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天空,暴雨洗过后,如一面翡翠之境,铺展开来。白云时来时去,树间黄莺啼声婉转,树下燕子衔泥而过,一派夏日好景。
刘协坐在沧池旁亭内,却很是发愁,连带着这雨后的美丽景色也都暗淡几分。
坐在刘协对面的钟繇敲落黑子,已然有屠龙大势。刘协举子犹豫一会,终是摇头投子认输。坐在刘协身旁的王斌与吴伉二人见此苦笑,也一同向钟繇作揖称赞认输,其实是二人加上刘协三人共战钟繇。不过刘协与吴伉二人都是臭棋篓子,王斌虽然不差,但也奈不住二人拖后腿。
刘协投子之后还是心情郁郁,忍不住长吁短叹,走到亭边对着湖水发呆。钟繇见得此状看了对面二人一眼,转首闻刘协道:“陛下可还在发愁么?”
刘协也不回头,摆摆手没有多言。刘协现在怎么不愁?真可谓是愁死了。
那日暴雨中刘协从董白殿里出来就晓得事情不好,也不等尚弘回来,立马点来虎贲侍从去通知董卓,想要将董白这个不知道咋处理的烫手山芋送回去。
其后尚弘回来,对刘协陈述了杨奇、钟繇二人的意见。刘协听后默然,对二人说道:“且让朕一观司徒其人是否纯臣。”
随后董卓先至,甲士众多将刘协寝宫围住,一至庭下就狠狠瞪了刘协一眼,而后便直接往董白偏殿去。刘协没跟上,这事情他不宜参与,他现在只想脱身。
不过让刘协相当失望的是董卓从游廊回来时没带上董白。董卓进主殿后连看刘协都不看直接上车辇冒雨而去。后来董白殿外的侍从对刘协说,那日董白殿内争执声很大,还隐约传来董卓殴打董白的声音。不过董卓最终也没把董白带走。
董卓走后不久,王允与钟繇就联袂而来。后来钟繇对刘协说,王允来时还见着了离去的董卓,二人耳语了一会才分别。
王允对刘协做的好事也是相当生气,一进殿内便责备刘协道:“陛下贵为万乘至尊,岂宜妄动车驾?又岂能同宦官夜载公卿之女而归?陛下岂不闻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而孔子适陈[注一]?”
刘协起初还是连连告歉,并且承诺再也不会。可是听得最后一句,还是仍不住怫然挥袖。不仅刘协自己,连刘协身边的王斌、尚弘和跟在王允身后的钟繇都俱是变色。
王允最后一句所引典故乃是发生在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
卫灵公接待孔子后虽然待孔子很好,却终不能用孔子的主张。孔子居卫月余,一日灵公使宦者雍渠为骖乘,孔子为次乘[即跟随在灵公身后的从车,不乏尊宠之意],灵公自己与南子同车而过市区。孔子见此状,知晓卫灵公终究不是明主,于是言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以此为丑而去卫适陈,过曹,穷困于陈蔡之间,几乎饿死。然而即便如是,孔子也终未回卫国。
王允此句此典举得相当巧妙,一下子将刘协、吴伉和董白三人都骂了进去。如果王允骂董白,刘协倒是无所谓;骂刘协自己,刘协也能听进去,反思自己不是;然而独独骂吴伉,刘协颇不能忍。
吴伉前后照料刘协,不顾自身危难,不可为不忠。之前几乎被董卓殴打致死,也未曾背叛刘协。在刘协眼中,王允虽然贵为三公,可是前后危难中的表现反倒是远不及吴伉。刘协听此一句,脸上涨红,几乎是当场爆发。
还好舅父王斌见势不妙,连忙掐了刘协背一下,刘协这才忍了下来。刘协虽然忍了下来,不过是人就终究是有所亲爱厌恶的。刘协勉强能容忍王允说此话,却无法让自己附和王允,只好低头不语。
王允见此仍是颇怒。之前王允在路上见到董卓,董卓的盛怒几乎都发泄在了王允身上。令王允颇为恐惧的是,董卓言辞之间颇有对刘协的不敬,弄得王允心下都在猜测董卓是否有废立的想法。这也无怪乎王允如此盛怒,大汉王朝岂能再担得起另一次废立?
