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之府
昏沉暗淡的地牢深处,火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刑架,沉重的铁链泛着森森寒意,竟把两个刚刚被带进来还哆哆嗦嗦的犯人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二人皆是一副刚从河里捞上来一般,湿淋淋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显得本来就瘦骨嶙峋的骨架更突出了,其中有一个年纪不小了,一直咳着水,整个身子抖得像是羊癫疯似的,脸朝下趴在地上。
火光忽闪的石壁上映着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个手持长刀,身形魁梧轩昂;另一个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两腿交叠,背靠椅背,一手支在颈下,好整以暇地睨着座下两个匍匐跪拜的犯人。
坐在椅子上的人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磁性的沙哑:
“陆二,北河川人,幼时随父母逃难至此地,身无长处,居无定所,遂入赘卜家,与卜老爷独女成婚后,一直住在镇上卜家面点铺,因此结识王家经常来买点心的下人,王家新进门的春小娘子尤其喜爱卜家的点心,隔三差五便让人去买,你们家也因此获益良多,直至三个月前,春小娘子由陈大夫确诊有孕,随后便不常差人来买点心了,有人看到你曾带着点心亲自登门去送多次,但都被拒之门外。而一个月前,王家因为要办喜宴,大肆采买,你借此机会包揽了一部分王家的面点生意,然后,春小娘子便在喜宴的当天被害身亡,不知你陆二做何感想?”
跪在椅子前的陆二猛地抬起头,大喊冤枉,“大人!大人明查,我与那春小娘子真的只谈正经生意!小人只想多挣些银子,怎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去杀人!那春小娘子说起来还是我们铺子的财神爷,小人,小人就是再笨,也不会去干断了自己财路的事啊!大人!小人没有撒谎啊!”
“是吗,”对方慢悠悠地道:“那就更奇怪了,既然与你无关,为什么在春杏的尸身被送到义庄的时候,你也跟着去了?又为什么还会偷偷摸摸地取走了尸身手腕上的金镯!?”
陆二一下愣住了,那表情不用问都看得他舌根底下藏着什么话——他偷地时候周围明明没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卜老爷子在一旁本想说什么,然而抬眼看见自家女婿的表情没等问地便露了陷,于是张了张嘴,啥也说不出来了。
陆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你们之间的确有过非正经生意的关系啊。”对方接着他的话,也不管陆二的脸色刷地变了色道,“陆二,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们之间的事情交代干净,我没工夫跟你打太极,要么你自己说,要么,你就永远也别想开口说话,自会有人愿意说。”
陆二喉咙一紧,咽了咽口水,一旁卜老爷低着头悄悄睨了他一眼,他便把头磕地咣咣响,道:“我说,我说!我的确与春小娘子认识,就在一年前,卜家的点心铺生意一直不景气,又赶上家里丈母娘病重,我与娘子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去买的药,正碰上陈大夫从王家出诊回来,他看我可怜,便介绍了一单生意给我,借着他与王家的关系让我们家做一种皇城里特有糕点,因为王家新进门的小娘子是皇城来的,嘴巴刁得很,我们家得了方子做了点心,春小娘子的打赏立刻就送来了,此后一直就是我们家做点心,王家下人来取。可是就在三个月前,我们家照例做好了点心,可直到放坏了也没人去拿,我亲自去送,结果王家守门的不让我进,我也是奇怪,就去找了陈大夫,然后陈大夫告诉我是春小娘子怀孕,食欲不振,让我继续准备着,很快就有机会了,我才放下心来,只是当时陈大夫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听抓药的小学徒说那天陈大夫去王家看诊,结果回来时却是被砸破了头,得亏是晚上,不然肯定要被嘴碎的谣传。”
椅子上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苗,打断他的话道:“什么样的名贵糕点,连王家的大厨都做不出来,非得用得着你们来做?皇城里的糕点方子一介布衣大夫又是如何知晓?”
陆二忽然哑了声。
“你们今晚上的所有动作都被我看在眼里,那马车里装的面粉究竟掺了什么东西,陈升拼着把自己炸死的代价也要烧光那堆面粉,还有,你们与春杏之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你即便是不说,我也知道。”
话音刚落,带刀的侍卫上前一步,将陆二单手提起,一把扔在那刑架上,缠绕在其上的铁链啷当作响,砸在他身上,让他禁不住哀叫连连。
坐在椅子上的人无视了那声音,正了正身子,对着倒在地上的另一个身影道:“所以,老爷子你也不用再演了,陆二不过是你推在前面挡箭牌而已,你还指望他能说出来什么能圆了你们撒的谎?”
