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不动声色地放下茶壶,从一旁的竹塌上拿起一件轻薄的披风搭在身上,才清了清嗓子道:“不必多礼。”
乔月走到桌前坐下,有些不安地问道:“之前在院子里遇见的那几人……”
“他们还活着,大火烧过来之前,我把他们全部扔到了水缸里,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白苏回答道。
乔月心里恍然,难怪她从水缸里冒出头后,感觉身旁水花四溅,险些兜头浇她一脸。
“抱歉,当时情况紧迫,出手有些失了轻重。”白苏说着,又拿出了之前的药箱。
丁香也在这时候赶了回来,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悄无声息地进了屋。
乔月隔着两丈远便闻到了生姜辛辣刺鼻的味道,心道这绝对是狠了心地加了不少作料在里面。一口喝下去,舌尖酸麻胀痛,呛鼻热辣,好险没被她吐出来。
但是身旁还有位面不改色喝掉一整碗的白苏和费心费力熬了一锅依旧担心的丁香,乔月就是装也不能下了这二位的面子。
不过,一旁的主仆二人倒是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而是在快速地交谈着什么,神情也比之前严肃许多。
丁香道:“……半日前,我跟着夺路而跑的二小姐一路去了杏芳苑,但原本住在里面的袁姨娘却不见踪影,二小姐哭闹了一阵,便去了老太太那里,半个时辰后还是哭丧着脸回去了,傍晚前才传来袁姨娘禁足杏芳苑的消息。”
白苏道:“我知道了,王大娘子那里……”
丁香又道:“大娘子那里虽然没有传出什么禁足的消息,但是有下人听见老太太在玉华院里呵斥大娘子的声音,连带着王小相公也一起责骂了去。”
白苏微微颔首,丁香才收拾了碗盏悄悄退下去了。
屋内并没有点很多的烛火,白苏凝神片刻,忽然发觉乔月一直背对着烛台,身子还一个劲地发抖,以为她是寒气未退,所以冷得发抖。于是顺手将身上的披风扯下,盖在对面的人身上。
乔月本是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窘态,一直强忍着咳嗽不把药吐出来,忽然,身后呼啦啦传来一阵风,刮来一件衣服,让她一愣,转头看去。
白苏看见她的目光也是一顿,半晌,递上了一块纱巾。
乔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之前她强忍了咳,却没意识到把自己呛地眸光潋滟,眼眶通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被刚刚的事情吓哭了,这才搞的人家误会了。
一想到这层乔月张嘴就想解释,然话到嘴边又卡了壳,总不能说你这要太难喝了,那她之前忍了半天可就白忍了。于是只能闭嘴,低着头接过帕子,擦了擦脸,见白苏还在看着她,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地说:“……我之前在屋檐上的时候听到外面两个守门的人在一起嘀咕,似乎也是关于春杏的,听他们的语气像是十分熟悉,或许与春杏生前还有交集。”
白苏翘了翘嘴角,一本正经地答道:“不错,他们的确认识,而且还很熟……”
乔月见他忽然若有所思,便不再往下问了,原本她也只是想转移注意力才说起晚间的事,现在想起来那几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后怕不已,也不知道那边的大火扑灭了没有。
珠帘轻响,丁香去而复回,手里还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皆是瓶瓶罐罐,有大有小。唯独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圆肚瓶是由晶莹剔透的无色琉璃制成,精巧玲珑却并不像能装得下很多东西的样子,让人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丁香将托盘放在桌上,并一纸信卷交到白苏手中,福了一礼便去守门了。
白苏看了字条,微微一笑,直接递给了乔月,只见那上面用黑炭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字:火灭,人擒。
虽然字不佳,但胜在横平竖直,非常好认。乔月也微微松了口气,好在没有波及到无辜的人。
白苏手上一刻不停,透明的瓶瓶罐罐在不小心碰撞时叮叮作响,清脆又悦耳。乔月被那声音吸引,暗暗心惊那对巧夺天工的琉璃瓶的同时,也注意到放在琉璃瓶旁边的一个白瓷药瓶,宽口圆肚,拇指大小,有点眼熟。
待到白苏起开那瓷瓶上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一堆细密的白色粉末在装了水的琉璃瓶内时,乔月才猛地想起来,这瓶子原来是之前他们偷偷跟在马车后面取走面粉时用的药瓶。
银针挑着粉末入水,将琉璃瓶内的清水瞬间染浑,不大不小的瓶口处连了根打通的细竹,另一头塞在了另一只琉璃瓶瓶口,衔接处直接用面团封死。
乔月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苏从烛台上取走了只剩半截的蜡烛,端到了盛着水的琉璃瓶之下,欲意烧之,便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出言阻止了他暴殄天物的败家行为。
白苏倒是也没再继续,转过脸来看了看被扯住的袖子,又看了看争辩地脸色微红的乔月,微微一笑道:“无碍”,另一只手从内衫里拿出一块叠地四四方方的白巾垫在了琉璃瓶的下面。
没等他把蜡烛移过来,乔月却是手上一抖,袖子从指尖掉了下去,却毫无察觉,一脸震惊地看着方巾,脱口而出道:“火浣布?!”
