直等到董卓近宫门,刘协才想起他还有要事未说。不得已,刘协起身向董卓追去,并大喊道:“相国且慢。”
董卓听了这话,转过身来望着刘协,等待他下文。
刘协见董卓转身,沉默了会后,勉强自己说道:“公卿初入长安,多无居所,朕于是以无用宫殿赐之。后续皇考[考,指死去的父亲]嫔妃及诸宫人前来,恐无居所,愿相国……”说道此处,刘协暗叹一声,低头说道:“愿相国襄助,修葺诸宫殿,安置公卿。”
两人于是又沉默,董卓过了一会说道:“公卿居于宫室内,不合礼法,臣即令其迁出。修葺诸宫殿事,陛下告司徒王允即可。”
刘协听见董卓并未阻拦,还是暗自松了口气,随意补充道:“长安宫殿破败已久,占地狭小,恐难容雒阳嫔妃宫人。相国可将深宫中愿归家女子赐金放还。”
刘协却没想到董卓又是沉默半晌,伸手捋着乌骓马的鬣毛,缓缓说道:“雒阳宫人迁徙时遇贼人,大多殁于道路。”
刘协听闻这话后站定原地,垂首低头,身如筛糠,不言不语。董卓见刘协如此,亦不愿多管,转身牵着乌骓马离去。在董卓转身前行不过几步,刘协猛地拔剑而起直往董卓后心捅去。
董卓听闻刘协长剑出鞘声,亦是反应极快,松开乌骓马辔,转身扯下别在自己左侧的宝刀,也不出鞘,就如此转身用刀鞘架开刘协刺来的长剑,然后一脚踹在刘协心口,将刘协踹倒在地。这一脚董卓用力极大,刘协只感觉自己心口恍如受锤击,一时呼吸不畅,坐在地上无法行动。
董卓见到刘协倒地后喘气如牛,才缓了口气,紧接便无比恼怒起来:“陛下为何谋反?卓尽心王事,陛下缘何相负?”
刘协胸口抽搐,一时无法言语回答。董卓倒是自己一个人越说越气,脸上青筋皆绽,最后甚至耐不住抽刀出来。这时宫外的侍卫亦是听见响动,尽皆入宫来。
但见门口侍卫中有人高呼:“阿翁,阿翁,发生何事?”声音清脆,正是董卓孙女。
另有一雄厚男声高喊:“叔父,可还无恙否?”正是董卓侄子董璜。
董卓这才反应过来,把刀收入鞘中,转过头去瞪视了侍卫们一眼,挥手遣散道:“无有大事,都散了吧。”
然后董卓走至被自家奴仆团簇着的侄子和孙女面前。董卓伸手摸了摸自家孙女头,又将孙女抱上乌骓。乌骓似乎还想挣扎两下,被董卓拉了下马辔后立马又安静下来。
于是片刻之后众人皆散。
又过了好一会刘协才缓过神来,拾起斩蛇剑,追至宫门口处被左右侍卫叉戟拦下。刘协但坐在宫门台阶上,远看夕阳余晖下,董卓步行牵着乌骓马,马上另有一人着玉甲,剩下一众董卓宗族侍从团团簇拥二人,缓缓向长安城中走去。在斜阳红晕下,隐隐有侍从喧哗声传来。
刘协听着这若有若无的喧哗声,坐在宫前台阶以头磕宫门,呵呵地自己笑自己。笑未久,又呜咽地垂泪下来。只有夕阳余晖拂过脸颊,却抹不去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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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关于蔡邕的奇貌,后汉书记载:
卓重董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宴,辄令邕鼓琴赞事,邕亦每存匡益。然卓多自佷用,邕恨其言少从,谓从弟谷曰:“董公性刚而遂非,终难济也。吾欲东奔兖州,若道远难达,且遁逃山东以待之,何如?”谷曰:“君状异恒人,每行观者盈集。以此自匿,不亦难乎?”邕乃止。
但并未言明蔡邕有什么奇貌,此处系小说家言。至于蔡邕之女蔡琰,史书并未直言其美,也未写其貌,故不可得而知。但能做左贤王之妃,应不至于姿色平常。
注二:尚公主,即娶公主为妻。伏完正妻是桓帝女阳安公主,伏寿是其妾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