地上的另一坨人肉包袱果然动了动,半晌,露出一个黄中泛着青紫的大饼脸。卜老爷叹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道:“那个陈升和春小娘子,可真是我们老卜家的灾星。”
“你早就知道。”椅子上的人道。
“是,我年轻的时候随商队去过璃国边境的一个绿洲,在那里见到了传闻中价值千金的宝芝,陆小子当年从王家拉回来的那一车烂菜叶子一般的东西时,我就觉得眼熟,只是陆小子人傻心实,只觉的那陈升是好心,哪里知道这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当夜便按着他教的方法把那车东西晒干了磨成粉,用空心的点心装了送去了王家,我当时忙着照顾病妻,便由着他折腾,没想到王家居然真的送来了真金白银,我当时便觉得不踏实,回头去查了医书,发现了那害人之物,可是陆小子对那黑心的男女感恩戴德,早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加上卜家这些年亏空太多,我也不能让我一家老小就这么喝西北风去,也就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卜老爷子说到这,眼睛里露出一丝后悔,“只怪我当时贪心那些银两,我那闺女又一心想过上富贵日子,发现了陆小子私制的宝芝粉,以为得了秘方,便挪用了一部分宝芝粉掺在面里,卖了出去,没过几天就被陈升发觉,他们几人大吵一架,陈生摔门而去,那堆面粉也被搁置在铺子里积灰,那时我就觉得不好,整日提心吊胆,怕陈升卸磨杀驴。直到三个月前,王家忽然断了联系,陆小子心急之下直接亲自去了王家,没想到被轰了出来,本来我也不想再与王家做这笔生意了,便让陆小子赶紧把那堆面粉无论用什么办法先运走,正巧赶上王家办喜宴,趁此用掉了一部分,剩下没用完的都在今晚的马车里,本意是过了今晚再运去别地卖了,没想到就被大人您发现了。”
“那春杏一案,陆二为什么会出现在义庄?”椅子里的人问道。
卜老爷子忙道:“大人,陆二这人您也看到了,他,他就是个棒槌,杀人一事他做不来的!那春小娘子是个见钱眼开,眼睛长了脑袋顶的势利眼,表面上仁慈心善,暗地里却放利子钱!前一日陈升被王家人当街带走,陆二不放心,又去了王家,谁想竟正巧撞见王家下人偷偷摸摸架着辆车去了义庄,他回来后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才知道死的竟然是春小娘子,结果这缺心眼的小子一时利欲熏心,竟是从那尸体身上直接取走了金镯!我生怕惹上官司,他是生怕不让人怀疑!大人,大人您明鉴啊!春小娘子的死真的不关我们的事,那些害人面粉如今也被一把火烧没了,陈升也死了,求大人开恩,放我们们一条生路吧!”
椅子里的人沉默片刻,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扶手,缓缓开口道:“最后一个问题,陈升口中的‘梅姑娘’是何人?”
“梅姑娘?”卜老爷子微微皱眉,想了想道:“回大人,这位姑娘似乎就是给我们宝芝的人,但我从未见过此人,第一次听闻是从陈大夫口中知晓还有一个真正的东家,就是这位梅姑娘,这些运来的宝芝本来都是她的,春小娘子似乎与她是旧识,我也想过这位姑娘的来历,可实在毫无头绪。”
这时,漆黑的甬道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阴影里走出一个同样佩刀,一身黑衣夜行服的蒙面人,交予椅子里的人一张字条便退了下去。
椅子里的人眉间微微一簇,随即展开,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交代了一句“将这二人看好。”便大步走出暗牢。
东边的深蓝色天幕似乎变得浅了点。
然而此时的县衙府,却是灯火通明。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拽起来,只披了一件外衫,蹬上两只穿反了的鞋,风风火火地跑去救火,后来逮到了五个湿淋淋灰溜溜的人,扭头就被送进了本府的暗牢里,平日里空荡荡的县衙这会儿全是来来去去的黑色身影,都跟阵风似的,拽不着也拉不动,恪尽职守的县令也不敢去睡,死撑着充血的眼皮等着暗牢里的那位爷出来,动都不带动的。
所以当他恍神间,忽然看到两个高挑清瘦的美人带着一身星光走进县衙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眼前都是重影的人与光,嘈嘈杂杂间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轻佻的话,然后就被其中一位梳着丫鬟髻的美人一杯清茶给泼醒了。
醒神的县令这才发现之前的两位美人一位面色不善,另一位面露尴尬,而他们身后跟着一位他刚刚怎么也搭不上话的黑衣蒙面人,脚边还跪着一个嘤嘤哭泣的小丫头。
别人不知,但县令可是一眼认了出来,“你是……你不是王家的丫头,佩儿吗?!”
小丫头佩儿听了这话,一把扑向县令,哭着喊着说自己冤枉,自己没有害人,之前的两位美人急忙去拉,不大的县衙府里顿时乱成个菜市场。
哄闹中,一个清冷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们怎么来了?”
几人一同顿住,回头看去——
白苏一身干练的黑衣,负手而立,带着血丝的眼睛望着扭在一起的众人。
县令等了一晚上的人终于出现,急急忙忙挣开那小丫头,拱手道:“白公子。”
白苏回了一礼,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都无端地闭上了嘴,只有那个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还在不时地抽噎,一旁的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梳着丫鬟髻的丁香最先开了口,“公子,乔姑娘有急事告知公子,丁香冒昧带人前来,正巧在府衙门口遇见影……侍卫带着这个王家的小丫鬟进来。”
白苏一只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示意自己知道了,转头与坐在一旁的县令道:“今夜多谢大人替白某善后,这大火实属白某失误,才让那贼人得了可乘之机,眼下事态未明,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县令摇摇手道:“公子说的哪里话,老朽身为县令,却不知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实在惭愧。”
白苏眸光转向座下的小丫头,一边解释一边问道:“你便是佩儿吧,几年前被王家买下,先是在大娘子陈氏院子里当三等丫鬟,后来又成了春杏身边的大丫鬟,可对?”
几人的目光全都看向地上的小丫鬟,佩儿轻轻地打了个冷战,带着哭腔答道:“是。”
白苏声音十分冷淡,伸手将一个薄薄的纸包仍在她的面前,“那你可知这是什么?”
佩儿颤抖着手指打开纸包,里面黑色的药渣便铺散开来,她的手一抖,药渣都掉在了地上。
随着药渣掉落的还有一只小巧精美的金戒指。