钟繇见此情形不妙,连忙上前劝阻王允。王允又将矛头转向了殿下侍卫群臣,不仅削去了尚弘的官职,贬为虎贲侍郎。又连带着今日刘协院中所有的侍从均是贬官一级,罚俸半年。
刘协抿着嘴,内心挣扎下还是向王允低头,将所有责任均往自己身上揽。钟繇、王斌见状也连忙为刘协求情。王允听得此,终是不改决定,一摆衣袖,掉头走进了雨中。
刘协一时气得身上发抖,对钟繇等人指着王允的背影道:“天下岂有如是司徒耶?此岂可谓为汉室纯臣哉?”
王斌、尚弘二人相顾无言。倒是钟繇先前在司徒府上见过王允,此时稍稍为王允辩解了句道:“司徒亦是爱陛下之深,故而责陛下之切。臣前于道上有见太师喝詈司徒,言可再废立。司徒此形状盖因受惊盛怒之故,陛下切勿引以为意。”
刘协听得此言,闭目不语。钟繇见此心中哀叹。如此一来,刘协与王允之间的嫌隙已成,再难赤诚相见。
稍后刘协让钟繇去偏殿休息。自己召集院内诸侍从郎官,向众人言说今日之事。言罢,刘协又向众人诚恳致歉。第二日,刘协问过王斌、吴伉二人后,又尽出自己的珍宝和吴伉、王斌的积蓄,分发下赐给受罚诸人。
随后刘协便听从王斌劝告,以男女之防为由搬离了当日寝宫,另寻新殿。直至几日后董卓气消,复来接董白归家,刘协才又搬了回去。
刘协本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未想董卓昨日又突然来见刘协,言说欲以董白下嫁给刘协。刘协在当日送药后心中隐约的预感在此终于成了现实。刘协力拒不可得,只能沉默抵抗。董卓见得此,也不管刘协,掉头就走。
见得董卓走后,刘协立马召人商议。此时侍卫刘协左右的是侍中常洽和侍郎钟繇。
常洽,字茂尼,是江原常氏族人,与其后写《华阳国志》的常璩是一族,与日后的魏国名臣温县常林并非同族。其人年高有德,先为荆州刺史,后入为京兆尹,刘协即位,其人迁为侍中。不过刘协对其礼敬有余,亲近不足。故而刘协只召来了钟繇。
钟繇听得刘协讲述完毕后,对刘协道:“董卓志欲无餍,所欲者必逞。今日欲使其孙为贵人,恐乃前事之余波,不可不从。虽然从之,然则必不可使其孙为国之母,不然,则贻笑天下矣。”言罢,钟繇还皱眉看了刘协一眼,似是在责怪刘协前日轻佻之举。
刘协听得此话,郁郁不言,自己心下也是懊悔自己前不久的唐突。顺带一说,董白虽然归家,不过其随身携带的宝剑与那匹乌骓都留在了刘协寝殿内。不过刘协此时对着这匹乌骓也实在高兴不起来。这乌骓倒是很是自在,膘肥见长。
此时刘协虽然与钟繇手谈,心中却还是放着这事。刘协对董白并无好感,对董卓更是厌憎非常,此时却得娶其孙女,心下多少有些不痛快。不过刘协感觉董卓可能原本也并无此等打算。要么是事后临时起意,要么……可能是董白的想法。
见到刘协心情郁闷,钟繇复把刘协招回来,对刘协陈述了近日发生的两件事。
其一乃是件不太好的事。
董卓归长安后不久,开工近一年的郿坞最终修成。郿坞在郿国,去长安二百六十里。其高厚与长安城相等,皆三丈五尺。董卓大肆收集京师粮谷于郿坞,一连搬空了长安大部分粮仓。董卓让所有原本居住在郿国的宗族成员都搬入其中,言道:“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在搬往郿坞之前,董卓又在郿城东起坛,广二丈余,高五六尺。于是董卓大封亲族:其弟董旻为左将军,封鄠侯[鄠县在右扶风];其长兄之子董璜为侍中领中军校尉。其宗族之内,虽为髫龀[髫谓儿童下垂之发,龀谓儿童换牙,故髫龀谓幼年],男皆封侯,女为邑君,堪比天子之家。
其侍妾怀抱中子,亦同封侯,弄以金紫。又封董白为渭阳君,使董白乘轩金华青盖车,都尉、中郎将、刺史、二千石在郿者,各令乘轩簪笔[注二],为董白先导,至坛上,让董璜授董白绶印。
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董卓从郿国回到长安之后,算是件好事。