白苏闻言,动作一顿,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她说道:“乔姑娘倒是见多识广啊。”
乔月刚说完那三个字立刻就觉不妥。火浣布顾名思义,是用一种特殊的材料织成的可以用火燃烧去除其污渍的布料,换言之,便是火烧不侵的传闻中的仙品,曾有外域之人不远千里来到南国,献此布千匹于南皇。不过这火浣布虽然十分珍稀罕见,但凭锦州白家在南国的地位,会被赏赐一二也不是什么怪事。只是如今时隔多年,乔月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忽然见到这久违了的东西,一时心神震荡,这才说错了话。
乔月轻咳两声,道:“《列子》曾记载‘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家中尚未衰落之前,我也曾随父母亲在皇城内长了些见识,火浣布乃是件罕物,传闻又多,我也只是凑巧听过别人描述过样子罢了。方才见你又是火,又是布的,这才猛然间想到的。”
白苏对此不置可否,在乔月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用那一小块火浣布垫在了琉璃瓶之下,置于燃烧的蜡烛上,慢慢地烘烤着。没多久那瓶中的水就沸腾起来,而连接的另一端的琉璃瓶中则很慢但连续不断地滴入了不少澄清的水,当然,也有可能并不是单纯的水。
此情此景,倒是让乔月想起村中有户人家自酿的粮食酒因为没经验,酸了,四婶知道了便让人上山砍了竹子,打通,架起一只烧锅,把酸了的酒倒进去,又在木头盖子上戳了两个洞,一个用泥封了,一个连了竹子,竹子另一头下放了个空酒坛,只烧了半日,空酒坛里便盛满了,四叔当即兴高采烈地喝了一碗,对乔月道,好久没能再喝到四婶亲做的烧酒了,酒意上头后甚至还给了乔宇一碗,结果把人辣得够呛,自个倒笑得前仰后合。
看白苏这架势颇有当年四婶做烧酒之风,乔月便与他说了心中疑惑,白苏听她说着说着,竟是笑出声来,道:“诗云:‘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你且上前闻闻,我这‘酒’,可有那清雅酒香?”
乔月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但还是狐疑地凑上前去,白苏取下了已经过半的琉璃瓶,而破封的一瞬间,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幽幽飘出,淡若泉,甘若醴,想要寻觅却再无踪迹,哪怕是凑近了瓶口也闻不到那股幽香,就好似之前的香味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味道绝不是酒香,而且,她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如何?”白苏问道。
乔月沉吟片刻道:“这味道……有些怪,之前那个药瓶里装的应该不是面粉。”
白苏眸光微沉,半晌,才道:“你可听说过长生根?”
乔月微微睁大了眼睛,转头与他对视片刻,恍然道:“难道……这就是?”
“不错,听你的口气,想来是知道的了,”白苏从善如流地答道,末了还添了一句,“乔姑娘果然见多识广。”
乔月:“……”
白苏将蜡烛等物移走,只留下两只琉璃瓶,一浊一清。
“璃国有句谚语,‘长生根不长生,地狱谷无地狱’,指的便是璃国三宝之二,宝芝和雪山。宝芝喜热耐旱,四季常青;雪山顶峰积雪,山泉无数。放在疆域七成以上都是沙漠和戈壁的璃国,的确算得上是国宝了。这其中的宝芝一物,乃是璃国特有的植物,树冠巨大,形似棕榈。世人皆知它叶可食,枝干可用,却少有人知它深埋于地下的树根,更是一味难得的药材,唤名长生根,”白苏道,“而这种树根偏与它的树叶同样难以保存,即便是南国第一楼,财大气粗,宝马冰车不要钱一般地走商出入,运回南国的宝芝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乔月看了看那只清水琉璃瓶,道:“既然如此,那这东西是怎么来的?”总不可能是去凤宝楼偷的吧。
“不是,我刚刚所说的是新鲜的宝芝,叶与根皆被一同挖出,而之前的粉末,则是被不小心晒干后磨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