董卓回来之后,其麾下诸中郎将见得董卓宗族亲族尽皆升官封侯,亦是心思蠢动。于是心思活泛之人尽皆怂恿已为太师的董卓复加号为尚父,想要借此升官。尚父此号一加,那么便是表示董卓与汉灵帝同一地位,君臣之序全乱,篡逆之形暴露无遗。
董卓听得此等建议,亦是心中拿不定主意,便召蔡邕问之。
蔡邕听得董卓此等想法,很是不赞同,道:“昔武王受命,太公为师,辅佐周室,以伐无道,是以天下尊之,称为尚父。今公之功德诚为巍巍,宜须关东悉定,车驾东还,然后议之。”
董卓素来敬重蔡邕,此时听得此言,亦是以此为然,于是乃止,不复考虑此事。
这是第二件事。
这两件事在长安城中传播得颇广。不过刘协久处寝殿,耳目不出未央宫,又近来被董白一事弄得心情烦躁,便也没听到这两件事的风声。本来像是发生了这种事,王允一般不久后都会入宫,借诵孝经之名将此告诉刘协。不过自从上次雨夜,王允已经久不入宫,刘协的消息来源自然断了一道。
刘协听得钟繇陈述这两事,对董卓大封亲族一事未感到意外,反倒是对于蔡邕竟然能够劝阻董卓加号一事感到惊奇。
问钟繇道:“未意蔡中郎受董卓敬重如是耶?”
钟繇点了点头,又叹息道:“蔡中郎虽然文章盛于天下,然则京师公卿皆以其人亲附董卓,暗有相讥之意。”
蔡邕的官职是左中郎将,官秩比两千石,掌管长安城内诸郎官。这里的郎官并非宫中的虎贲郎与羽林郎等武官,而是议郎、尚书郎等文官。也因此,世上称蔡邕才称“蔡中郎”。
刘协听此亦是感叹道:“节义衰而文章盛,而今真乃末世欤?”
钟繇听得此等气馁之言,亦是知道刘协是被近来诸事弄得有些心灰意冷,因而鼓励道:“陛下言而今乃为一世之末[即改朝换代之时],亦是太早。汉室虽衰,民心犹在,他日之事,亦未可知也。”
言罢,钟繇见得刘协神色仍差,有心讲些最近长安的趣闻给刘协听,便道:“言及蔡中郎,近日以来,有一人名动京城,蔡中郎甚为亲爱。”
刘协听得此言,亦是来了兴趣,问道:“此何人也?”
钟繇回答道:“乃是王仲宣也。王仲宣者,本名粲,曾祖父龚,祖父畅,皆汉三公也。王粲其父谦不附故大将军何进[注四],是以王粲不显名也。西迁以后,王粲往访蔡中郎,蔡中郎见而奇之,以之为友。
蔡中郎自迁都以来,贵重朝廷,其人才学显著,所居陋巷,常常车骑填塞,宾客盈坐。前日臣在其坐,王粲往拜中郎。中郎闻粲在门,倒屣相迎[指鞋未穿好就去门相迎,形容心情迫切]。
臣观王粲其人,年既幼弱,容状短小,本甚轻视。未意其人颇有异才,凡所记忆,过目不忘;默算计数,无人可及;举笔属文,才惊四座。蔡中郎又言:‘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
于是自此之后,其人驰名京城,众人以见之为荣。”
刘协听得钟繇描绘,与吴伉、王斌等人啧啧称奇,道:“如卿所言,他日必当见之。”
钟繇听得此言,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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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而孔子适陈”一句出自《孔子家语》。
《史记·孔子世家》中写道:“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
注二:簪笔,谓以毛装簪头,长五寸,插在冠前,谓之为笔,言插笔备礼也。
注三:当时北地郡已经沦陷于匈奴之手,《宋书·傅弘之传》:北地郡,汉末失土,寄寓冯翊,置富平县。
注四:大将军何进以王粲父亲王谦为长史,认为王谦三公之后,想与其结为婚姻,便引见二子给王谦,王谦不答应。后来王谦以疾病去官,死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